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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农的姐姐,富家的妹妹, 欢聚在一堂。 吃的小米饭,睡的大土炕, 在延河的沙滩上,跳舞又歌唱……” 一群女学员欢唱着,嬉笑着,来在延河边运水。其中,有个身材不高,走路却很轻捷的女同志,竟挑了满满一担,有的女伴见了不禁称赞起来: “嚯,吴bāi子还满不错的哩!” 这个小个子女兵叫吴铭,是从华北战场刚来延安的。因为脚小,在行军时脚又扭伤,同学们就亲昵地叫她吴bāi子。 抗战初期,爱国青年从沦陷区、国统区、和海外,大量涌到陕甘宁边区来。延河两岸到处响着含有各种乡音的歌声;宝塔山下,到处是八方汇聚的青年。这个延安女大第七班的新学员,她是工农的姐姐还是富家的妹妹呢?那时延安的物资很匮乏,在国民党的重重封锁下,什么东西都运不进来,女大学员必须自己开荒种菜,捻线织衣,甚至一截短短的铅笔头都很宝贵。在学习和生产中。吴铭都很积极,也相当能干。做军鞋她手灵巧,常常超额完成任务;在开荒休息的时候,她随手采点苦菜、芥菜,回来用开水一潦,放点调料,就很爽口入味;她做的四川泡菜,大受同学们的欢迎。衣着上她很朴素,一套军装秋是夹衣,冬天塞进羊毛当作棉衣,夏天又拆改成单衣。她身材比“汉阳造”高不了多少,但夜间站岗放哨,表现得很勇敢。她背上长了个痈疮,住延安医院开刀时,考虑到药品缺乏,主动要求不用麻醉剂,咬紧牙关动了手术。同学们来看望时,她不但没有哼一声,还带种歉意地说:“我们边区吃盐难,那是贺老总去打仗夺来的,为我开刀消毒,不知就化了多少盐水啊!” 这么看来,吴铭是个工农的姐姐了。 好像又不。她在国统区进过教会学校,懂一些外语,还能画几笔画,舞两手剑。星期天,同学们结伴逛新市场,吃羊肉泡馍常常是吴铭付钱。据她说,有个姑母在大后方,经常给她汇钱到肤施邮局来。因此,她不但能请同志们吃合作社,还给体弱的同志送蚊帐,给产妇送奶粉,同志们见她发梢变黄,脸颊消瘦,推辞着不肯接受。她就笑着把东西扔下,用命令式的口吻说:“怎么搞的,ń!‘打土豪’都不上阵吗?” 那么,她是个富家的妹妹咯。 七班的党支部委员们在讨论吴铬的入党申请时,才知道她真是个富家妹妹,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富家,她是军阀杨森家族中的长女。为了追求革命真理,响应党的号召,什么田产家业,她弃若敝屣,毅然割断了和这家族的一切联系,不辞千辛万苦投奔八路军。来延安之后,尽管生活作风上有些大大咧咧,学习和劳动都很积极。革命不辞艰险,抗日不怕牺牲,应该既是立场坚定,对共产主义事业有认识有信心的,然而和一般青年学生相比,她终究有个出身问题。何况杨森又是个反共顽固派,他在大革命时曾经两犯武汉;在土地革命时曾经围剿通南巴苏区,还挖了朱总司令的祖坟;到抗日时期还搞反共摩擦,制造了震惊全园的“平江惨案”。虽然实践证明吴钻同志背叛了这个家族,还是……。 后来,吴铭由女大转入桥儿沟的鲁迅艺术学院,进美术系第五期当学员,她的入党申请转来后,也同样碰到这样的“虽然”和“还是”。 一再地耽搁下来.这个“富家妹妹”也就三十岁了。 在桥儿沟那种革命而又富于艺术气氛的环境中,男女同学终日相处,都有共同的政治理想和艺术爱好,互相间也就很容易产生感情。可是吴铭同志的恋爱却……,因为每当和一个同学结下深厚友谊,可以明确关系时,对方就会受到受样的劝诫:“吴铭本人是好同志,虽然,……还是……。 于是,对方就畏缩了。 在鲁艺的同学中,对于吴铭的身世还编撰出了些故事来。传说她的母亲是个劳动妇女,被杨森强占为小老婆,因为和个马夫相好,就被这个军阀杀害了,女儿也备受虐待,为了给母亲报仇,才怀着深仇大恨投奔延安。“故事”虽赋予了她鲜明的阶级感情和浓烈的传奇色彩,无奈生活本身却不是这样罗曼蒂克的啊!特别在康生利用延安的审干,用极左面貌大肆煽动“抢救失足者”的时候。按照康生的逻辑,国统区是个特务世界,从那儿来边区的人,总要沾染某种政治污泥,甚至就是受某个特务机关的派遣。而所谓“抢救”又主要的是靠“攻心”,谈经历,钻矛盾,按当特务的最大可能作假设,然后用各种方式向审查对象施加压力。没完没了的“抢救”,直到承认“失足”而后止。 吴铭对这场“抢救”很不理解,对其越来越荒谬的发展极其抵触,然而她有那样不好的家庭出身,那样复杂的社会关系,以及被捕脱险等等特异的经历,当然在劫难逃了。在桥儿沟东山的一间大窑洞里,她一连几天谈历史,恨不得把心从胸腔里掏出,以求得到同志们的理解。可是使她奇怪的,原来比姊妹还亲的同伴,突然变成了陌生人,在她谈经历时有些挑剔甚至带敌意地盘问,简直使她头脑发炸。 ——哦,原来你还并不是“吴铭“,而是有名;在大后方还相当有名。那么,你为什么要隐瞒真名实姓,这么作的思想动机是什么? ——洛阳劳动营是什么地方?不答应特务的条件,不凭杨森和别的什么关系,能出得来吗?从洛阳到延安目的何在?是不是杨森叫你来的呢? ——你自幼在杨森军部长大,那么,这个伯父给了你什么影响?你为什么要掩盖同这个军阀家庭的关系呢? 吴铭吃力地咽下了口唾沫,问题很刺激,语气也极难听,但这是同志们在提问,是为了在敌顽包围中消除边区的隐患啊!她只好按捺着性子再作解释:“我为什么要叫吴铭呢?这个问题我早向党组织汇报过,现在再向同志们交心,改这个名字,是我在革命阵营中受教育的一个结果,是世界观转变的的一个标志……” ——不行!要谈实质!谈政治!这不是讲哲学的地方! ——不要大帽子下开下差! ——重点交代同杨森的关系! 有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 吴铭面有愠色了,她争辩说:“我就是在谈实质,谈这个军阀家庭给我的影响呀!” 鲁艺终究是个有文化、讲政策的地方,吴铭的故事也就得以讲下去了。她是从杨森的秘书班子谈起的。当她最初去杨森总部的时候,还很佩服那些幕僚谋士,因为他们西装革履,穿着特殊,谈起什么事来总是唾沫横飞。他们像苍蝇一样麋集在这个土军阀周围,以拯救中华的“醒狮”自命。他们为杨森编军歌,唱的是“抗强权,除军阀。凯末将军,墨索里尼,意、土诚堪师。”又为杨森编族歌,唱的是“唯我杨氏族,文治道关西,武动称无敌。”现在当然认识这是宣扬封建,宣扬法西斯的谰调了。她那时也有不满意处,就是这个军阀家族太贱视妇女了,她那两个哥哥,先后当了少年营长,可以骑马挎枪,背叉叉皮带,可女孩子却要强行穿耳缠足,不让外出读书。杨森爱看《杨家将》的戏,认为是宣扬族威,她看了却想,杨家男将并不怎样,例是佘太君、烧火丫头厉害,穆挂英还把公公都打下马哩,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八姐九妹式的人物呢? 一九二六年夏,朱德、陈毅等同志来到万县,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反帝运动,这场“九五”炮战第一次打开了她的眼界,使她看到了帝国主义的残暴,人民群众的力量和军阀们假爱国真反动的真象,但真正在思想上、政治上,认识到杨森及父谋士们的狂妄、悖谬,并自觉清算唯心英雄史观对自身的影响,还是在北上之路的大课堂中。在茅津渡,由于有当地百姓的带路,她几乎是从顽军的鼻子下闯过了封锁线;在中条山,游击队住地离日寇据点张店不到五里地,但游击队员们却能在日伪蒋阎的夹击中自由出入,在晋东南地区,这儿经过了日寇的反复扫荡,又遭到蒋阎反动派的多次摧残,可是他们在行军途中,还是到处受到抗日群众的帮助;甚至在敌人实行过烧光、杀光、抢光的地方,抗日游击队和工、农、青、妇各救会仍然在坚持活动,破路队的民兵们,竟能把铁路翻—个个儿。伟大的人民战争使她认识到党和人民的力量,对工农越亲密,越崇敬,对杨森蔑视群众的狂谬就越鄙弃,也就越加看清杨森这个以残民为能事的军阀,尽管喧嚣一时,终归是个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侏儒、小丑。在来延安的路上,朱总司令这样教诲她说:“从经济上脱离反动家庭比较容易;从思想上同剥削阶级彻底决裂更为艰巨。”正是牢记着这番教导,到延安后她就更名吴铭,以表示愿为千百万人的翻身解放,甘当无名战士而牺牲的革命决心。 由于吴铭在几个重要历史关环上,都直接受到过总司令的影响,她在谈完自己的历史后,侥幸没有受到那种疲劳轰炸式的盘访,也没有宣布限制她的自由。但这并没有卸去她心上的负担,因为发现有人在暗中注意她,记录她的言行。她在心中暗笑:哼!是怕我去跳崖吗?我才没有这么傻,留着小命要去打日本鬼哩!她在自己的照片旁写了句诗:“天生我,为何不快乐!”把它挂在窑洞壁上,就自个出去游逛。她上集镇去吃炖羊肉,自然不主动请客了;听说什么地方有舞会,她就去凑热闹,坦然邀请男伴跳舞。 由于朱总司令为她来延安的经历作了证明,远在华北前线的干玉梅同志也写了材料,吴铭就迅速地解脱了。甄别结论为:“政治上无问题。”大概又为照片旁那句诗吧,给她留了点尾巴,说“该同志小资产阶级意识严重。” 管它,只要不怀疑我是内奸,“小资”怕什么呢?当她知道戏剧系的一位男朋友受到波及、被审查的原因之一,就是和她讲恋爱,心里十分反感。一听说对方也得到解脱后,她就主动去探望慰问,并率直地提出:“怎么样?你要不害怕,我们就打报告——结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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