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铺 　　 　　忽然有一天，父亲回到二叔那里，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又到三叔这里收拾，然后带上我和两个姐妹走了。我们从朱章渡上的船，直接开到了枯石塘。从朱章渡到枯石搪，船在水里要逆行10多里，而且还是在湘江的西岸。原来，父亲已经在这里租了2间房子，开了一个小杂货铺。枯石搪是个渔村，租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已经摆好了烟、茶、糖果和一些日用品；后面的房子住人，我们三个兄弟姐妹睡一个大床，父亲自己睡一张床。 　　父亲和这里的渔民关系不错，买日用品都到他这里来。因此每天都有十几块钱的生意好做，可以挣1~2块钱，这样全家的生计可以维持了。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二叔来了。他一来和爸爸没说上几句话就吵起来了。我从他们的对话中大概听清楚两件事：第一件，我们开的这个小铺子本钱其实是二叔的。原来父亲在外面买了一驮棉纱没有交现钱，是用二叔云霞书店印章打的欠条。这驮棉纱卖了200多块钱，然后做了本钱开的这个铺子。父亲为什么用了二叔的钱还理直气壮我不得而知，但听说话口气二叔好象有点忍气吞声。 　　第二件事，搞清楚我们为什么要搬家。二叔说：“你老兄用我的钱开铺子，我当弟弟的让了。但有一件事你应该讲明白。你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住？其实大家都知道，你就是想把邓裁缝的女人娶进来。娶邓裁缝的女人我是不同意的。但这主要还不是我的意思，是爷老子不同意。他认为如果你真把邓裁缝的女人娶进门就是做了一件缺德的事！你这叫夺人之妻，截人之子。爷老子说了，你非要这样做不可，以后就不要进赵家的门。……” 　　但父亲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毫不妥协：“这是我自己的事，别人管不着。“ 　　自打二叔来过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回过祖父那里。关于父亲要娶干妈的事我知道了后是很高兴的。在我看来很自然。这事情好象三叔也很同意，三叔的思想比较开通。现在看起来他是因为到外面学习过，接受了不少新思想。 　　父亲在枯石塘颇有一些名气，人叫赵大先生。说起原因来也有趣。那一年天大旱。当地农民眼看着田里的禾秧一片片枯黄而死，心焦如焚。这时有人说了我们是不是办错什么事得罪了龙王爷，他一怒之下他用天旱来惩罚我们？那我们就去青龙庙烧香磕头，求求他给我们下一 场雨吧？ 　　于是青龙庙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农民，几乎天天都有到庙里烧香磕头求雨的。这样过了一个多月老天仍不下雨。但青龙庙附近杂货铺生意却兴隆起来，一个月来在那里买神像、买小吃、买各种日用品的每天络绎不绝。但是父亲开的小杂货铺却不行了。因为这个铺子离青龙庙太远，人们被吸引到青龙庙附近去了。父亲对什么龙王，神仙是不信的。但是农民对这个东西却很相信。 　　由于烧香磕头没有什么效果，许多人对龙王的信心有点动摇了。这个时候父亲看到了人们的情绪，就趁机煽风说：“这个龙王，你有时候求他他倒摆起架子来了，我们不如把他抬出来让太阳晒他一晒，他一觉得难受，也许就会想‘是该下一场雨了。’人们一听，似乎也觉得有点道理，于是在父亲的怂恿下真的把龙王爷的泥胎从庙里抬出来晒太阳。 　　晒了两天，天还不下雨，父亲就说，龙王还没有感到太难受，我们用火烧他一烧看。不想，刚要准备烧，天还真的下开了雨，而且下了一场透雨。 　　这下子，附近的农民对父亲就很尊敬了，说他有本事。 　　我们的生意还照样做下去。 　　做生意要进货，除了父亲进货外，慢慢的我就成了进货的主要承担者。进货要到城里去，每隔二、三天我就要起的很早，坐渔船到朱章渡上岸，然后进城。去时顺水5分钱，回时逆水要1角钱。中午要在外面吃一顿饭，有时买2根油条一碗汤，有时吃2个包子。那时，吃根油条觉得特别香！这样每次进货在外面自己花3角钱。 　　出去进货有几怕，一是怕丢钱。我把进货的钱捆在腰带上，腰带上有一个口袋，钱装在里面一捆就不怕丢了。二是怕进的东西多拿不动，我那时才不到10岁，东西稍微多一点就觉得很重。三是怕坐船误点，下午回去的稍微晚一点就赶不上船了，只好提着东西继续顺着河走。走到家的对岸，使劲喊，对面就能过来一个渔船把我接过去。这样要多走很多路，有时走到对岸，使劲喊，对面也听不见，这我就遭殃了。 　　记得有一次下雪我误了船，一直走到家对岸的黑石头，也可能是驾船的人到屋子里向火去了，无论我怎么叫都没有船过来。怎么办呢？没有别的办法，我还是一声一声地叫，嗓子都快要叫哑了。还是父亲和萝姐不放心，他们从屋子里出来看了一看，结果听到了我的叫声，这才叫了一条小船把我接回去了。我从下午2点多，一直叫到天黑才回家。回家就生了一场病。父亲很是心疼，给我熬生姜红塘水喝发汗，又给我煮面条吃，结果第二天就好了。父亲说，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如果朱章渡没有船，你就干脆住在干妈家，或者每次进城在干妈那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回。 　　我当然愿意到干妈那里。从小我那多病的亲妈就没有怎么管过我，几乎所有的母爱都从干妈那里获得。她慈祥的笑容对我来说就是爱的源泉，她瘦小柔弱的身体就是在艰难困苦生活中支撑孩子们生活希望的大树。在我的心目中，她早就是我的亲妈了。后来我只要进城，只要有时间必定到她那里去。干妈每次见到我都很高兴，看到我赤着脚，就给我做鞋，衣服破了，就给我补。连吃饭都对我特殊照顾，总是来一碗鸡蛋炒饭。每到这时候我都感到非常温暖。 　　我由于每天走的路很多，鞋子经常坏。我为了省鞋子经常打赤脚。路好走的时候，我就把鞋脱了，路不好，特别是在铁路边走时，因为都是石头，我就把鞋穿起来。即便是这样，一个月也要穿一双鞋。有了干妈给我做鞋，我就常有鞋穿了。干妈只要有可能，还要给我做上一件衣服，或是一条短裤。 　　我到干妈家，不光是歇脚，而且还在那里和美廷炳廷兄弟俩玩，这就更增加了我到干妈那里去的吸引力。每次去那里，我都觉得非常自在，非常高兴。我们在一起捉迷藏，一起在铁路边打石头仗，还常搞一些恶作剧。比如把石头摆在铁轨上，看火车能把石头压成什么样子；或者悄悄地放一把沙子在谁的衣服口袋里；或者打屁的时候用手放在肛门口把屁攥住，然后放在谁的鼻子边臭他，他们臭我，我也臭他们。 　　干妈家烧的东西都是我们兄弟三个拣的煤核。铁道边，垃圾堆里，饭馆旁都能拣到煤核，拣回来后，把表面烧过的敲掉，里边没烧完的煤核很好烧。 　　干妈家谋生主要靠捡破烂和帮助别人洗衣服、做衣服挣几个小钱。我们除了玩，就是去拣破烂。破烂里面有两样东西可以算做较为固定的收入：一个是砖头石子。把到处拣来的砖头石子在马路边堆成方方正正的一堆，到时候就有人来收，一方石子能卖到2元。我们三个人，连拣带玩，一个月能拣到一方。再就是拣烟屁股。在茶馆、饭馆、戏园子里，总是有许多丢弃的烟头。三个人拣一下午或一个早上，就能拣到差不多一斤，把里面的烟丝剥出来就能卖到1角5分钱。 　　去给红白喜事扛执事，也能挣钱。扛执事就是去帮忙，帮助打幡，帮助干点帮工活，有时干脆就是去帮个人场，壮声势。那时有专门的执事房，这也算是一个买卖。谁家有红白喜事，跟执事房打招呼，给个定金他就能找不少人给你去凑热闹。当然钱是事主出。穷孩子们去扛执事的可不少，半夜就要去排队，去晚了还拿不到号呢！我们去就三个都去，抗一个执事一人一角，这样三角钱就挣回来了。 　　就这样，枯石搪这边我给父亲的小买卖进货，干妈那边我和俩兄弟边玩边挣点钱，生活虽然很苦，但孩子心性，也不觉得怎么苦。现在想起来，那么小就要某生活，对我的历练不小。使我切实感受到生活的艰辛挣钱的不易，也在很小的时候学会了跟人打交道。 　　这样过了大约一年相对平稳的生活。忽然有一天，时间大约在春夏之交，父亲不知到那里去了。家里只剩下萝姐、彩英妹和我。父亲走的时候也没有交代一声。萝姐说，爷老子不在，我们自己做点好吃的吧！ 　　于是我们就去买了一块豆腐，还买了菜薹。平时，饭都不敢吃的太饱，这次，我们三个人一顿饭就做了一升米。把那块豆腐煎着吃。自然，做饭是萝姐的事情。那一天，觉得吃的真是痛快啊！到了晚上，我们还把往外卖的芝麻糖每人吃了一些。小孩子没有人管着自己做主，真是自在惬意。 　　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屋子里全泡了汤，后面睡觉的屋子和前面的铺子都进了水，足有半尺深，放在地上的盆子、鞋、罐子什么的，都被泡了或漂起来了。 　　铺子里卖的东西，幸好大多数都放在架子上没有被淹。我们早上起来一看屋子里有水就没有到前面的铺子里去，竟在屋子里玩起水来。玩着玩着就发现水里有蛇，在那里一弯一弯的游动，又发现水里还有蜈蚣在游。萝姐胆子很大，用夹子把蜈蚣一个一个夹起来，用刀砍成了一节一节的了。蛇也用夹子夹住往墙上摔，只两下子就摔死了。 　　不一会又在水里发现了大便，都是屎橛子，一根一根的漂在那里，我们就又去清理大便。忙完了，淌着水出去一看，原来湘江涨水了，大水从江里涨上来，把街道都给淹了。 　　我们又回到铺子里看商品，把一些可能要被水淹的都拣到了缸里，坛子里，有的放到了更高的架子上层。 　　虽然发了大水，我们好象不知道发愁，只知道好玩。那几天也没有什么生意好做，大水直到第三天才退下去。 　　又隔了两天父亲才回来。回来时见他满脸的不高兴，也不说话。但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不知道，也不敢问。但是父亲却也没有问我们这两天在家是怎么过的，也没有追究我们在家自作主张又吃豆腐又多吃了不少米。 　　从那以后父亲常跟我们讲毛泽东造反的故事。但那时湖南人都不叫他毛泽东，这是他的大名，人们一般都叫他毛润芝。从父亲讲话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对毛充满了敬佩之情。 　　父亲说，毛润芝在他的家里可是个逆子。他父亲原来也做田，后来做贩卖稻谷的生意发财了。毛润芝特别反对他低价进，高价出坑害农民；也非常反对家里给他包办自己的婚姻，他家里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给他娶了一个堂客。但他坚决反对，为这件事他和爷老子闹翻了，而且他从来也没有和这个堂客在一起生活过。 　　父亲说，毛对穷苦的百姓非常同情。在湘潭有一个恶霸欺压群众，做买卖在收获季节低价进，春荒时节高价出；许多农民破产了，他就把人家的田产用很低的价钱买进来。为了多赚钱，他还往米里头掺沙子。毛就组织老百姓跟他斗，抢了他的仓，分了他的粮，还把这个恶霸抓起来带高帽游街。 　　父亲说毛还在长沙清水塘读过书，在长沙他也组织工人闹过事。顾主欠了工人的工钱不给，他就组织了许多的泥瓦匠、码头工人罢工。事一闹工钱也给了，顾主也没了脾气。另外，曾经当过湖南督军的张敬尧，被湖南人驱逐出境，毛也起了主要作用。 　　我问，毛润芝现在到那里去了？父亲说原来听说在浏阳一带，现在不知道去那里了。父亲还说，长沙城里毛的名气大得很，穷苦人都很喜欢他。父亲还告诉我，在狮门口枪毙的那个叫杨开慧的女学生，就是毛的堂客。 　　父亲讲的这些关于毛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我的心里，觉得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父亲还经常给我们兄妹讲天方夜谭的故事，那些个希奇古怪的海外故事，深深地吸引着我，每天我们都要他讲，父亲也乐此不疲。我就觉得在他肚子里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故事里许多主人公敢于冒险的行为，也在我的心中悄悄扎了根。 　　当时的社会秩序一天天变的越来越乱，城里的何健总是杀人，据说黄土岭附近山上都是碉堡和住的军队。父亲总是嘱咐我，尽量少进城或不进城，因为很不安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打开了麻将。开始晚上打，后来白天也打。打麻将在我们家，有姓杨的兄弟俩，还有一个姓竹的。生意上的事只拿拿大主意，平时他不大管了。他的精神状态也很不好，好象越来越麻木。到后来竟然抽开了大烟。有时常听他自言自语的说，这个世道不行了，没有什么希望了。还对我说过，你叔叔和毛泽东在一起念过书，毛泽东那可是个人物，在学生中是人尖子。他扯旗造反为什么一呼百应？因为社会不公平！我现在是拖家带口，身体也不好，不然，哼，我也跟着他上山！依着我看，他早晚能成事。可惜的是，也不知他是死是活，是不是被抓住了……。 　　为了生计，我还是隔两三天进城去上货。那时总是感到疲劳和饥饿，开始还只是吃2根油条，后来吃到3根，最后吃到4根才算饱。回来报帐时，父亲从来不说因我吃的多而花钱，在这一点上他很宽容。但是在其他一些方面，我开始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些主意和父亲的意见发生了冲突。 　　在做生意中我了解到，烟酒是买卖的大项，这里的渔民和其他居民到小店里买这两样货的最多。但是从城里进酒非常不便，酒很沉，一次进不了多少，携带也很是困难。我就对父亲说，你能不能在附近找到一个酿酒的地方，这样进货就方便了。父亲说他没有时间去找，我就说你打牌有时间，找一找进货的地方就没有时间。他一听我居然和他顶嘴，就拿着一根棍子要打我，我撒开腿跑掉了。他使劲追，一直追出去几里路，都快到靳江河了才没有再追。晚上天都很晚了我才回来。父亲也许是觉得理亏没有吭气，我也没有吭气。 　　后来，我把想在附近找一个进酒地方的事和一个姓杜的渔民说了，他说这附近有一个酿谷酒的地方就在坪塘。我专门去看了一下，才5里路。这下进酒就很方便了。父亲知道后再也没有说什么。坪塘还有芝麻糖一类的小商品也可以进，于是我进城的次数就可以少一些了。而且，买卖也比过去稍微好一点。 　　但是父亲打牌更凶了，我们兄妹几个最讨厌他打麻将。父亲也知道我们的不满，有时他就说，我做不了什么，也没什么本事，如今你们的妈妈也没有了，你们要体谅当爷老子的不易。我打牌不过是排遣排遣心中的郁闷，你们不要怨我……。 　　一次，我对父亲说我想读书。父亲说，现在城里被杀的都是学生伢子，不要去城里读书。要读就把过去学过的复习一下。不读书，这里的渔民不是活的也很好吗？我说，今年的渔民日子也不好过，好象今年没有去年的鱼多，渔民挣不来钱，买东西的也少。 　　父亲在家里管的事越少，家里也就越乱，越不象一个过日子的样子了。姐姐做饭，说不上有什么好味道，虽然多数时间还能把饭做熟，但有时生，有时糊也是常有的，菜也做不好。包括父亲自己在内，衣服破了也没有人补，屋子里也总是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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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8/12/4 15:3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