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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铁良纪念馆

自传(续8)一当学徒

赵铁良

  一当学徒
  
  去当学徒的那天妈妈亲自送我,给我拿了简单的行李和衣物就去了。去善书流通处之前,先去了二叔和三叔家。
  到二叔家时,二叔不让妈妈进他的家,只让我进。二叔给了我一双袜子,给了一床很破旧的被子。出门时,看见了表弟堂芝。他穿着皮鞋,一身学生服,留着分头,很是精神。见到我就问:“哥,你去哪里?”我说,去当学徒。他又指着我妈妈问:“她是谁?为什么不进来?”这句问话正好戳在我的痛处,我没好气地说:“是我妈妈。二叔不叫进呗!”堂芝听着不是话头,没有再问,走了。
  到鲁公馆三叔那里时,因为祖父住在那里,妈妈自然也是不好进去的。还是只有我进去。进去时我要换换鞋,三叔说:“别换了,换完了也是脏。”三叔家里的确很讲究,油漆的地板,西式的家具。三叔穿着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头梳的也很整齐光亮。
  见到了爷爷。我就把要去积善小补堂当学徒的事和他说了,爷爷说:“我都知道了,好啊,到积善小补堂,好,多积德行善。”又对三叔说:“给铁伢子找找,看有没有多的衣服裤子什么的,有合适的鞋子也给他一双。”三叔给我找了一件夹袄两件单衣共三件衣服,还有一条裤子,但没有合适的鞋。最后还给了我一元钱,说是叫我买点零用的东西。
  然后就到了积善小补堂的善书流通处。给我安排了住处之后,却只有盖的没有铺的。妈妈拿出身上仅有的一元钱,加上三叔给的一元,买了一个线毯子,算是将就了。妈妈临走时说,蚊帐到时再给你送来。就这样,我开始了学徒生涯。记得那年我是10多岁。
  二叔叫我拜一个管帐的徐先生为师傅。还给我介绍了流通处的另外几个人:王先生、李先生,还有一个李师兄。王先生年纪大一些,李师兄原来在这里学徒,现在出师,也当先生了。加上我,一共5人。
  积善小补堂是个什么去处?这里要介绍一下。它好象不是私产,而是一处类似慈善机关一类的机构。它的历史可以追朔到清朝乾隆年间。到了民国年间,它的管理事务由绅士会负责,所谓绅士会,是由一些党政军及社会贤达等有头有脸的人物组成,谁能参加绅士会,最后要由省里管民政的来定。
  积善小补堂的经济实力挺雄厚:有堂田50顷;善书流通处每年的收入约有5万大洋;它在道古巷等处还有十几处房产,每年也有2、3万大洋的进项。三项收入加起来,总有十几万吧。
  积善小补堂的本部是一个很大的院子。它的大门开在织机巷,而织机巷是一条南北的巷子,其出口开在南正街(就是现在的五一路)上,南正街是长沙市中心的一条东西大街,所以从位置上看,积善小补堂差不多在长沙的市中心区。
  小补堂的大门很象回事。门大约有一丈宽高,漆黑油亮,门上是一排排大铜钉,还有两个大铜环,供敲门和开关时手拉用。门楣上挂着一个大横匾,上书“积善小补堂”五个大字。进门以后,在右侧有个二层木楼,是积善小学。楼上有4间教室,200多个学生;楼下做游戏的地方是一个大厅,可以打乒乓球;右边的墙上还挂着孙中山的大相片,相片两侧是孙总理的两句著名的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墙上还有总理遗嘱。
  大门的左侧,就是善书流通处了。所谓善书流通处,其实就是一处印书卖书的地方,因为经营的书都是当时被社会认可的好书、善书,(前面已有叙述)所以就叫善书流通处。善书流通处占了院子的很大一个部分。最靠近大门处,一进屋子就是铺面,有高高的柜台和放着许多书的高高的书架,连椅子凳子也很高,我坐上去,两只脚都是悬空的,大概是因为我年纪小的缘故吧。铺面往右里,就是工作间,在这里要把印的书页装订成册。我学徒,就是学书的装订。再往里,就是帐房先生连住带工作的一个单间和其他人住的一个大宿舍了。再往里走,就到了印刷场。印刷场是一个不小的院子,里面摆满了许多木刻板。这里印的书,还是中国传统的线装书,木刻板印刷。每天有十几个工人忙碌着。有3、4个工人准备印刷用的墨。墨是用锅黑子(就是碳黑吧?)、桃胶、石灰和盐拌在一起,放在钵盂里用木棰反复棰打搅拌,并慢慢兑水,墨就制成了。下面就是印刷工人,用刷子蘸着墨刷在木刻板上,再把纸贴上去,再用一把干净刷子一刷,揭下来,一张书页就印好了。
  流通处的书还是很好销的。最畅销的是《三言两拍》。几乎是湖南的各个县,都到这里来买书,有的县一下子就买个200多本。流通处每天的流水帐,差不多就有500大洋。
  小补堂里还有一个可以容纳几百人的大殿,叫神堂。神堂里有一个台子,是讲话的人坐的地方。在这个大殿里,每年都要举行一些集会,主要是请一些社会贤达,有学问的人来这里宣讲,内容是什么呢?都是一些宣传行善的故事,24孝子的故事,还讲贞洁烈妇、讲乐善好施一类的东西。我也去听过,许多故事现在还记得,当时也觉得讲的东西有些道理,但就是觉得故事中描绘的世界和现实相差的太远。
  积善小补堂的管理,各层次的职务名称现代人听起来很别扭,但当时人们却很习惯。比如,小补堂的总管叫长老,由那个给祖母点朱的杨老师担任。
  长老下面,有三个执事。大执事姓龚,人称龚大爷,他主管善书流通处;二执事就是我二叔,人称赵二爷,他管义坟(大街上无人管的死尸,专门有个地方埋葬,叫义坟),兼管善书流通处;三执事姓杨,人称杨三爷,主管小学校,兼管赈济、死人搞棺材、夏天搞点茶水供路人喝,冬天赏发年米等慈善事情。在他们的手下,分别还有若干管事,分管着各摊具体的事物。
  在我们善书流通处,帐房徐先生的工钱最高,他大概是属于管事级别的,每个月有14块大洋的基本收入;下面依次是王先生12元,李先生10元,李师兄8元,我5角。年终的时候,他们还有按纯利2%的红利可提。做的多提的多,做的少还要从工资里扣二元。工钱都是半年发一次。
  在印刷场里,最老的师傅姓易,他的工钱也不低,能和管帐的徐先生拿的一样多。其余的分别为12元、8元、3元5元的不等。年终分红也有份。
  流通处统一开伙,专门请了一个大师傅,每人每天的伙食补助为4角,打牙祭(就是吃肉,改善伙食)时每人再添3角,一般是初一、十五打牙祭。全年没有按星期休息的规矩,但也有几天假期:正月初一到初五共五天,端阳一天,中秋一天。
  我这个当学徒的,除了学装订书外,还有许多杂事要做。比如打扫卫生就是每天的必修课。扫地、抹柜台、抹窗台;还要打开水,这是最难做的活计之一。因为那个打开水的瓷壶太大,提起来很费劲,水又烫,搞不好就要烫到脚或腿。水提来,就连壶放进一个保暖窝里。这个保暖窝用棕树皮缝制而成,里面衬上棉花,具有很好的保暖性。另外,还要给徐先生、李先生每天打洗脸水,吃饭的时候要给他们添饭;他们抽水烟,还要给他们擦那个黄铜制的大水烟袋。擦水烟袋也是个腻崴人的活,它的外表虽然一擦就黄灿灿的锃亮,但是那个烟管里却非常不好擦,里面时间不长就积满了烟油子,烟油子又粘又多,不把它捅干净烟管就堵死了,因此擦一次要费很多时间。
  干这些杂活,都在人们的眼皮子监督之下,很不容易做好,也总能被人挑出毛病,干的稍微不如人意,就会听到责骂之声或充满责怪的眼神。
  除了上面的杂活还有一些要做的事如是寄书、取汇款等。因为流通处与全省的各个县都有联系,许多地方不来人,只把书款和所要书的目录寄来,就得给人家把书邮寄去,这也都是我的事情。先把书打包,然后雇车送邮局邮寄。取汇款有时一次就有几百现大洋。
  书的装订,大致有5道工序:叠书、配页、裁切、打孔、装订。叠书,是把印好的书页叠一下。过去的线装书,都是只在一面印字,把每页书从中间一叠,就变成了双页,有字的在外面,无字的被叠到了里面。叠书必须要叠的齐整,不能一面长一面短,叠好后,还要把叠线压平。
  叠页之后就该配页了。一本书有几十到几百页,把叠好的书页按顺序放在桌子上,然后从第一页开始,一页一页地拿在手中摞起来。最后,把这一摞书页放在一边,再去配第二本书,如此循环往复。
  摞好的书页放在特制的裁刀下一裁,就显得整齐方正了,这叫裁切。
  裁切好了,就在摞好的书页开口的那一边,沿着一条线整齐地打出一串孔,大约是打四到五个孔。
  最后,用特制的针穿上线,从这些孔中按一定的顺序穿过,就把所有的书页都缝在了一起,一本书就算装订成了。
  但是我在一天中,正经干装订的活时间并不多。这些活,虽然看起来简单,要做的细致规矩却并不容易。
  第一年,我叠页只能叠到100来页,主要是不熟练,叠不整齐,当然也是因为杂事太多。后来第二年就是在杂事不少的情况下也能轻易叠到500多页。其他的每道工序,也都比较熟练地掌握了,这些工作,只要用心学,其实并不难。
  做学徒难在伺候人上。人受点累倒也罢了,也还能坚持,但伺候人却要受气。而我恰好是个不能受气的性子。为此,我受过不少冤枉骂,冤枉打,但我的性子却始终不改。
  给几个先生打洗脸水就是一件很恼火的事。水打的早了,等先生起来,水都凉了,还要重打,打的晚了,又来不及,杨先生、王先生倒还能宽容,那个李先生动不动就骂我蠢货,使我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有一次,好象是水打的晚了一点,他竟然骂我狗娘养的!
  我用仇恨的眼光使劲盯着他,故意把端在手里的洗脸盆歪了一下,结果把水倒了他一被子一床。这下可把李先生气坏了,追着我要打。我干脆把一盆子水,都泼进了他的屋子,还把他穿的袍子也打湿了。他就拿着扫把追着我打,我就使劲大叫大喊。恰好易师傅路过,用手拉住了李先生。并劝他道:铁伢子年纪还小,有什么事你就原谅他一点吧。
  李先生气的直哆嗦,说话语无伦次:“你看你看,他把我的被子也打湿了,把袍子也打湿了……。”从这件事以后却也奇怪,李先生不敢轻易骂我和找我的茬了。但是,他对我算是记了仇。
  龚二爷每个比期要到流通处来视察一次,看看帐,问问其他情况。李先生就总是在龚来的时候告我的阴状,不是这件事没做好,就是那件事没做好,龚二爷就把店规拿来(一个2尺长,一寸宽的竹板子)打我的手,每次打5下,手都能给打肿。但我却一声不吭,我知道,任何求饶都没有意义。
  李师兄也经常欺负我。有一次,徐先生说水烟袋没有擦干净。拿给我看。一看确实不干净,烟管里甚至还有一些烟油子。我很奇怪,明明擦干净了,怎么又脏了?后来我发现,有时我擦完了,晚上师兄就拿着水烟袋抽烟,他抽完了却不擦。结果第二天先生再抽当然就是脏的了。于是我就找师兄论理。师兄不承认,还说是我没有擦干净。我就说,明明是你把烟袋抽脏了,为什么要赖我?师兄说:你还敢顶嘴?然后就用右手食指关节使劲在我的头上打了三个鹅顶功,那个时候有一句话“女不摸腰,男不摸头”,师兄却在我的头上打了三个鹅顶功,我感到受了极大的侮辱,当时就顺手从桌子上拿起一方镇纸,猛地望师兄的脚上砸去,一下子砸到了他的脚面,师兄怒不可遏,仗着他比我大,上来就又打了我三个耳光!我的鼻血顿时就流了一桌子,染红了好几页没叠的书页。
  我什么也不顾了,抓起书页就使劲擦鼻子,擦完了就望师兄身上扔。师兄看见打出了血,又见我象发了疯似的,就躲了出去。
  我当天晚上就回了靳江河。我把满腹的委屈都向妈妈倾诉,妈妈抱着我痛哭了一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家,还有妈妈能给我一点温暖。二叔?他虽然是小补堂的执事,可他没有给过我什么照顾,连句公道话也没有,我和他之间,好象是路人一般。
  这时,廖运生来了,他是我们哥仨最要好的朋友。比我们大几岁,他经常给我们家以照顾。他跟炳廷买了一只二手船,还搞到了一副渔网。妈妈说,铁伢子,不要去学徒了。在家打渔、背纤,渡客,有的是活路,为什么要去当学徒挨人家的鹅顶功?我也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隔了两天,易师傅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些点心。他先问了那天发生纠纷的情况。我如实地向他说了,最后问:“师兄明明把水烟袋弄脏了,不承认还欺负我,对不对?”易师傅说:“这当然不对。但是你也不应该用镇纸打他呀!”我又说:“他还打了我三个耳光!”易师傅说:“你师兄的事自然会有人管他,但也不应该因为这件事,你就不去了。这次是你二叔叫我来让你回去的。你要不回去,我也不好向你二叔交代,也不好向龚执事交代。”易师傅是我在流通处比较信的过的人,想到有好几次,都是他为我说了公道话,这次又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心里已经软下来。妈妈又说,既然是这样,铁伢子就跟你易师傅回去吧!
  自那次以后,我人虽然回去了,但我的心却已经凉了。每天,照样重复着应该做的事情,打水,打扫卫生,邮寄书籍,装订书。但是,被我惹脑了的李先生和师兄,也不理我了。不管水是冷是热,是早是晚,卫生打扫的是脏还是干净,什么话也没有了。但也不教我手艺了。总之是不再理我了。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冷漠。不过,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有一种快意,我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不要看我的年纪小,我也是不受欺负的!
  易师傅常常从印刷场那边过来看看我,问问这问问那,我对他心存感激。后来隐隐约约了解到,易师傅曾经在乡下干过农会,还是个头,为人处世很正派,能仗义执言,而且还很有办法。农会是个什么我不清楚,但从易师傅的为人我觉得农会坏不了。
  装订书的那些手艺,我已经自认为学的差不多了,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手艺,他们不教,我边看边做也就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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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萱文选评论(评论于2015/3/27 0:35:30
WBYJH文选评论(评论于2014/5/6 21:24:13
QQ1356957977文选评论(评论于2014/2/23 13:10:01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2/2/6 11:34:37
访客文选评论(评论于2012/2/6 11:3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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