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是我在抗日战争中结识的一位日本朋友。相处虽然只有短短两天，却给我留下了永远的怀念和终生的遗憾。在抗战胜利60年之际，仅以此文来祭奠我这位过命的日本朋友。 　　我和渡边的认识，与我们打的一场非常有名的端炮楼子的战斗有关。 　　1943年夏，中国抗战度过了最黑暗的时段，已经看到了微微的胜利曙光。我当时在晋察冀抗日根据地三分区的定唐支队第三队任指导员兼队长，在钟天发支队长的带领下，我们接连打了好几个漂亮仗，唐县东南以及定县以北敌人的炮楼子和封锁沟，已被我们端的端、填的填，收拾的差不多了。 　　但是，在南店头的一个日本鬼子的炮楼，却成了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南店头村子不小，有5、600户人家，敌人的炮楼建在村北，在其四周200米之内，是一片开阔地，什么障碍和藏身之处都没有，村北面鬼子只准种山药麦子等矮作物，炮楼周围还有大小若干个火力点，再往外就是壕沟和铁丝网、鹿砦等障碍物。这个据点里全是鬼子，共有26人，火力配备很强：有4挺机枪、4个掷弹筒，每个鬼子手里都是很新的三八大盖。鬼子的头头是一个叫二木佳男的上士军曹，此人长的凶神恶煞，三角眼，竖眉毛，宽鼻子，下面一小撮方形日本胡，穿马裤，挎军刀，脚蹬带马刺的大皮靴，是个真正的魔鬼。 　　这样一个据点，当时在我们没有重武器的条件下，强攻是绝对不行的。 　　于是在钟天发的召集下，我们部队和地方的干部一起，研究出了一个绝妙的智取方案。这个方案的主要内容，是要军民配合“演一出戏”，一文一武，武的逼，文的骗。核心是使伪村长和情报员（伪政权组织的人员，其实是我们的人）取得鬼子的绝对信任。火候一到，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炮楼！ 　　这出戏我们整整演了一个多月。其间，武工队扮演的角色是封锁和骚扰敌人，而伪村长马子祥和情报员贾六子的角色是“忠心“为鬼子服务，送粮送水送物资，还有送情报。 　　鬼子在忍饥挨饿、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中能不断得到伪村长和情报员的接济，于是很快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 　　机会终于来了！ 　　麦收后期的一天，马子祥带着十几个老百姓，背着粮食、猪肉，挑着水，还带上酒和不少菜肴进了据点，他们还带来四副麻将。进去后就对二木说，好不容易这几天松快了，八路也撤走了，今天来给你们包饺子，让你们玩一玩。二木非常高兴，看看四周果然出现了一个多月以来少有的平静，于是平时昼夜紧张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马子祥在那里里里外外张罗，又是在外面摆桌子，摆凳子，又是支阴凉、铺麻将。又组织人手给剁馅、和面，劈柴、弄水。鬼子多少天都没有这么放松了，一时都从炮楼里出来，连哨兵都没有放。在院子里打麻将，或在一边看热闹。 　　马子祥对二木说，我的腿脚不太好，再进去拿个凳子出来。二木点头同意，马子祥就又进了炮楼。 　　这次进去可不是找凳子。他到一楼看看，没有武器，就顺着梯子登上了二楼。果然所有武器都在这里。从窗孔向下一看，敌人玩得正在兴头上。他回过身，悄悄把梯子抽上了楼，然后把楼口的翻版一盖，随手就从窗口扔出去一个手榴弹。 　　“轰”的一声，把所有的敌人都吓楞了，正没头绪处，封锁沟里埋伏了五六个小时的突击队架着梯子就冲上了封锁沟据点内侧，两挺机枪拿在手中，一起指向了鬼子，紧接着，几个人就上了吊桥绞车处，迅速把吊桥放下； 　　听到手榴弹一响，我们就带着队伍拼命向吊桥处冲！几乎在吊桥放下的同时，我们就冲进去了。 　　敌人在完全没有精神准备的情况下进入我们设计的这场战斗，我们冲进去时敌人甚至还没有回过神来，都趴在那里。我们一拥而上，几个人按住一个，20几个鬼子统统被活捉！ 　　押解鬼子送往军区的路上，我问二木对这场战斗有什么感想，他说，“你们真正军人的不是，你们阴谋诡计的干活！”我问，“你说仗应该怎么打才是英雄好汉？”他说，“应该明着来，刀对刀的，枪对枪的，我们没有拿武器，你们拿武器，耍阴谋，真正英雄的不是！”我又问，“那你们拿着枪乱打我们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算什么？”二木翻翻白眼噎住了。 　　二木不服气。可对我们来说，这却是一场最为漂亮的战斗！做了长时间准备、几乎完全按照预定计划、没有任何伤亡地端掉了这个鬼子的据点，那种成功的喜悦和满足感，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感受。 　　不久，《子弟兵报》用了整整一个版面的篇幅刊登了我们这次战斗的经过。到后来连在延安的新华社也通过广播发了这条消息，搞得全国都知道了。我想虽然这次战斗规模不大，但在整个抗战期间，象这样的战例恐怕也不多。 　　一天，钟天发叫我去接待一个叫渡边的人。说是延安日本反战同盟总部的野板参三来电，派他来我们支队了解南店头战斗的经过，同时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去做那群日本俘虏的工作，我答应了。 　　渡边是我第一个以朋友的身份接触的日本人。记得那天一见面，就给我一个不错的印象：他个子不算高，但非常精神、挺拔，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估计他的岁数在30岁左右。一交谈我才知道，他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声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显得和气友善。这样一个日本人的形象，无论如何与我平时见到的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的形象联系不到一块儿。 　　渡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早就看了南店头战斗的报道。很想了解一下你们这次战斗的细节。这一仗打得实在漂亮！居然无一伤亡拿下炮楼，还活捉了几十个日本兵。” 　　我说：“看来你的看法与你的那个叫二木佳男的同胞不同。他对这一仗很不服气呢。” 　　渡边问：“他为什么不服气？” 　　“他说我们不敢正面和他打，真正英雄的不是，是用阴谋诡计小人伎俩取胜。”我回答。 　　“这是日本人的悲哀。看来他是什么也不懂啊!我看过毛主席的《论持久战》，也读过中国的孙子兵法。中国无论从战略思想，还是从具体的战法、战术，都已远远高于日本。二木说这是‘阴谋诡计’，其实按照孙子兵法，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战争的最高境界啊。因此我真的很佩服。日本所能凭借的，只有经济实力和较好的武器。但正如毛主席所说，这都经不起长期战争的消耗。日本在这场战争中的失败早就注定了！” 　　渡边的这一席话，令我肃然起敬，使我对他的好感进一步增加，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我开始详细向他介绍这次战斗的经过。渡边一边静静地听，一边在关键时提出一些非常内行的问题。这使我感觉到，他不仅有较高的政治素养，军事素养也不低。于是在讲述的同时，我也开始向他提出一些问题，尤其是对他的身世很感兴趣，我就问：“你也是当兵出身的吧？” 　　“是的，”渡边说，“在日本这个社会里，青年人都非常崇拜武士道。当兵被认为是很荣耀的事情。我也从小受到这种影响。我从正规的士官学校毕业，然后在日本军队里服役。我曾参加过对朝鲜的战争，并以能在战争中立功，能为天皇效力而感到光荣……。” 　　“可是，你现在为什么成为日本反战同盟的一员了呢？”我问。 　　“这要从发生在哥哥身上的一件事情说起。我家在日本福冈，父母都是劳动者。他们正直、善良。家有兄弟二人和一个妹妹。我哥哥和我都在军队里当兵，哥哥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由于在战争中屡有战功，已升至陆军少佐。一次我从战场上回来，在家乡看到大批从中国东北强征来的劳工。他们骨瘦如柴，被迫在福冈干着最繁重的劳动，吃的却是连猪狗都不吃的食物。有一天，我到哥哥所在的部队去，看见他们正在训练。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练刀劈术，竟然用的是活人靶子！我亲眼看见哥哥双手握刀，照准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国劳工，从左腰处一刀劈下，人一下子就被劈成了两半，肠子肚子撒了一地！那殷红的鲜血溅了我哥哥一身一脸，而他却发出狂笑！ 　　我被这一幕深深震撼了。那天晚上，我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那个被劈成两半的人。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妹妹，他们也大为震惊。但是当我们直白地向哥哥表示了我们的不满时，他却说这是要想当一个称职的帝国军人的必修课！心有怜悯，如何征服支那（中国）？当我们还要和他争执时，他说，如果你们再这样同情支那人，我就要把你们送上军事法庭。 　　这件事使我开始怀疑我们国家所作所为的正义性。也彻底动摇了我在军队服役的思想基础。我想到了开小差。但是，在日本军队开小差可是重罪，那是没有藏身之地的，可能还要累及家人。我于是选择了逃往中国。先到上海，因在国内时就多少受到过日本共产党的影响，于是又从上海辗转奔赴了延安，延安是中国共产党的大本营，而日本共产党的领导人野板参三也在那里……。” 　　“这么说，你现在也是一名共产党人了？” 　　“是的，我已经加入了日本共产党。” 　　谈话谈到这里，我已经完全把他看成了自己的同志。对他的学识和思想我也十分敬佩。我们是越谈越投机，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我又问：“你们在中国主要做些什么工作？” 　　渡边说：“我被组织上派往晋察冀工作已经两年，主要是做翻译、对敌宣传和教育日本俘虏。这次你们一下子抓了这么多日本兵，够我们教育一阵子了。在日本人的性格中，对信仰是很执着的，这些日本兵从小受到军国主义教育，加上近代以来日本人从内心里也看不起中国，所以能把他们教育过来并不容易。” 　　渡边说到这，似乎触动了我的自尊心，我心里想，“你日本人对信仰执着，我们中国人就不执着么？”于是问：“那你到中国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对中国人有什么看法？” 　　渡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马上说，“赵指导员，你别误会，我没有贬低中国的意思。我是从心眼里佩服中国共产党人。你们有坚定的信仰和英明的领导人，还有厚重的历史不屈的人民，现在又不但能赢得这场战争，而且我敢肯定，将来在建设和经济发展上，也必定会后来居上……。” 　　我开始想，眼前的这个日本人，是多么的淳朴和善良！对我们中国有着这么深的理解和同情。这是一个值得敬佩和信赖的朋友。如果拿他和那些嗜血成性的鬼子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记得两年前，在一次反扫荡中，我亲眼看见日本鬼子在找不到八路军的情况下，向逃难的无辜百姓大开杀戒的情景（百姓后来被我们解救）；在那次反扫荡中，我们还牺牲了一位为了掩护伤员而被日本鬼子射杀的美丽的白衣天使梅凝大姐。这些直接的感受，使我对日本鬼子的仇恨变的根深蒂固。而眼前的这个人，却突然使我感到，既便是日本这样的敌国，它的人民也是善良的。 　　那天晚上我俩就这样谈呀谈的一直谈到了半夜。连一个重要的会议精神也忘记向部队传达了。 　　早上醒来时，我大吃一惊！因为比预定时间晚了近一个小时！哎呀，今天我们有重要战斗任务呢！我急忙招呼全队的人起来，然后匆忙带队赶往预定的埋伏地点。 　　进入阵地时天已经大亮，而敌人也脚跟脚的追上来了！按设想，敌人应直扑蔡庄，但他们却直向北山我们三队的阵地而来。这样一来，三队成为正面阻击，一队变成了侧击。钟天发是真会随机应变，我们刚开始要打，他派的通讯员也到了，告诉我们边阻击，边撤退，方向是贤马。 　　战斗进行的很激烈，我们爬上山，敌人就跟到了半山腰。我们阵亡一个，王小队长和一个战士也负伤了，而敌人则紧紧咬住我们不放，我们被粘住了。 　　渡边真是好样的，这时他问我，队里有没有掷弹筒？我说有。他说好，你给我留下两个人做助手，我负责阻击，掩护你们撤退！我开始没有同意，但看着他信心十足的样子和一再的请求，我没有阻止他，同意了。 　　我带着大部队往后撤，边走边回头看。渡边拿过机枪，非常熟练的架起就打，一下就把敌人压住，我们很迅速地撤走了很大一段路；紧接着又见他熟练地拿起掷弹筒，咚咚！就是几炮，敌人更不敢轻易往上冲了。他熟练的战术动作使我我放心了。 　　部队迅速翻过了北面的山头，脱离了敌人的追击。我开始担心起渡边来。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到了下午，连我们负伤的战士也都下来了，仍然没有他的影子。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他是出事了。 　　太阳偏西时，我带着人回去找他，这时敌人已经撤退。我们在原来的阵地上找遍了，才在一处找到了他，但他已经牺牲了！那颗致命的子弹，打在了他的心脏处，他的脸色象纸一样白，但却显得十分安详。他手边已没有了武器，往山下看时，看见被砸坏的机枪和拆卸开来扔散了的掷弹筒。 　　战士们都失声痛哭！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一个敌国的人，为了帮助被他国家侵略的国家和民族反抗侵略，无怨无悔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的精神是高尚的，他永远值得我们怀念。他的牺牲，和我有很大关系。如果那天晚上我们不聊得太晚，如果我们早一点出发和抢占制高点，也不会那么被动……。 　　六十多年过去了，现在日本的右翼分子还像当年在中国奸淫烧杀的鬼子一样可恶，妄图抹煞他们侵略中国的历史。但是只要一想起渡边，我就觉得对中日关系充满了希望。日本人民是善良的，中日两国人民一定会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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