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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春分,凌晨梦醒,梦中尽是往日之旧友,有活着患病的,亦有故世的。老人梦中故人多,而这些日子听到的都是往日旧友急病的消息,牵挂在心,若戚老住院手术,肖木住在特护病房,徐君连达亦日常气喘加重。我自己去年小中风,目前正在恢复中,因忆及白居易晚年诗中,说病、说梦之句甚多,并以诗赠其友好,以诗来说病,借梦来叙友情,皆别具一格,是白居易诗中创造性之一,今借其诗句以赠吾好友。 白居易有病中诗十五首,皆为其六十八岁时中风后所作,他在序中说: “开成己未岁(唐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9年),余蒲柳之年六十有八。冬十月甲寅旦,始得风瘅之疾,体矜目眩,左足不支(我亦有同感,比他轻一些),盖老病相乘时而至耳。……医治旬月以还,厥疾少间,杜门高枕,澹然安闲。吟讽兴来,亦不能遏,因成十五首,题为病中诗,且贻所知,兼用自广。” 《初病风》: 六十八衰翁,乘衰百疾攻。朽株难免蠹,空穴易来风。 肘痹宜生柳,头旋剧转蓬。恬然不动处,虚白在胸中。 《枕上作》: 风疾侵凌临老头,血凝筋滞不调柔。甘从此后支离卧,赖是从前烂漫游。回思往事纷如梦,转觉余生杳若浮。浩气自能充静室,惊飙何必荡虚舟。腹空先进松花酒,膝冷重装桂布裘。若问乐天忧病否,乐天知命了无忧。 《病中五绝》: 世间生老病相随,此事心中久自知。今日行年将七十,犹须惭愧病来迟。 方寸成灰鬓作丝,假如强健亦何为。家无忧累身无事,正是安闲好病时。 李君墓上松应拱,元相池头竹尽枯。多幸乐天今始病,不知合要苦治无。 目昏思寝即安眠,足软妨行便坐禅。身作医王心是药,不劳和扁到门前。 交亲不要苦相忧,亦拟时时强出游。但有心情何用脚,陆乘肩舆水乘舟。 按:李君即李公垂,元相即元微之。他们是白居易的挚友,早于白乐天去世。其实我的生死之交,若徐景贤、王知常亦早于我去世了,还有与我亦师亦友的陈旭麓,我的学生王守稼亦早于我去世了。我能活到今天,亦已幸哉!盖“乐天知命了无忧”能延寿,白居易病后还活了七年,他的终年是七十五岁。 《病入新正》: 枕上惊新岁,花前念旧欢。是身老所逼,非意病相干。 风月情犹在,杯觞兴渐阑。便休心未伏,更试一春看。 《强起迎春戏赠思黯》: 杖策人扶废病身,晴和强起一迎春。 他时蹇跛纵行得,笑杀平原楼上人。 注:且以末二首诗迎春分日。 白居易晚年,作《谕怀》一诗,既表白其心迹,亦还反映一个人衰老时形色变化的过程,同时显示其晚年乐天达命的情绪,今录其诗于下: 黑头日已白,白面日已黑。人生未死间,变化何终极。 常言在己者,莫若形与色。一朝改变来,止遏不能得。 况彼身外事,悠悠通与塞。 这是讲人老病以后,处于生死之间的过程,那么人有没有可能知道自己具体的死期呢?这当然仅仅指自然死亡而言。我妻子曾告我一件事,复旦外文系有一个名教授全增嘏,他英语与汉语极好,是我隔壁的邻居,去世前一天来我家告知,他明天要走了,特来此告别。我妻子告慰他,别那么想,能吃,能睡,能活着走路,怎么可能预知明天要走的事呢?但第二天他确实如言去世了。近日我询问全增嘏的儿子,他爸爸怎么会预知自己去世的日子呢?他说,父亲有心脏病,发过心梗,那些日子他太忙。我记得文革时,七十年代初他在理科大批判组,理科教师苏步青、谈家桢、卢鹤绂、王福山都参加了,他们为中央翻译自然科学早期的理论著作,如哥白尼的《天体运行》等,排成大字本送毛主席那儿,这个事是我通过朱惠民在具体联系的,那些教授们也知道是送毛主席。那些名教授理科知识很好,外文翻译的表达不一定精确,最后都是全增嘏先生校订的,那时他是抱病认真工作,为了赶时间,还连夜做校对,非常辛苦。那时的知识分子鞠躬尽瘁,真是欠他们许多许多。他们如此劳累,没有任何怨言,完全视作光荣任务。文革结束后,他生前长期努力写作的《西方哲学史》出版,至今我还放在书桌旁时常翻检。那时中国的知识分子,多好啊! 白居易述梦之诗,以《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为最佳,时元稹初谪江陵。今录其诗于下: 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 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 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 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 枕上忽惊起,颠倒著衣裳。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 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 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 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 《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此诗之首二句,是追忆元稹贬官启程,二人在永寿寺相遇,并马同行,至新昌坊之北始分手。此事白居易在《和答诗十首》之序言有云: “(元和)五年春,微之从东台来,不数日,又左转为江陵士曹掾。诏下日,会予下内直归,而微之已即路,邂逅相遇于街衢中,自永寿寺南,抵新昌里北,得马上语别;语不过相勉保方寸,外形骸而已,因不暇及他。” “悲事不悲君”,言其“归来数行泪”,所悲者为元稹所以被贬谪之事,其所以被贬谪的直接原因是与中官刘士元争厅有关,此事翰林学士李绛和崔群曾在宪宗面前论元稹无罪,白居易亦曾累疏切谏,他在谏疏中说: “外议喧喧,皆以为稹与中使刘士元争厅,因此获罪。至于争厅事理,已具前状奏陈。況闻士元蹋破驿门,夺将鞍马,仍索弓箭,吓辱朝官,承前已来,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闻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远近闻知,实损圣德。臣恐从今已后,中官出使,纵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纵有被凌辱殴打者,亦以元稹为戒,但吞声而已。” 故谓其事比元稹之受冤更可悲。蓝田路,商山北,言元稹自长安至江陵所必经之路途。蓝田在长安以东略南,而商州在蓝田的东南,其境内有商山。以下是言白居易梦见元稹的境况,梦醒时分,便有商州使者送来元稹的书信,“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两人相见,也应是元稹思念白居易的缘故。在这个时节,元稹亦有《感梦》一诗: “行吟坐叹知何极,影绝魂销动隔年。 今夜商山馆中梦,分明同在后堂前。” 这是思念与白居易一年来同在后堂为官之境象,此言二人在异地,同在梦中相忆。正如今晨我与徐连达君说“晓来梦见君”,他在电话另一头也说“我也梦见过你”。我们两人同龄,同年考进复旦历史系,住在同一寝室,而且上下铺同睡一床,毕业后又同在中国古代史教研组,同一个导师陈守实先生,如今又一起参加退休教师的活动。白居易听到信使叩门冬冬的声音,“枕上忽惊起,颠倒著衣裳”,可见其思信之急迫。随后叙述阅读书信的心情和信的内容,“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描述元稹写信的状况,“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写毕书信已是深更半夜了,夜间周边的景色如何?“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借景以言相思之情,“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此诗即元稹《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峰馆夜对桐花寄乐天》。曾峰馆,即曾峰驿,在今陕西丹凤县东南武关西北,今录元稹之诗文于下: 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怨澹不胜情,低徊拂帘幕。 叶新阴影细,露重枝条弱。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 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 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 白居易诗的最后四句,是叙述对《桐花诗》的情感波澜。“《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此诗二句一韵,十六句共八韵,元稹对白居易之思念一何深切。《桐花诗》前四韵是写元稹所处之景,由景见情。漠漠,指月光昏暗的样子。所有关于景的表述都充满着压抑感,衬托了作者被贬谪后那种极其压抑的心情,这种心情在白居易的诗中同样有体现,“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也就是以心比心,可以想象元稹在《桐花诗》中的那种思绪,一何深切。“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这个被元稹远思的君子,不是别人,正是白居易,思念之深,使思者因思而“瘦如削”,这句话当然打动了白居易。“但感事暌违,非言官好恶”,这是元稹自己做言官,监察御史,不是言官本身个人的好恶,“但感事暌违”是讲只感到这件事被错误处理了。“奏书金銮殿,步屣青龙阁”是讲白居易上疏谏言此事。青龙阁泛指禁中,言白居易在殿上言元稹被贬之冤屈。“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则是表达元稹自己的心情,一种不胜落魄的感觉。这几句正是最打动白居易的地方,所以白居易在诗尾深为感慨,“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读三遍,吟十回,十六句,每句五字,故称八十字。在白居易心目中,此诗字字都如黄金那样珍贵。从这二首诗可见二人情谊之深。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因出位言事,自太子左赞善大夫贬为江州司马,时元稹仍在江陵士曹,病中闻白乐天贬谪消息,作《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白居易《与元微之书》中载此诗云: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以因病而垂死之身,惊而坐起,其首尾二句“残灯无焰影幢幢”与“暗风吹雨入寒窗”,都是借景以言其悲痛压抑而不能抑制的心情。白居易是在二年之后才看到这首诗的,元和十二年,白居易《与元微之书》开头称: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微之,微之,不见足下而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 正是元稹的这首诗促使白居易写下这封书信,他在信中讲到自己刚到江州时,元稹曾托人带来一封信,其云: “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唯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 从这一段文字可见元稹“垂死病中惊坐起”确是当时的真情实感,元稹托身后事于白乐天贬江州之前,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白乐天被贬江州,自然会惊而起坐。故白居易在书信中提到这首诗时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反映了二人之间友情是何等深厚。书信之末,白乐天还表达了写此书信时那种难以抑制的情感:“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信后附三韵:“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笼鸟、槛猿何尝不是自喻。信末云:“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我们这些老朋友之间,大家何尝不是如白居易与元稹那样以心换辛呵!“长歌之哀,过于恸哭!” 2016年3月20日,农历二月十二春分即日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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