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与军阀 　　 　　但父亲可就没有着落了。他原来没有自己的住处，手头也比较紧。后来住到二叔的纸张文具店房子二楼的走廊里。我反正一直住在干爹邓裁缝家，这下就更不用回来了。 　　二叔这时的生意也扩大了。不但有了纸张文具店，对门的善书流通印刷处也交给了他经营。这个善书流通处，是积善小补堂的产业。祖父因为行善很有名气，积善小补堂每次议事都少不了他，善书流通处交给二叔经营，也是祖父的面子。经营时只要每年交给积善小补堂一定的钱就行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的。 　　善书流通处卖的书，都是中国的传统书籍。什么治家格言、三字经、千字文、道德经、阴隙经、金刚经、资治通鉴、24史、三言两拍（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以及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等等。前面卖书，后面印书。 　　不到一年，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干爹走路不小心被冰滑倒，结果把腿摔断了。腿一断自然就不能再上班，只好辞退了在英美烟草公司看传达室的工作，这样也就不能在那里住了。干爹一家就搬到了天心阁下面铁路边的一个棚屋里。为了维持生计，拖着残腿又干起了裁缝的老本行。那里的条件尽管很差，我仍然愿意住在他的家。在这里有亲情，有爱抚，有人一起在铁路边玩耍，特别是觉得有一种不受拘束的自由感觉。 　　又不到一年的时间，干爹终于还是死了。他死后是怎么埋葬的，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的感受很深，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祖母死时，送葬是那么声势浩大，干爹死时，却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我那时只有8岁左右，一想到干爹的死心里就难过，就哭。 　　父亲这时不叫我住在干妈那里，我回到父亲这边住。但心里总还是想着要到铁路边那个小棚屋去，和干妈、两个兄弟在一起，那里有我的快乐，有我的自由。 　　二叔说，你在这里读点书吧！小补堂这时雇了一个写字的先生，姓涂。他写得字不错。因为文具店和善书流通处总有人来求字，求个对联什么的，所以雇了这么一个先生。二叔就叫他教给我和堂弟堂芝、堂妹丽芸学识字写字，学的是三字经、百家姓。时间不长，涂先生就走了，于是又送我到积善小补堂开的积善小学去上学。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光景，不知为什么父亲和二叔吵了一架。打那以后，父亲就不叫我读书了，重新送我回到了干妈那里。我当然很高兴。这时父亲得了痔疮，一直在养病。在干妈家由于干爹死了，维持生计变得非常困难。干妈就给人家洗衣服、也做点衣服，美廷哥和炳廷弟就去拣破烂、拣烟头卖钱，我住在那里，也跟他们一起拣破烂。父亲有时给干妈一元二元的。 　　我有时回到祖父、三叔那里住几天，但祖父我就觉得他的规矩多，不自由。后来，祖父要搬到二叔那里住，二叔就给他腾出一间房。这样，父亲就叫我回来和祖父一起住了。不过父亲常常不在这里。他到那里去我从来也不知道。 　　祖父每天照常叫我写字、蹲马步，二叔的两个孩子堂芝和丽芸继续在积善小学上学。 　　忽然有一天，街上传说红军要进攻长沙，红军很凶，要杀人放火，要共产共妻。因此许多人就要往乡下跑。我二叔听了吓得要命，也要跑。但是却被祖父制止了。他说：“跑什么？那里也不去。我们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祖父自认为一生积善，不会遭恶报，“没有做过坏事，你怕什么？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那就一定是做了缺德事遭的报应。”接着问二叔有没有做过缺德事，二叔说没有。祖父说那就行了。他还说，我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什么军队没见过？也没死，也过来了。 　　很快，红军就打进了长沙。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红军除把长沙公安局烧掉以外，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但也真把一些人吓坏了。据说余太华金号的老太爷，听说红军看见留胡子的人就要杀，于是忙把自己的胡子用火烧掉，还做好了死的准备，十分狼狈。但是红军根本没有碰他。 　　红军后来是怎么撤退的？据说是某某带着一个师的兵力，还借助湘江里英国军舰上的大炮，才把红军打退了。 　　我也在大街上碰见了红军，但我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好玩儿。反正什么也没有，我怕什么？红军撤退时我跟着红军的队伍走了好长一段路。出南门，过黄土岭，一直到了雨花亭。一个红军战士劝住我，说：“小弟弟，你别跟我们走了，我们要走很远的路，你走不动的。”这时，赶上他们吃饭，这个战士还给我盛了一碗饭，给我一双筷子，弄了点咸菜，叫我吃了一顿。在我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对红军的好感。 　　突然在这里看见了我父亲。他一把抓住我，然后把我送回三叔那里。他为什么到这里和他到这里来做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时间不长，父亲又走了，到那里去也不知道。三叔就又把我送回了祖父的住处。 　　这时何健又回到了长沙。何健回来可没少杀人。每次杀人之前都要把被杀的人游街。我看到，这些被杀的大多数是年轻人，里面还有学生模样的。杀人地点，有时在狮子口，有时在十字岭。我始终弄不明白的是，这些年轻人为什么要被杀？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有一天，说是抓住了一个女的，叫杨开慧，要在狮子口枪毙她。那一天，去看的人很多，我也在人群之中，我看见她长的白白的，梳的是短短的学生头，脑门前一抹齐眉的刘海头发，两侧的头发齐着耳朵；穿的衣服好象是上身蓝，下身黑，大脚（没有包小脚），穿的布鞋，白袜，人很漂亮。她的双手被反捆着，背后插着一个重刑犯的标牌。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一丝一毫害怕的表情。她被枪毙的时候，哭的人很多，说这个女人真可怜。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是毛泽东的妻子，但是，她的死，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当时还流传着一句话：“巴巴头万万岁，瓢巴鸡婆用枪毙”，说的是妇女梳旧式头能保平安，梳新式头就要被枪毙。而梳新式头的大都是青年女学生，都是要求革命的青年。 　　后来我总是想，红军被人说的很坏，可他们没有杀人没有放火，什么坏事也没做。何健一回来就抖威风，杀了那么多人，觉得他是个恶人。长沙市民对他的舆论也很坏。说红军没杀人，何健却天天杀人，杀的还都是年轻人，杀的理由就说他们是共产党。市民说，十七、八岁就当共产党？不信！再说，共产党也不象有人说的那样坏。 　　那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看到父亲，却被祖父管了起来。每天练字蹲马步，还叫我做一些善事。看见路上有要饭的，就给他一勺米，年终腊月时他还有100斤粮票，那票上盖有他的私章，看见穷人他就发年米，人家拿了他的票，可以到米号去兑米。 　　对我的教育中尊老爱幼，老幼有别也是重要内容。对老的要孝敬，要尊重，而老的则要爱护小的。他给我讲的24孝子，印象十分深刻。什么王祥卧冰，把冰温化了，捕鱼给父母吃；什么老莱子穿花衣，为的是逗父母一乐；等等。讲曾子母亲爱护儿子，为了教育儿子要选择一个好的邻居不惜搬了三次家；儿子不好好学习，母亲把织布机上的布都割断了，儿子后来忏悔好好学习。他还主张不杀生，“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祖父有很好的名声，因此积善小补堂开会议事，总是请他去，七月十五鬼节放河灯也要请他去。放河灯是很好玩的，用纸叠成纸船，在外面涂上松节油，在船里放上一根点燃的蜡烛，然后在晚上放到河里去。成千上万的纸船放进河里漂起来那场景也颇为壮观，纸船只要不翻，可以在河里漂很长时间。放河灯的时候，还要念盂兰经，超度亡灵。 　　祖父常说这就叫积德。祖父最恨恶人、强盗。年轻时有武功，2、3个歹人近不了身。祖父对我的这些教诲，影响是很深的。 　　但是父亲在我的心目中，却有点神秘。 　　听三叔跟我说，我父亲在我懂事以前，是个帮助别人打官司的人，属于刀笔吏一类的人物。按照现在的说法，有点类似于律师，专门跑衙门的。他帮助打官司，十拿九稳总能赢；加上我二叔、三叔也颇有成就，在当地有赵氏三杰之称。父亲写得一手好字，给人写状子也写的好，他能利用祖母家族在官场内的关系、门生故吏，也是能胜诉的原因之一。但是从我记事以后，却从来没有看见他帮人打过官司。据说是湖南闹起了农民协会以后他就再也不干打官司的事了。农民协会在东乡一带闹得非常厉害，特别是在浏阳一带，更是声势浩大。他不做刀笔吏了，生活来源是什么不清楚。总之是家里非常拮据。 　　有一次，我跟父亲到岳麓书院对面的的巷子里住了几天，结果发现祖母的2个丫鬟被二叔卖去做唱戏的了。父亲得知此事非常愤怒，说二叔办的是一件缺德的事。2个丫鬟跟着祖母那么多年，到头来不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却给卖掉了！就把这事告诉了祖父。祖父把二叔训斥了一顿，三叔也很不同意二叔的做法。联想着他自己办钱庄，开文具店，对整个家庭的贡献太少，但从家拿走的却不少，我对二叔有些看法了。不过，倒是始终没有撕破脸。我姐姐、妹妹姑姑始终没有在二叔这边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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