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四月，一辆小车开近了杨森在重庆的公馆一一渝含，车停之后，从车上抬下—副担架，发梢焦黄、两颧突出的杨汉秀，正躺在担架上左右探望。忽见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奔了出来，一手持一条红布，一手提一双新鞋，她把红布缠在担架上，把新鞋搭在杨汉秀的屑头，像巫师作法似的几缠几绕，又猛地扔在地上，拔出把刀来乱剁乱砍，口中还不住念叨；“千年不遇，万年不回。”然后才用红布把烂鞋包严，点燃鞭炮，叫个勤务兵把这小红包拿去埋了，还规定要在隔山的地方进行深埋。 　　 　　这就是杨汉秀从渣滓洞出狱后，看到的一幕活剧，这是杨森的姨太太们在除晦气啊！躺征床塌上，杨森竟也动步来探望她了。这个长于权术的军阀，是四七年五月从贵州省长的任上调来重庆当市长的。杨汉秀从延安回来后，还是第一次同他见面。她觉得杨森还是那个老样子：满脸横肉，唇若鼠吻，门牙排露，一对鸡眼膦膦地闪着凶光。他把着当大伯的架子，板着脸先训斥了几句，然后才谈到了这次保外就医的条件：“你关了这么久的监，浑身都是牢疮，又有肺病，出来后就住到市民医院去。我已经打了招呼，你就在那儿治病．养养身体，不要东走两走，特别是不准再回广安和渠县。行辕那边派了个沈先生负责你的安全，他天天更去医院看你，你到哪里去都要告诉池。” 　　 　　“这不还是坐监嘛！什么重庆城，只不过比谈渣滓洞的牢房大一些罢了！”杨汉秀抗抗议道。 　　 　　“你以为我就自由得很吗？杨森不无深意地说：“军统地方，能够捡条命就好得很啦！为了保你出来，还多亏你田大婶说话咧!” 　　 　　杨汉秀集中精力先读报纸。她知道这次能假释出渣滓洞监狱，全靠朱总司令指挥百万大军，倒不是杨森突然动了亲族之情。但是，鉴于形势所迫，看来，对鹅卵石—样又滑又硬的杨森，还有可以进言的契机。她就抓住杨森最为揪心的部队问题，似乎没不经心地说；“你还怕什么啊？只要干才那边没有出事，人枪都在，谁还敢把你怎么样啊！” 　　 　　 “恩，恩。”杨森在鼻子里哼了两下，但神情是有所注意的。所谓“干才那边”，就是指的杨森的起家本钱二十军。在淮海战役中，蒋介石把这支部队东调，要它赶到双堆集去解黄维兵团的围。杨森非常不放心，特地赶到蚌埠去劳军，他在鼓动官兵为蒋王朝卖命的部署会上说：“此次淮海决战，至关重要。即到万不得已之时，也要效法杨家先人杨继业的榜样，碰死李陵碑下!”但私下却招呼他的侄孙、现任二十军军长的杨干才，注意掌握好部队，稳推稳进，不要于背死人过河的傻事。现在，这支部队总算侥幸从淮海战场上逃脱，驻防在安徽长江天堑的南岸。他也就比较放心了。 　　 　　“像我们这一族中的弟兄，好多都还在行伍中吧？多年不见，真还挂念他们。”杨汉秀又像谈家常似地叹了口气：“从报上看，汤恩伯要二十军去守芜湖江防，还说要保举干才去当兵团司令。在这个时候升官，只怕未必是好事啊！” 　　 　　杨森的斗鸡眼睁大了，认真地把杨汉秀瞪视了一番。老实说，他是很瞧不起杨懋修的，他历来认为有枪就有兵，有兵就有地盘。他来到重庆后还说：“我能够当这个市长，还不是靠二十军的枪杆子啊！”所以他一方面遥控着远在安徽的杨干才部队，一方面又改编了重庆地方的保警队，组建成二十军的七十九师，由他的儿子杨汉烈当师长。杨懋修军官不当去当粮户，他实在认为没有出息，想不到他的女儿却这样的有眼力，能在乱世中看到症结之处，一句话就点到了他心中隐忧。不过这老贼只模糊地唔唔两声，就换了种家人的口气问道；“秀女呐，听说共产党是不要老人的，二天会不会杀你大伯啊？” 　　 　　 “大伯怎么说这个话啊？”她立即将话答话，以一种嗔怪的口气说道：“朱总司令是你老朋友了。你晓得，他就是最讲孝道的啊！他对乡下的老年人都尊重得很，经常对我们讲，人是吃五谷长大的，一定不能忘养育之思。他妈妈死了，延安还开追掉会，他专门写了纪念文章，还叫我们这些人都学嘞！”停停，又说；“我这次回米，朱伯伯叫我带信问候你。他还是顾念老朋友，关心二十军这支部队的。他说，你们—道反对过袁世凯，打过英国兵舰，做了好事人民记得。不要像象二九年去打武汉那样，部队打垮了，又还背骂名。他还是希望像在万县那样和你相见，共同把中国的事情办好。枪呢，朋友间就不要对着打了，把枪口掉个头，共同去打欺侮中国的帝国主义。” 　　 　　“难道人都老了，又还去改姓吗?”杨森嘟囔着，似乎有点愠怒。随即他又像咽下了什么难吃的东西，皱着眉说：“你各自到医院去安心治病，在外面不可乱说。重庆这地方难办，你纵不为家庭打算，也得为你自身打算打算。我咧，反正是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就是了。” 　　 　　杨汉秀被软禁在市民医院的特等病房里，没有几天，渡江战役就爆发了，毛主席、朱总刘邓下达了大进军的命令，百万雄师，奋勇渡江，一举解放了南京。杨森的二十军的命运，果如杨汉秀所预言的，由于汤恩伯把它放置在江防的砧蹬上，也就首先挨到捶击。两师人在芜湖地区被包围，杨干才在逃跑途中被打死，消息传来，杨森气得捶胸顿足，狂叫重振旗鼓，誓与共军周旋到底。藉此更加放肆地搜刮重庆财政，并把杨汉烈派回广安，为二十军的重建大肆招兵。尽管杨森大唱反共烂调，他的各房姨太大以及杨传三的两个老婆，却轮番到市民医院来看杨汉秀，而且回回不是杀鸡炖膀，就是送水果鲜花，竞相在她面前拉关系。这个拍着她的膝头说：“大小姐，你大伯和你父亲是脚踏肩头的弟兄，是一个奶房吊大的骨肉。叔侄亲是血肉亲，打断骨头也连着筋。膀子再疼，手拐也只有朝内弯啥。你看，为保你从渣滓洞出来，你大伯着了多少急啊！”那个又对着她的耳根讲：“一个你．一个汉忻，我们是最最关心的了。听说你去了延安，晓得那地方苦寒，我们想方设法给你寄东西呀！可措汉忻那娃娃心狠．一投了共就不回头，还是你好，心中始终有这房人的呀！” 　　 　　杨汉秀实在听得来肉麻而又烦腻。她就指着那些荤食和糕点说：“现刻医院都在闹罢工，连军官学校的学生都在反饥饿，这么多好东西堆在这里，岂不可惜了啊！渣滓洞女牢房中还关得有奶娃，生下地连米羹都没有吃的，你们的心肠这么好，是不是请行辕的沈先生帮个忙，送点吃的到牢房去啊！”这一提起，这些太太们居然慈心大发．都来相劝那执行监视任务的特务官员：“对，沈先生，人之儿女，已之儿女嘛！人在公门正好修，做点好事，也是把阴功积在儿女身上哈！”这个特务被开得很尴尬，推口说：“这个手续不好办呀！”杨太太们就又劝道：“哪个叫你惊动官府吗？阴功阴功，阴到做才有功。你做了这些事，有没有功，至少我们大小姐是记得着的啊！” 　　 　　说来也怪，这个每天来医院监守的小特务，后来竟像勤务兵一样听杨汉秀调遣。不仅为她向渣滓洞牢房送东西(至于送到没有，就只有天知道了！)有时杨汉秀故意调侃他：“听说你们二处的人经常泡舞厅。现在把你这些事情都耽搁了吧。与其坐在这里打呵欠，不如跳个舞来看啥!”这个“官员”居然就抱起把椅子，在病房里歪来斜去地扭摆。 　　 　　住了个把月院，杨汉秀又筹划着下乡，彻底摆脱特务和“渝舍”两方面的牵绊。在医院职工的反饥饿罢工斗争中，她结识了一个叫贺大夫的地下党员，通过她的关系，已经找到了 　　王璞同志的女儿——小凯的下落。如何把王凯转移出城，交给一个可靠的农家去抚养，需得她亲自什安排。再有，正在重建中的二十军军权，看来杨森是在往杨汉烈手中交。要作好使枪杆子掉头的工作，也势必要找着汉烈。 　　 　　住在市民医院的特等病房里，真是安静，真是像台风眼里一样的安静，然而，杨汉秀却怀念起巍峨的华蓥山和蜿蜒的渠江河来；虽然罗广文的部队还在那儿清乡，海燕是从不留恋温暖的小巢和岩岸间的洞穴的，耸翅一飞，就冲向那浓黑如墨的阴云中去了。以至那姓沈的小特务看到了张空床，就惊叫起来．赶忙向二处报告。他跑得这么慌张，整点把正在上楼的杨太太撞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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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10/1 7:1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