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分区的杨专员在一次干部会临散会时说，鲁艺有个学员，随柯仲平率领的文教考察团来到关中，这两年东调西分，不知去明个单位了，请大家打听一下。” 　　 　　“叫哈名字？”有人问。 　　 　　“吴铭。” 　　 　　“无名？哪咋问呢？”众人笑了。 　　 　　“是个女同志吧，”已走到门口的八一剧团指导员返身说，“在我们团。是我们的美术教员哩！” 　　 　　“哦，那好。快通知她来地委。”杨专员趋前几步叮嘱道：“叫她快来，中央在找她呢。——唉，这些搞文艺的人真钻得深，我都打听过她好几次啦。” 　　 　　吴铭是响应“到大鲁艺去”的号召，和她爱人一道来关中的。这儿是陕甘宁边区的南大门，同胡宗南部队对峙的第一线，她先留在专署。一九四五年七月胡宗南部队进攻爷台山的时候，她又下到部队，负责一个兵站的工作，抗日胜利后的冬天，她才转到剧团。当时八一剧团在拘邑县的马栏镇，地方小，演出队流动很大，在这儿虽然照顾了爱人关系，但那时演戏不画布景，她感到没多少活干，正想申请到斗争更加火热的地方去咧。 　　 　　抗日胜利后，国民党发动内战的情势一天天加紧，边区的干部大批过黄河或远去东北。在去地委的路上，吴铭想：是调我到什么战场去吧？孰知杨专员和地委统战部长汪锋同志找她谈话，却问她大后方的家庭情况。想孩子了吧?弟兄中还有哪些在带兵，和他们有联系吗?现在抗日胜利了，对大后方这个家怎么个安排打算呢？她这才知道，组织上准备调她回四川，至于具体任务，要到了延安才明白。 　　 　　八一剧团为吴铭同志的远行开了个隆重的欢送会。同志们听说她将去国统区，顿时肃然起敬，就像看到个女子进入深山去捉老虎似的。大家都把核桃、枣、柿之类的食物往吴铭面前让，对她说了很多热情勉励的话。团里还特别从运输队抽了条毛驴，派她爱人牵着，专程护送到延安去。 　　 　　“再见！同志们再见！”吴铭噙着眼泪，和热情远送的战友握手告别。 　　 　　“会再见的。”指导员拍了拍他俩的肩头，又举起双拳做了个夹击的样子。“只要大家努力工作，一定会胜利会师，总不会比八年抗战更长。” 　　 　　第一天，她们夫妇就赶到了邱县的张村驿。北国的夜空晴朗高旷，天际仅一弯新月，地面就显得很洁亮。踏着月色，吴铭想起了一首杜诗，思绪也就越过了绵延起伏着的黄土高原，远远地飞到秦岭那边去了。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念小儿女，末解忆长安……”一别八年，子女郁已长大，大的孩子部该进中学了吧。但他们还记得母亲吗？他们知道延安是什么地方吗？ 　　 　　想和孩子们团聚的念头，几乎是和庆祝抗日胜利的鞭炮声同时在心里燃起的。记得那天，她正率领一队人在扭秧歌，一个首长骑着马来到兵站。哦，那不是三八五旅旅长王维舟同志吗？果然是他，当吴铭前去问好的时候，他就用那种听来分外亲切的川北口音说道：“是你这个老乡呀？听说胡宗南进攻爷台山的时候，你简直打红了眼，一再动员都不肯后撤，是吧？” 　　 　　吴铭汗淋淋的脸更红了：“提起这个胡匪我就恨，他害我绕了两个省才进入延安，害我开刀时用盐水消毒。现在日本投降了，他还要来偷袭我们，想把我们困死在陕北哩！” 　　 　　王老抹着唇须一笑：“迟一步有什么要紧。就像我们四川话说的，让他三尺净土。现在不是把它打转去了吗，八年抗战，主要是人民在抵抗，是八路军．新四军在坚持作战，从东三省到海南岛，到处都有我们的根据地，胡宗南哪里关得住我们。怎么样，老乡？跟我们一道过黄河，准备去接收几个大城市吧！” 　　 　　“好呀！”吴铭高兴得直点头，“只是——”她迟疑了一下，才谈起还有两个孩子仍在国统区。 　　 　　“这很简单，给重庆办事处反映一下，想办法把他们接到延安来就是了。” 　　 　　从那时起，她就经常梦见孩子了。回四川去，能够了却她当母亲的心愿。可是爱人呢？“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一别，又不知几时才能重聚啊！ 　　 　　高空有嘹亮的鸟鸣声，是南归的雁阵吧？吴铭抬头仰看，泪水莫名地泛上眼睑了。 　　 　　三月初，延河已经化冰，春水淙淙地流淌着。枣园里的柳叶已经舒眼，桃李正在含苞，空气冷冽又清新。 　　 　　吴铭到枣园时，正见着朱总司令跟王维舟同志在下棋，她敬了个礼，王老就笑着招呼她：“啊，生力军来了，快来助战吧!” 　　 　　总司令正拈着一子在手，向她招了招手；“坐过来吧！”回头又端详着棋局，在为对方所按制的空挡处落了一子，问道：“你会下围棋吗?” 　　 　　“看过。”她含糊地答道。 　　 　　王老说：“看得懂就好。你看，总司令杀法厉害，要来争我的边角啊。” 　　 　　“哪里就是你的地盘，我早就做得有眼子在那儿，说着，朱总又下了一子。 　　 　　一局完了，王老似乎负了儿子，有些不服地说：“还是总司令老谋深算，不知怎么的，被你钻了空子。” 　　 　　对于朱伯伯，吴铭一向有着子侄对长辈的依恋之情，就插嘴辩护说：“哪是钻空子，明摆着下的嘛：。 　　 　　总司令高兴得笑了。他收拾着棋盘，问道：“知道调你去干什么吗?” 　　 　　吴铭笑笑，紧张地期待着下文。 　　 　　“就是叫你来参战的！”朱德敲了敲棋盘：“你看，这个小角好比陕北，这黑压压的一大片好比四川。这一串中心地带，原来是我们在和日本侵略者争夺；日本打败了，本来可以和我们边区联成一大片了，可是蒋介石又来和我们抢地盘了。”说着，他从一角里抓了几粒黑予，往局中一放，还点着一粒说：“来和我们争夺胜利果实的，就有杨森的二十军。” 　　 　　吴铭“哦“了一声，她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这个军阀的名字了。 　　 　　“毛主席定下了方针：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王老在庆阳办了个训练班，原就想到调你去学习的，不知你钻到哪里去了，这么久才把你找到。” 　　 　　“啊，去三八五旅！”吴铭两眼放光了。 　　 　　“不当这个旅长喽！’王老又拾起几颗子，往那黑压压的边角处一放，“蒋介石要占我们的根据地，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挖他的墙脚。四川是国民党出兵源、出粮饷、又出军火的地方，天府之国，为什么只能让老蒋盘据！？老乡，打回老家去，回四川吃大米饭呀！” 　　 　　“我原来还想把孩子接到陕北来哩。” 　　 　　“陕北小米养人，不过四川大米更好，我就想吃呀！”朱总打趣地说：“只不过嗟来之食我们不吃。蒋介石想吞并我们，拿两个闲位置叫我们当官，这我们不干。四川不是你蒋宋孔陈的天下，要吃大米，我们也可以安锅立灶呀！”停停，他又仔细向吴铭解释了：原来，随着国民党政府还都南京，由周副主席领导的南方局也要迁往南京，中央就决定在重庆公开成立四川省委，吴玉章同志任省委书记，王维舟同志任副书记。 “你呢，就是这个战略行动中的一颗子，只是你并不是到省委去坐机关，而是要回到杨森家族中去活动。表现在棋局上，可能就是孤零零的一个子了。怎么样？有信心吗？” 　　 　　吴铭望了望朱伯伯。当年为了说服杨森部队转向，他不是一个人就到的万县吗？回头又看看王老，他正抽着烟观察着自己哩。土地革命时期，王老是川东的游击队司令，一下子就拉起了上万人的队伍，使杨森这样的军阀，一提起他的名字就害怕。这些游击队伍，开初还不是他带了少数几个人就搞起来的吗2于是，她略略红了脸，坚定地点了点头。 　　 　　“对！应该有信心。”总司令赞许地说：“你要知道：第一，你并不是一颗孤子。南方局在大后方作了那么多年的工作，明的、暗的，早就布下了许多子在；第二，革命者和棋子不同，你看——”他放了粒白子在一团黑子的包围之中，“按下棋说，这颗子就死了，就要被对方提走。但要是把黑子变一变呢?”他把包围者的一方换上白子，“这一来，这颗子就活了，还可以反围对手，提他的子，把自己的地盘巩固扩充起来。所以，对国民党方面的棋子，不要看得一团漆黑，他们会变的。通过我们的工作，可以使一些棋子变的。王老就知道，当年四川军阀六路围剿通市巴苏区，杨森的队伍就不那么死心塌地。他确实反共，但他也在暗地和红四方而军谈判，还帮我们买药品哩。要不是张国焘的政策不对，这个缺口本来还可以拉大一些。” 　　 　　王老接口说：“现在国民党又想打内战，对这一点，四川军阀的态度就不一样，好些人都不想为它卖命啦；至于老百姓，反蒋的情绪更像一盆火，只差个火种去引一引。我们共产党人啊，就是火种，就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 　　 　　吴铭静静地听着，不住点着头。只是谈到共产党人的时候眼神略为暗淡，有些忧郁的低下头去。 　　 　　王老汉有注意到这点，他还继续说：“就拿杨森来说吧，他在一定条件下还是会变的，在你们家族中，你和你的大哥不就是共产党员嘛！” 　　 　　“只是，我这个八路不争气，”吴铭低声地说，口气颇有点幽怨：“至今都投入党呢！” 　　 　　“你还没解决组织问题吗?”王老有点惊讶。“像你这样出身的人，能够坚决革命，还要求什么呢?——真是乱弹琴！” 　　 　　“问题怕就在出身上啊！”总司令沉吟着说，略微皱了皱眉。“我知道，小吴在‘抢救’中也受了点委屈。要正确对待整风运动，努力在思想上提高，认真和工农结合在一起，来延安一趟，虽说有点三灾八难，也就算取到真经了。至于组织问题嘛，会解决，也应该解决的。我二二年过上海的时候，陈独秀就不同意我入党，照他看来，我是个云南出来的小军阀，谈什么革命呢！还是到了德国，遇见了周恩来同志，他才介绍了我入党。只是我一入党就是秘密党员，好久都不能公开身分。小吴，恐怕你也得这样啊。”说着，他拿了个衣包出来： “试试康大姐为你备办的便衣吧，你看，一入党就得改换装扮，当不成，同志’了。” 　　 　　吴铭把衣包打开，抖开了一件往身上一比，啊！竟是一件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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