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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和国将帅园__金如柏少将纪念馆
共和国将帅园

五位将军一次苦涩的欢聚

郑织文

  如今聚会已经很时兴了,每当看到身边的子女或周围的同志去参加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聚会时,我都要想起在那个不允许聚会的年代,一次令我终生难忘的苦涩的欢聚。
  1973年春的一天,一大早,我就顶着寒风,从北太平庄赶到西单菜市场买菜。走一路嘀咕了一路,就怕买不到东西。因为,秦基伟、廖汉生、黄新廷、李成芳四位老同志要来我家,这次的采购实在不同以往。
  他们四人与我老伴金如柏都是我的老首长、老战友,“文化大革命”中被关押看管四、五年,刚刚被放出来。他们五个人来自红军时期的三个方面军:秦基伟、李成芳来自四方面军;廖汉生、黄新廷来自二方面军;金如柏原先在一方面军,长征前夕随红六军团西征,后来加入了二方面军。五个人“文化大革命”前都在大军区担任领导职务:黄新廷任成都军区司令员,秦基伟任昆明军区司令员,廖汉生任北京军区政委,金如柏、李成芳先后任昆明军区政委。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先后被打倒,被受摧残:廖汉生被关在石家庄一个军营里,黄新廷关在北京卫戍区,金如柏关在总政自设的“监护室”,秦基伟、李成芳则关在湖南的一个劳改农场。大家过去在战争年代就十分熟悉,有的还是生死之交的战友,解放后有都在大军区工作,交往频繁,再加上“文化大革命”中共同的遭遇,共同的感情,这些因素,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那时“九·一三”事件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政治空气明显出现一些缓解,中央作出了恢复邓小平国务院副总理职务的决定。“五一”劳动节后,报纸上已登出很多受迫害、被打倒的老同志参加游园的消息……人们从中看到了一线转机,暗自相慰。但现实毕竟还是现实,“四人帮”还在,被放出来的人还是一无组织明确的结论,二无组织分配工作,甚至居无住所。在那个年代,今天刚“解放”,明天又重新被打倒的例子并不少见。大家还必须谨严慎行。这五个放出来不久的人,今天敢凑到一起吃顿饭,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这个目的十分简单、感情却十分深厚的聚会成功与否,我这趟采购举足轻重。说来也实在幸运。在货架上东西不多、到处排队的西单菜市场,竟使我买到一只填鸭、一块肥猪肉、几条小鱼和一些素菜,总算有了聚餐的基本物质保障。
  那时候,想吃点好东西也不是很容易的。性格开朗的廖汉生一进门就高声大嗓地问:“为我们准备什么好吃的呀?”
  热情活跃的秦基伟先进厨房进行侦察。
  平常言语不多的黄新廷很细心,他还记得我是开封人,专门带来一只开封的“桶子鸡”。
  李成芳不但带来一只甲鱼,还自告奋勇要亲自操刀,做一道湖北风味的菜肴。
  廖汉生的夫人白林、秦基伟的夫人唐贤美、黄新廷的夫人田慧琴、李成芳的夫人刘迪也都来了。我怕人手不够,还提前一天把在房山工作的女儿叫回来帮忙。两居室的一个小单元内填进来11个人,真是热闹非凡。
  我们原先家住在东城小雅宝胡同,“文革”中不知被造反派抄了多少次家。1969年12月30日,离元旦只剩下一天,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只用了半个空间就把那个“家”拉到这里。我和老伴金如柏守着这个家,每日我买菜、他做饭,我拖地、他擦桌子,然后就是看报纸。几张报纸一遍一遍地看,看完便沉默不语,不看报纸的时候,坐在桌前,望那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只有我知道,他是在牵挂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
  就是这个小单元住房,也成了这几位来客最向往的地方。它总算属于我们的一个“家”,而他们都还临时住在招待所里。
  饭菜靠大家动手。除了黄新廷拿来的开封“桶子鸡”、李成芳自告奋勇“承包”的清炖甲鱼外,秦基伟夫人唐贤美要做香酥鸭,廖汉生夫人白林要烧芋头,我要做的是金如柏家乡名菜江西“干烧肉”,黄新廷夫人田慧琴则帮我们剥葱剥蒜。
  为了不再让那些热情颇高、总想自己“一试身手”的人们再到厨房里来添乱,我和女儿将房间内两个双屉桌在床边拼好,再找来两把椅子,安排廖汉生、秦基伟、黄新廷和金如柏四个人打扑克。沏好一壶茶自斟自饮。
  这边刚安顿好,那边李成芳就出了事,杀甲鱼虽然是他年轻时的拿手戏,多年不干毕竟手生。他让我女儿做助手,用一根筷子引诱甲鱼。甲鱼紧紧咬住筷子头后,他在一旁朝伸出来的甲鱼头一刀砍下去。方法是不错的,但由于太专注了,用力过猛,一刀砍得甲鱼鲜血四溅,结果满衬衣都是血污。这下子夫人刘迪也有了差事,一边埋怨丈夫“越帮越忙”,一边找盆找洗衣粉,赶紧去清洗。
  热闹的还有在卫生间里烧水做芋头。如柏有哮喘病,每年烧暖气前和停暖气后怕他受凉,我特地找孩子的同学帮忙在卫生间安了一个蜂窝煤炉。在次聚会,厨房煤气的灶眼不够用,我要烧水,廖汉生夫人白林,要烧芋头,只好到卫生间的蜂窝炉子上来操作。哪个要进卫生间来“方便”,还得和烧水的烧菜的女士“换防”。
  时过正午,饭菜大体就绪,厨房飘来的香味,早动摇了他们争个输赢的决心。最后一盘匆匆收场,也跟着忙乎起来。廖汉生和黄新廷手忙脚乱把桌子拉开,金如柏又去找椅凳。秦基伟插不上手,转来转去为自己找到一个倒痰盂的差事。
  原本好意让大家“垫垫底”,便先端上来一盆醪糟打鸡蛋。谁知廖汉生上前一看,正餐未见先上汤,岂不是要用汤将大家灌饱不让吃饭,便指着醪糟打鸡蛋大声抗议说:“这是阴谋!”大家听着这十分熟悉的语言都哄堂大笑。“阴谋”已是当时的常用名词。多少人为了它付出过沉重的代价。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将军,“文革”中没有一人没受过这个指责。大会小会批斗,“喷气式”、拳打脚踢,都是从这个字眼开始的。当然,此刻廖汉生随口溜出来的“阴谋”是另一回事,所以阴谋也罢,阳谋也罢,说归说,转眼间,便把醪糟打鸡蛋吃光了。
  品尝着唐贤美做的香酥鸭,白林烧的芋头,我做的“干烧肉”……个个是赞不绝口。其实谁都心里明白,大家的心情绝不仅仅在饭菜上,身先囹圄多少年,身心紧张了多少年,“大难不死”的战友们,今天相聚,要这样放松一下,能没有好胃口,好心情么?
  金如柏又讲起了1940年,在晋西北那次吃羊肉的事。那个时候十分艰苦,部队天天吃黑豆,一些人患上了夜盲症。听说羊肝可以治“夜盲”,供给部门弄到一只羊,想给大家一些补养。肉炖好后,连盐都没有,一个战士发现有一罐黑乎乎的东西,高兴地说:“找到酱了”,急忙倒进锅里,却是一罐油漆。一锅羊肉吃不成了,大家跳呀叫呀急呀骂呀……
  这饭吃得可真热闹:椅、凳不够坐,就挤在床边上,有的干脆坐在过道的破木箱上,我作为女主人,一直靠在门框上。
  在顿饭吃得我终生难忘。我1939年16岁离家去延安,青春在战争硝烟中度过,最感缺少的就是欢聚。没想到解放二十多年后,这些为新中国南征北战的老同志,在“文革”中精神会受到折磨、人格会受到侮辱、身体会受到摧残!想起这些,望着在几位身经百战、伤疤累累的将军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聚会,我心里禁不住一阵阵酸楚,不由得背过身去,悄悄流下了眼泪。
  这是一次苦涩的欢聚: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受过伤害的心,他们内心深处有着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多少无奈、多少难言的苦衷?而等待他们仍是莫测的命运,因为当时“四人帮”还在台上耀武扬威!
  大家吃着,谈着,笑着,互相开玩笑,讲到有趣处甚至开怀大笑,但都不说自己,不谈自己遭遇的磨难和痛苦,也不谈眼前不平的处境。他们作为不屈的战士,作为多谋善断的将领,深深懂得在什么时间、什么问题上需要保持沉默。在沉默,犹如火山爆发前的宁静,火焰即将喷礴而出。
  果然时局剧变,“四人帮”迅速垮台。曾在这个小单元里聚会过的五位老同志,又纷纷走上领导岗位:秦基伟先后任成都军区司令员、北京军区司令员;廖汉生先后任南京军区政治委员、沈阳军区政治委员;李成芳任武汉军区政治委员;黄新廷任军委装甲兵司令员;金如柏任军委炮兵政治委员。
  时间又过去了23年。李成芳、金如柏已经作古多年,秦基伟去年病故。廖汉生、黄新廷也都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偶尔谈起当年那次劫后余生的聚会,都感慨万千。曾想把它记录下来,但拿起笔来,又想,这既非老同志打天下的辉煌经历,也不是与“四人帮”英勇斗争的记录,写下来又有何意义呢?后来我又想,需要记录下来的,绝不仅是那些重大的历史事件,轰轰烈烈的历史场面,即使是那些打了历史烙印的生活浪花,寄寓着人们当时的思想感情的身边琐事,同样应该视为历史,留下它昭示我们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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