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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中,一乘轿子匆匆地抬过龙台寺的场口,尽管轿帘是放下的,还是引起了大毛牛小老婆的疑窦:“这是哪家的女客?这么小一双脚咧!”第二天,她拦住—个佃户问:“李自才,是不是大小姐回来了呐?”老李答道:“她和两个娘屋哥都这么仇深孽重的,哪敢回来,吃了豹了胆么!” 这个叫李自才的人和赵家有点表亲,对杨汉秀是很忠心的。杨汉秀回到老宅后,首先把他找去,要他到重庆去接娃娃。清乡期间路不好走,她路过广安县时,通过汉忻的生母谭氏, 弄到了一张盖有大红官印的通行证给了李自才。另外,她还写了一封英文信,叫李自才到重庆后,一定要找着一个叫贺大夫的产科医生,为她办件要紧事。李自才拗了副大箩筐下重庆,回来时就担了一对娃娃。大的黄毛丫头是杨汉秀的女儿,小的一个只有三四岁光景,瘦弱得可怜,满头长满地瓜疮,动不动就流鼻血。这是谁的孩子呢?连李自才都不很明白,只知找到贺大夫之后,她又另约了个地点和他见面,第二天又带他走了些小街巷,才在一家绸缎铺的隔壁,打听到了姓郑的老头,领到了这个叫化女一样的娃娃。他发觉杨汉秀对这个来历颇为神秘的娃娃,几乎比自己的亲生女还看得重。亲自为她洗澡,擦药,换衣服,有时称她为“华蓥山的女儿”。她郑重地向李自才交代,要把这姑娘当亲生女一样抚养,对外就说是他在路上捡的孤儿,还为她取了个名,叫李凯。 在乡下活动了一个来月,杨汉秀又要起程去重庆了。那时的“杨氏泽庐”非常清静,因为大毛牛二毛牛都分了家。杨懋修讨了小一直不敢回来,平素间,只听得到活阎王在经楼上念佛的木鱼声。尽管不断有风声传来,说大毛牛二毛牛向华蓥清剿指挥部报了案,要带部队来抓她,杨汉秀倒也不紧张,她要决心不走,完全可以在这儿坚持到解放。什么时候了啊,不但农民知道主张分田的共产党要打拢了,一再表态要保护好她,不让出事。当时龙台乡的乡长是杨汉奎的女婿,他都表态要站在“大老子”(即杨汉秀)一边,专门派了四只枪保卫她。还说大毛牛真要抓人,他就不惜和老亲爹开仗。 然而,杨汉秀还是要走。 照看果园的周婆婆,劝杨汉秀几乎哭起来。她说:“奶女,外头兵慌马乱的,你还去闯哪样啊!我在流水沟那边有间草房,你老人和哥哥实在放不过你,你就住在那儿去,后一步还可以向插旗寨走,何必到重庆去冒风险啊!” 杨汉秀感谢乡亲们的一片心意,她说,我个人的生死没什么,只要大家过上好日子就好了。她告别了乡亲们又上路了。在途经北碚的时候,她在一个熟人家中小住。这个朋友听她说要去重庆吓了一跳:“你没看报吗?蒋介石现在又出来了。他在四川只重用两个人,一个是创造‘三.三一’惨案的王陵基,一个是制造‘平江惨案”的杨森。你刚跳出了龙潭,怎么又走进虎穴呢?搞不好要送命的呀!” 杨汉秀沉毅地说:“难道解放军攻占一个城市,就不牺牲战士吗?我们工作做得好一些,到时候就可能少流些血。就是晓得杨森要杀我,我都要去!” 到了重庆后,杨汉秀坦然地住进渝舍对面的飞来寺五十八号——杨传三公馆里。因为杨传三死后没有子嗣,杨森就把他的次子杨汉烈,过继给了这一房。杨汉秀住在这儿,和杨汉烈接触的机会就多一些了,好几次在—道吃饭,有次杨汉烈要到黄桷垭去接新兵,她也说好久没逛过南山了,搭上了他的吉普车。 在这种有些家庭气氛的饭后闲谈中,杨汉秀每每要讲起延安的情况。特别在看了杨汉烈的新兵之后,她对杨汉烈说:“不怕老弟多心,连干才那样见过阵仗的老兵都不经一打,你那些绳捆索绑抓来的壮丁,还有从保警队编过来的地痞,靠他们欺压老百姓还可以,哪里见得炮火啊!” 见杨汉烈似有所动,她又直率地说:“说起来干才都死得冤枉。蒋介石对川军历来都是这样,不要人的时候就来整编你,把你排挤成个光杆;要人的时候又重新扶起来,以为这样收效快。临时穿套二尺五,估倒推上火线,抵得住哪样,何必再拉这么些命债啊!” 杨汉烈怔了怔,说:“现在大伯是市党部的主任委员,正在号召十万国民党党员从军。” 杨汉秀讽喻的笑笑:“国民党打败仗就在这些地方了。共产党只有三个两个喃,总是真同志;国民党哪里行?大伯号召十万党员十万军,我看啦,是十万党员十万心。各有各的打算,都在找自己的退路啊!” 杨汉烈语塞了。停停又问:“大姐在延安那么久,你是不是共产党啊?” 杨汉秀拍拍她随身带着的皮箱:“你看,我带着一大叠田契,正在到处找买主哩。你要有金条我就向你借几根,拿几张契约作抵押,我还是怕‘共产’啊!”说着,和杨汉烈一起都大笑了,只是笑的意味各有不同。 在渝舍那面,杨汉秀也经常去串门。看到各房姨太大还是陪着杨森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但她们心里都在作“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打算。那些私房银子积攒得多的姨太大,有的在找泸州专员罗国熙,要把她的箱笼往川南转移;有的又在找杨森的工务局长,要把她存的金银换成法郎,存到河内的银行去。见到了杨汉秀,有的就一把拉进小房间里,问她一些非常荒唐可笑的话:“听说共产党来了,要把女人装在麻布口袋里摸,专门让老的配小的,小的配老的,有没有这些事啊?”提这种问题的姨太太,有的就只有十七八岁,而杨森已六七十岁的人了,叫杨汉秀除了摇头苦笑之外,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不过杨汉秀注意的焦点,还是集中在杨森的身上。而妄图依靠西南半壁作垂死挣扎的蒋介石,一直把杨森抓得很紧,继让杨森兼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之后,又先后委他当川东的保安司令和重庆的卫戍司令,甚至一次拔给他五个军的弹药粮饷,先许他组建成军。有奶就是娘的杨森,对蒋介石感激涕零,他和王陵基一道发表“肃清中间路线,反共戡乱到底”的声明;他发行《反共手册》,命令川东各地厉行“秋季大清剿”;他镇压重庆的工人和学生运功,颁布了打击所谓亲共、通共分子的“十六条杀令”。一时之间,真是炙手可热,淫威逼人。 杨汉秀依然在飞来寺五十八号和渝舍之间进进出出,但她心中明白:目下和这个家族维持着的联系只不过是悬在狂风中的一根蛛丝,横在利剑下的一缕细发。可是只要还有一茎头发遮脸,她就要坚持在这纸糊的宫殿里,牢记着自己的使命,等待着和杨森最后摊牌! 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旄头西指,蒋介石逃来四川,又重新在歌乐山上构筑起反动派的指挥中心,重庆市的恐怖气氛越来越浓,政治气压越来越低。一个因各种势力的激荡、摩擦、冲突、曲扭,而必然会引发的霹雳,将在某一天突然引爆!杨汉秀清楚地意识到:处在这霹雳之下的人,可能会受到伤害。但她深信:随着这大爆炸而来的,必然是,一定是:新中国的诞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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