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路 　　 　　我找到一个码头，看见一只快要装完货的大木船。就上去找到了船老大。船老大30多不到40岁，长得挺高，紫膛脸，说得一口标准的四川话。我说：“请问老板，你的船是去四川么？”老大看看我，“是呀，去夔府（即奉节）的。怎么，小兄弟，要搭船么？”听老大说话的口气不凶，我就把我想去万县的事跟他说了。最后我说，我不白搭你的船，我过去拉过纤，知道怎么拉，我也帮你拉纤。我不要工钱，只想白天拉纤，晚上在你船上有个睡觉的地方，我身上还有2块大洋，算是我的伙食钱。 　　老大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说：“你小娃儿不简单！独自一人去四川。好，我就答应你。不过你也太小了点，你能在川江上拉纤么？”我说：“我人小，只能算是捎把手，虽然派不了大用场，但我会尽力的。”船老大说：“冲你不愿意白坐我的船，就看出你小兄弟有志气，好，你就上船来吧！伙食钱我也不收你的。” 　　我真的又遇见了好人！ 　　在川江里航行的木船，比在湘江里的船要大得多。而且，船的木版也更厚，船头比较宽，构造也更结实一些。这是很自然的，长江比湘江要大得多，水更深，流更急。尤其是在川江段，山高谷深流急滩险，船要是不结实一点，还不被礁石碰碎了？ 　　我上的这只船还不算太大的。大的木船，老板说能装一万担货物，我们这个最多装五千担；因为是上水，只装了四千担货物。货，主要是布匹。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这个老板不是船的真正老板，真正的老板一般是不跟着船航行的，他们一般把船租给常年在江上行船的船老大，由他组织一伙子人来经管这只船，往来于大江之上拉货。船上的布匹，据说是上海一个老板的，用大轮船运到宜昌后，再用木船转运继续上行。 　　这个船老大还有两个拜把子的弟兄，他们三个人的姓很奇怪，老大姓刘，叫刘老大；老二姓关叫关老二；老三姓张叫张老三。我听过三国的故事，于是冲口说出：刘关张！刘老大一听笑了：“小老弟猜的不错，我们就是学得刘备关公张飞桃园三结义。你知道么，这个三峡，过去就是蜀国之地。有张飞庙，在夔府还有刘备托孤之处。这一带老百姓对刘关张很是崇拜的！”刘老大还对我说，我三个是生死之交，刘关张在船就在！ 　　以刘关张为首，他们又招募了二、三十个伙计。这些人有的拉纤，有的用竹槁撑船。伙计中有一些是和刘关张有着较深交情的人，跟他们的时间不短了，有的则是新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在川江里行船拉纤，那真是一场生死搏斗！ 　　船早上出发。凡是上水船，都是靠在江边行走。一根长长的纤绳栓在桅杆的下部，是用竹篾片编成的，有我的手腕那么粗，足有20来丈长，非常结实。纤绳的另一头，就被甩到岸边，由20多个伙计拉。拉纤并不是直接用手拽，而是每个人有一根宽宽的带子做成一个套，把套挎在肩上，套的另一头栓在那根粗大的纤绳上。20几个人，每人都是这样用套绳拉纤绳，力量通过纤绳传到船的桅杆上，就把船一步步往江的上游拉。船靠边一是为了拉纤的好使劲，二也是因为江边水流的速度比较慢，拉起来比较省劲。如果遇到顺风，还可以把帆扯起来，这样拉纤的可就省劲多了。船上还有5、6个撑篙的。他们除了给船加力，还有临时改变船的方向，饶过大礁石或浅水道的作用。最后，船还有掌舵的。船老大就来掌这个舵。江边上由于常年有纤夫行走，已经走出了一道窄窄的小路。小路有的地段是专门有人在江边陡峭的斜坡上凿出来的。那条小路，顺着江边，蜿蜒曲折，一直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自打我一套上纤绳套，就体会到了在川江里拉纤决不是在湘江里拉纤所能比的。那时在家拉纤，一是路程短，顶多十几里，二是水流比较平缓。到了这里，就完全不同了。川江的水很急，你只要往江心望去，那一泻而下的江水简直都叫你眼晕。岸边虽然好些，但也比在湘江里急的多。拉纤的每一个人，都是把身子向前倾斜一个很大的角度，在这个角度上，如果没有了纤绳上的反作用力，人肯定要向前一下子跌倒。每迈一步，都要用腿使劲地蹬地，每一步的步幅也不大。可以想见，这样走一天下来，人该有多么累！ 　　那些拉纤的伙计们，一个个精瘦，身上除了骨头和精肉，一点膘都没有了。每个人只穿一个三角裤兜，其余的地方全部暴露在外面，在常年的烈日照射下，都被晒的黑油油的发亮。我混在众多拉纤的伙计当中，看样子也在那里拉，其实凭良心说，我真是有点滥竽充数，因为我太小了。但是我不能不拉，而且还要尽我的力量来拉。这不但是我对船老大的报答，更是我对他的承诺。由于我的个子小，有时脚不着地，有时又被纤绳拽得左右摇晃。但我还是拼命拉着。 　　船每天最多走个二、三十里路。但就是这样，一天下来我也感到非常疲劳。幸好船老大对我不错，他对我拉纤时能使多大劲一点也不计较，饭也叫我敞开吃。每天晚上，我只要一倒下，很快就睡着了。 　　西陵峡还算比较好走，没有出现什么情况，在过巫峡青龙滩的时候，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青龙滩，人称鬼门关。是上行船必须要经过的一道危险地段。水流急，水中的石头暗礁不少，无论是拉纤还是撑篙都是一个严重的考验。对拉纤的来说，必须使足了力气，齐心协力地拉，才能给船以足够的上行动力；而撑篙和掌舵的，就要睁大了眼睛看好江中航道的一切变化，及时的撑、点、拐弯，使船避开一个个暗礁和怪石。 　　然而就在这时，船上却发现有一匹布被人剪坏了。显然是有人想偷一点布。这一剪刀下去，被剪走的约有一丈，而被剪坏的却有二丈！布是谁剪的？在什么时候剪的？一时间闹的人心惶惶，都在那里互相猜疑。这时，张老三很肯定地怀疑到一个伙计的身上。他不但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刘老大，而且还把自己的怀疑公开了。于是引起了那个伙计的强烈不满：“布虽然不是我拿的，但是这棍子可以打在我身上。我跟你张老三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怎么处理我都行，我认了就是！”伙计也公开和张老三叫开了板。 　　这个伙计身体强壮，在拉纤的人中是打头的，是第一把手。在过青龙滩之前，发生这样一件事情是很不吉利的。冲滩的时候，要全船的人齐心协力拼命使劲才能冲得上去，如果在这个时候内部闹起了矛盾，会要出大问题的！ 　　凭着我的直觉，我感到拉纤的人们把同情放在了那个伙计一边。但是，张老三却是刘老大的把兄弟。这个事情如果要闹下去，后果是严重的。这时，我也看出了刘老大处理这个问题的为难之处。他不能不照顾拜把子兄弟的脸面，但是又不能不考虑那个伙计在纤夫中的影响和他自身在拉纤中所起的作用。 　　如果不能在冲滩之前休息的时候把这个问题解决，那隐患就太大了！虽然我年纪很小，但命运把我和这只船的命运连在了一起，我似乎觉得自己应该为解决这个问题尽自己的一点微薄之力。于是我悄悄找到刘老大说：“老板，我觉得这件事不那么简单呢。纤夫中都对那个伙计同情，这个时候如果处理了他会引起人心不稳，即便是真有问题，现在也不能处罚他，何况现在还没有证据说明就是他拿的布呢？” 　　老板听我说完，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他马上问：“那按照你小兄弟的主意，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我说：“现在事情已经公开，恐怕还要公开处理。我觉得你应该说‘这个事情一定要处理，但要查实了再说，不能冤枉好人’。先要稳住人心，在私下里再安慰老三几句。” 　　刘老大听完，说：“要得，就按你小老弟说的办！” 　　后来，刘老大公开说了之后，纤夫们都没有吭气，但眼神中显然对老大的处理表示了满意。只有老三有些不高兴。 　　冲滩的时候，拉纤的拼命拉，撑篙的拼命撑，我当然还是在拉纤的队伍里 滥竽充数。终于冲上去了。我心里感到很高兴。 　　巫峡过后，前面就是瞿塘峡。听老板说，瞿塘峡里有一个最凶险的地方叫燕窝堆。过了燕窝堆就可以顺利到达夔府，过不去燕窝堆，不但前面的努力都算白费，而且可能闹个船毁人亡。撑船和拉纤的伙计们说起燕窝堆，也是一个个神情严肃，而且显得有些紧张。人们越是这样，我这个没有见过燕窝堆的人就越是想见到它，看看它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但是船在过燕窝堆之前却早早停下了。我问船老大为什么。老大说：“你以为过燕窝堆那么容易么？在过之前，要敬神，还要好好吃一顿，养精蓄锐。” 　　敬神的仪式很庄重，又是烧香又是磕头，老大还老老叨叨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听清楚。磕头的时候，老三还是在找那个伙计的别扭，不让他跟大伙一起磕头，最后还是老大打了圆场。 　　事后，我悄悄问老大：“我们敬的是什么神？”老大说是楚王。我问：“为什么敬楚王？”老大却答非所问：“你知道巫山神女么？”我说不知道。老大就往一个最高的山峰上一指，“你看，那就是神女峰。”我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果然见到一座高高的山峰，山顶十分高耸，呈锥状，在山峰的旁边，有一块又细又长的石头直立着，样子很象一个人形。“看见那块象人一样的石头了么？那就是巫山神女。”经老大一说，我越看越觉得象一个人站在那里，并且遥望着远方。这时老大神秘地对我说：“巫山神女半夜还偷过汉子呢！你猜她偷的是谁？就是楚王！” 　　我那时已经模模糊糊知道了偷汉子是怎么一回事。但老大在这里用这样一段故事来解释为什么要敬楚王，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临出发前吃的那顿饭十分丰富。最好的菜就是回锅肉了，此外还有榨菜炒肉，还有豆腐……，每个人还有一大碗酒。我不会喝，端着酒找到刘老大说：“我小老弟当你的儿子都可以了，你老高寿有40岁了吧？我要感谢你收留了我，如果这次能够过了燕窝堆，我以后有了出息，一定要报答你！这碗酒你喝吧！”刘老大说：“你小老弟很知书达理，也很懂事，有主意。将来我看你一定有出息！这酒你还是喝一点吧。”我只喝了一口，就把酒给了老大。老大跟我聊起来：“小老弟一个湖南人为什么要到我们四川来？”我说：“我现在只有单身一人了，爸爸妈妈都死了，……我这次到四川，是要投奔我的三叔……。”我断断续续把我的身世告诉了老大。老大听了默默的看着我，说：“小老弟挺可怜的！命苦啊。”我说：“现在要闯燕窝堆了，真心希望你的船能一帆风顺！老大慷慨地说，借你小老弟的吉言，我们一定能顺利闯过燕窝堆！” 　　第二天出发后又走了很长时间，我们终于看到了燕窝堆。老大不叫我拉纤了，把我叫到船上来筛锣。一把大铜锣直径一尺多，又大又重。冲滩开始了，我用棰使劲的敲，“哐、哐！”的锣声又急又响亮！敲了一会我的小手就酸了，但我不能停下来，只能咬着牙坚持着敲下去！ 　　在船的前面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约有数丈方圆，它正好在我们的船应该经过的航道上。石头离岸边有5、6丈宽，由于有石头的挡水作用，在石头和岸边形成的水道中水流很急。流过那个狭窄的口子后，在石头的下面形成一串串巨大的旋涡。 　　这时候的船如果直接冲着那个口子去，由于水太急而且距离太长，船是很难被拉上去的。但是如果船饶过石头，从离岸边更远的靠江心的那边往上走也不行，那样由于船离岸边太远，纤夫们几乎使不上劲，而且那边的水流也很急。 　　通常冲燕窝堆的办法是：先直接冲着燕窝堆那块大石头开过去，由于有石头的挡水作用，正对着石头下游的这一段水流速度会要小些，纤夫们拉起来没有问题。一旦快要接近大石头时，要靠船上掌舵的，撑篙的一起动手，迅速改变船的方向，擦着大石头的边，突然从侧面向流水最急的口子冲击，在从口子往上十余丈长的湍流中，纤夫们要拼命地拉、拉、拉！冲过去了，就是好家伙，冲不过去，可就完了！ 　　我手中的锣被老大抢了过去，我看见他有节奏的敲了起来！这时关老二开始掌舵，几个撑篙的，拼命用篙撑着，四丈来长的篙干扎进水里只剩齐肩高。岸上，20多个拉纤的伙计，在锣声的激励下，正在拼命地拉着纤绳，纤绳被绷的紧紧的。只见船以不慢的速度直向那块大石头冲去！我的心这时咚、咚的跳着，眼看着船就要撞上了大石头。 　　就在船离石头很近很近的时候，我不能准确估计有多远，但肯定是马上就要撞上了那么近，老大手中的锣声一下子变了调，声音敲的又大又急！与此同时，突然舵手一摆舵，几个篙手也一起把竹篙戳向了大石头！只见船头一下子掉了向，借着原来的惯性，擦着大石头的边向那急流的口子冲去。刚入口子，船的速度就逐步慢了下来，但是已经冲上去几丈远了，而且仍然在往上前进。岸上拉纤的伙计们，一个个把头低的都快触到了地，迈着小碎步，拼命地拉呀，拉呀！那个场景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船，终于冲过了燕窝堆！船上船下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有的纤夫一下子瘫在那里走不动了。船驶进一个平静的水湾，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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