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殁 　　 　　家里的日子虽然很紧巴，但毕竟还能维持下去。我们兄弟三个没有一个在家闲呆着，都有自己的活干。美廷除了帮妈妈干活，还打猪草，虽然死了一头母猪，还照样养，母猪也下了崽。每年收禾时，从湘江上游的湘潭郴州一带，有许多下来打短工帮助收禾的，就在我们这里吃饭。2角钱可以吃饱，因此，这一段时间，我们的生意好一些。到了晚上，许多人也在我们这里喝茶，也收点钱。我们的茶馆，成了靳江河的言论中心，可以在这里听到许多消息。厘金局因为闹土匪，上税的人少了，对我们的生意影响不小，但后来又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长沙税务局要搞什么印花税，就是商家不管进货、出货，发票上都要贴一个印花，买这个印花就等于上了税。城里每个月都有两个人到靳江河我们家来住几天，每次每天给我们一元钱包吃住；有时还要叫美廷去帮忙，也要给点报酬。这样我们每个月就有了5、6元较固定的收入。 　　我除了进货，仍然和满妹子提着篮子出去卖货。从我们这里过河，有一个玻璃厂，工人们都抽我卖的烟。 　　有时我和美廷还一起到炳廷那里帮他划船、背纤。大约在阴历5月到8月，长沙地区刮的是西南风。船往南行，既逆水，又逆风。因此，行船需要雇人背纤。湘江里行的船，往北边长沙方向，拉的是猪、红薯等农产品，往南回郴州方向去的时候拉的就是布匹、盐、大米等。我们可以从易家湾到坪塘，再从坪塘到靳江河，共背两段纤，每一段2角，一个人可以挣4角。我们三个人，一天就可以挣到1元2角钱，而且，船老板还管饭。 　　但是，船老板挺缺德，他做的米饭就猪油或在米饭里放大肥肉片，本来说应该是好饭菜，但就是不放盐。这样的饭菜如果不放盐，那可就难吃了，而且很腻人，吃不了多少就吃不下去了。老板把吃不完的饭拿回去，肥肉做成回锅肉再吃，那是很香的，可就是苦了我们这些背纤的。 　　我们也有办法，就是悄悄的带点盐，趁老板不注意的时候，把盐放到碗里，那饭就很好吃了。但是这种事是不能叫老板发现的，如果被他发现了，他就不发给工钱了。不过，老板那里能看的过来，所以我们还是能吃的很好的。 　　父亲在家里是一家之主，而妈妈则是典型的贤妻良母，什么事情都听父亲的，父亲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妈妈尤其对我爱护有加，有事总是叫美廷、炳廷做，不让我太累了。她说我的八字好，将来有大福。妈妈对我的爱护，是我童年困苦生活中最大的慰籍。 　　父亲的病越来越重了。肚子总是痛。只要一大便肛门就要掉出来，而且流很多血。痛的厉害时，就靠鸦片止痛。有时口服，有时抽鸦片烟。肛门掉出来妈妈就用热毛巾慢慢的给他揉回去，每大便一次，就痛得死去活来，浑身大汗淋漓。等妈妈给他处理好了，就在床上睡一觉。开始，一元钱的鸦片可以顶6、7天的时间，后来需要的量越来越大，同样数量的鸦片只能用3、4天，最后只能够2、3天用了。 　　妈妈就劝他去医院看，但为了省钱，父亲就把他的病一拖再拖。 　　福音堂的神父来了，说可以借给我们十元钱，并可以介绍我们到美国人在长沙开的湘雅医院去看病。这时的父亲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没有办法，就同意了借这个钱。神父给湘雅医院写了一封信，然后开了一个借条：“今借大洋十元，半年归还。”到给的时候，其实只给了九元，那一元，已经被当作利息扣掉了。父亲对神父表示了衷心的感激。于是，我和美廷两人就护送父亲去了湘雅医院。 　　到医院花了8元钱就住了进去。医院的人什么也没有对我们说，就叫我们走了。我们以为没有什么事了，就回到了家。 　　过了大约5、6天，我和美廷又到医院去看看。结果，在医院门口的墙角处发现父亲佝偻的身子躺在那里，脸色刷白，已经说不出话了。我们不知怎么回事，以为已经看好了，就急忙把父亲背着，坐船回到了家里。父亲躺在床上，不断的呻吟，声音不大但却不停地喊着“痛！痛！”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们也不知怎么办才好。从回来的那天起，我们就每天轮流守侯在他的身边，妈妈几乎是整个白天都守在父亲的身边，有时喂他喝点米汤，但后来，父亲连米汤也喝不进去了。 　　一天晚上，轮到我看守。由于连日的守侯，我实在太悃，就睡着了，醒来时天已亮，但是父亲却不见了。我急了，边叫边找，从屋里找到屋外，结果在厘金局旁边码头下的水边找到了他。只见他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脸色刷白，已经没有多少气息。我和美廷急忙把他又抬回来放在床上。时间不长，父亲醒了。他看着我们，有气无力的说，“你们还抬我回来做什么？还让我活着受罪么？”我们只是哭，妈妈也只是哭。妈妈给父亲换了干的衣裤，安慰着他。 　　时间不长，父亲就进入了弥留状态，一会醒，一会昏过去，大小便已经失禁，都拉在了床上，妈妈就不厌其烦给他换，给他擦。 　　又熬了两天。半夜里，我们正在熟睡，忽然听到了妈妈的哭声。我们醒来看时，父亲已经咽了气！他死的时候，已经骨瘦如柴，都没有人形了。昏暗的油灯下，我看着他，似乎表情很安详。这个痛苦的世界，对于他来说，除了这个可怜的家，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死，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一种最大的解脱！ 　　妈妈已经给他准备了寿衣，但是，整理尸体我们几个孩子不行，就请人来帮助。没有想到的是，当脱了衣服，并把肚子上的纱布打开时，竟然看到肚子上有一个很大的口子张开着，连里面的肠子都能看见！（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住院时开了刀，但伤口没有缝上）伤口已经严重化脓感染。如此说来，父亲在临死前的这些天里，该是受了多大的罪呀！我当时因为年纪小，不知道看完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埋葬父亲，要买棺材，但是我们家里哪有钱买呢？就去找二叔，二叔说他管不了这个事，只给了5元钱了事。当时，我真是不想拿这5元钱，后来没有办法还是拿了，没有钱就只能忍气吞声。又去找三叔帮助，三叔马上就赶过来了。他看着父亲的尸体哭了一场，拿了40元买了口棺材，算是给父亲装了殓。我把给父亲治病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了三叔。三叔听完了我的叙述，沉默了一会。说，这件事，显然是医院的刁难。他们根本没有很好地看病和进行处理。连开刀的口子都没有缝。但是，你们却打不赢这个官司。因为，看这个病8元钱根本不够！你们又没有及时补交钱，人家就把看了半截的病人仍出来了。 　　那个时候，穷人的命根本不值钱，我们也没有去想打官司的事。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埋葬了。埋到那里？三叔、二叔把父亲的死讯告诉了祖父，祖父最后说，看在铁伢子的份上，还是让他埋入祖坟吧！祖父由于坚决反对父亲娶邓裁缝的女人，所以跟父亲断绝了关系。祖父还说，父亲出殡的时候，妈妈、美廷、炳廷不能去，只有我能去。因为，他们不是赵家的人。 　　这件事，在我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痛和不解。我不明白，祖父那么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为什么对爸爸、对我的这个继母却这么狠心？二叔，三叔也有另外的女人，祖父为什么就不说？现在，人都死了，连送葬都不叫继母去，就是凭过去邓裁缝和赵家的关系，也是可以去的呀？送葬的那天，我哭的非常伤心，在我的心里觉得，父亲看来是赵家的罪人！但他到底犯了什么罪？我的妈妈又犯了什么罪？我们这家人为什么命这么苦？天下太不公平了。 　　完事之后，三叔就劝我：祖命不可违啊！我说祖父不是善人么，为什么对我父亲就这么恶？这是个什么道理？三叔说：其实，你爷爷也哭了两场呢！而且还拿来了10元钱。但是你想想，你父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非娶邓裁缝的女人不可，在他看来这是大逆不道，他能不生气么？ 　　我哭也哭了，三叔又劝了半天，我心里慢慢的平静下来。回到家时，三叔还叫了我妈一声嫂子，这使我感到了一阵温暖。 　　没有想到的是，进家门一看，家里被翻的乱七八糟，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翻走了，问妈妈怎么回事，说是福音堂的神父讨债来了，把被子、褥子、蚊帐、坛坛罐罐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在南方这样做，就是把事情做绝了。三叔看到这个情况，又拿出10元钱，加上祖父给的，还剩30来元钱，都给了妈妈，叫她再置点东西，又把借条要回来撕掉了。三叔临走时说，铁伢子在家等两天，我和你爷爷、二叔商量一下怎样安排你和彩英妹子。 　　过了两天，三叔过来，把我和彩英妹子带走了。彩英妹子被送到了王家，当了他们家的童养媳；我暂时住在三叔家。我还对父亲的事情愤愤不平，三叔就说：“你的这些话，就不要再说了。按照赵家祖宗的规矩，你的奶娘不能进咱们赵家的门，之所以闹的这么僵，原因就在这里。你还小，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二叔你也不要怪他，你父亲用他的名义卖了一驮棉花，能不伤他的心么？你做侄子的就不要埋怨了。再说，你父亲和二叔、和你爷爷有许多事想不到一块，‘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跟本说不到一起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已经和爷爷、二叔商量好了，你就去积善小补堂的善书流通处当学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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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8/12/7 16:2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