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77号馆文选__鸿思--惊鸿作品 |
九
银瓶清晨醒来,忽然不见了荷花姐姐。自己身上却披着荷花姐姐的斗篷,油灯灭了,清冷的天光照进来,桌上整整齐齐地叠着一件崭新的棉衣。她冲到走廊里,四处张望。忽然,她看见一个玄衣男子向她走来,她眼前一花,男子抓住她的手,笑道:“你不认识我了?”银瓶定睛细看,惊叫起来:“荷花姐姐,你为何穿成这样?” 秦萱道,“不穿成这样,如何进得去大理寺。” “姐姐,你真的有办法对付那个牢头?”银瓶挽着秦萱,走在雪水混和的街道上,抑制不住忐忑地问。 秦萱简单地说,“试试看吧。” 银瓶不依不饶,“要是我们仍然进不去怎么办?” 秦萱明白昨日的挫折给这个小姑娘留下了太多疑虑,她把她揽进怀里,揉着她细软的头发,轻声说,“别老想这些,你还是想想,见了你大哥说些什么呢,总不能就是哭鼻子吧。”银瓶脸红了红,“我才不要姐姐笑话呢,我第一件事,要告诉大哥我认识了一个荷花姐姐,她呀,又美丽又温柔,还神通广大,她嘴上说不认识大哥你,心里却……” 秦萱的心差点蹦出来,“银瓶,你说什么?心里却怎样?” 银瓶轻笑道:“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如果一个人,肯为了另一个人,连病也不顾了,彻夜不眠,劳心劳力,你说,心里却怎样?不是当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当他最亲的家人了。” 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家人?她能做哪一个?秦萱痛楚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更像一只扑火的飞蛾。 牢头甲远远望见昨天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又来了,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快就要我赔衣服了吗?还找了个小官人同来。银瓶见了牢头甲,本能地往秦萱背后躲。牢头甲却见那小官人让姑娘站远了,对自己微笑道:“我与你借一步说话。”牢头甲颇有些疑惑,小官人走近前,敛了笑容,掏出一块有字(虽然牢头甲不认识)的腰牌,竟是天生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你识得这个么?见此牌如见秦丞相。这小姑娘来,是得了秦相允许的,你如何敢为难她!”牢头甲没见过什么腰牌,只有秦相两字如雷贯耳。他终究将信将疑,如何会与秦相扯上关系哩?这时小官人冷笑道:“与你阳关道,你偏不走。我在这里等着你,你且拿了此牌,给万俟卨看去!”牢头甲听说又有什么东西要拿给万俟卨老爷看,脸立即火辣辣的,屁股立即生疼生疼的,忙道:“不必多事,不必多事。”小官人手腕一翻,掌心对着他,徐徐道:“这样最好。”牢头甲很快捕捉到了小官人掌心里银子的闪光,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小官人的话,如何不信。” 秦萱向银瓶略一招手,银瓶立即像小猫一样追上去,她的脸上仿佛光彩重生,心上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她超过秦萱,直往前跑,秦萱却忽然拉住她,似乎很艰涩地说道:“银瓶,见了你大哥,你就说,我是……你家新来的家丁。” “为什么?”银瓶不解,甚至感到荷花姐姐的手竟在自己的手里微微颤抖。 “不为什么。”秦萱低着头,心中却如大海澎湃,他还会认得她吗?他可曾念着她?他的记忆里,有没有盛开的红荷?他可知道,这株美丽的荷花,愿意陪他到地老天荒? 家丁就家丁吧,银瓶现在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 “大哥!”当这声清脆的呼喊在耳边响起,岳云吃了一惊,银瓶?她不是被赶回去了吗,怎么会又来?可是,他的眼睛不会骗他,像团火一样红的小姑娘,不是银瓶又是谁!恩,为什么还有一个黑衣人? 岳云很想像从前一样走过去拥抱银瓶,但他只走了一步,忽然意识到脚上沉重的脚镣,就停住了步伐,他怕吓着银瓶。银瓶像一阵风似地冲过来,猛地搂住他的腰,脸紧贴在他胸前,大叫到:“大哥我想死你了!”岳云爱怜地摸摸她的头,笑道:“大哥也想你啊,傻丫头,谁让你跑这儿来的?谁和你同来的?”银瓶只管紧紧环住他,闭着眼睛嚷嚷:“我给你带好东西来,等会儿给你看,我和荷……和一个家丁一起来。”家丁?他向黑衣人望去,那人却害羞似的把脸侧向一边,他好象不认识。不过岳云并没多想这个问题。 银瓶紧抱着他,扯着他身上的伤钻心的痛,他却由着她。银瓶亲昵够了,睁开眼睛,蓦的发出一声尖叫:“大哥你的脚?!”岳云扶她坐下,平静地笑道:“银瓶,没什么可怕的,这些铁东西,只不过让人走得慢些而已。”银瓶眼圈红了,“你骗我,你不痛么?” 岳云似乎看到家丁清瘦的身体像秋叶般抖动,也许是他的错觉?他没有深究,因为现在他有重要的问题要问,他的心情虽然急迫,但语气却很温和,“银瓶,去看过爹么?他还好吗?” 银瓶叹了口气,“前些时日,爹的情绪似不大好,他……竟以绝食抗争,后来,二哥去了爹身边,爹不忍二哥陪他一起挨饿,才断了死的念头。我昨日去看他们的时候,爹的精神好些了,身体却不如从前。二哥才可怜,他好紧张的样子。” 岳云仔细地听着银瓶说的每一句话,生怕漏了一个字。银瓶说完的时候,他用手支着额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眉宇见痛苦的神色,他用极低的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知道,爹心里苦啊!他为大宋做了那么多,竟换来这样的结果。” 银瓶紧抿着嘴唇,似乎在积攒着勇气,她猛地抬头,坚定地说:“大哥,我要效仿缇萦救父故事,亲自到皇宫前去喊冤,我不信皇上知道这天大的冤情会坐视不理!” 岳云吃惊地注视着银瓶,灾难使人成熟,这话不假,平日里爱娇的小妹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很多。可是,她那颗纯净无暇的心怎能明了复杂的世事!岳云心中的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妹妹,“银瓶,我知道爹生了一个勇敢的女儿,他心里不知有多欣慰呢。但是,故事毕竟是故事,不是每一个故事都值得模仿。你还小,千万别去做以卵击石的傻事,反而让我们担心。听大哥的话,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孝敬娘亲,照顾弟弟,把最艰难的日子,都认认真真地过出样子来。如此,才是岳家的好女儿。” “可是……”银瓶鼓着腮帮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大哥,那你向我保证,保证你不会有事。” “银瓶”,岳云把她的小手捉在自己掌心,微笑着说,“大哥心里可舍不得你呢。将来,却不知哪一个有福的郎君,能娶我这妹子。” “大哥,你没向我保证……”,银瓶还要说,岳云打断了她,“你不是说有好东西带给我的么,怎么还不拿出来给我看?” 银瓶闻言跳起来,“瞧我这记性!”她打开随身包袱,把新棉衣递到大哥手上,笑道,“快穿上试试,还不是怕你冷!” 岳云把叠得方方正正的棉衣打开,随口说:“倒难为你嫂子。”忽然,他好象发现了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住了,脸色也变了,“银瓶,这衣服……不是你嫂子做的。” 银瓶从未见过大哥这样的脸色,一时竟是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你 ……这也看得出来?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是姐姐……荷花……她……”她说着,眼光向墙角的秦萱望去,却骇然地发现荷花姐姐整个人都没了血色,像痴了一样。银瓶不知所措,望望大哥,又望望秦萱,很想把事情解释清楚,“大哥,其实他……不是家丁……” “银瓶”,岳云轻声阻止了她,“你先出去一会儿好吗,我有话想问你同来的朋友。” 银瓶明显感觉到气氛有异,她不再言语,乖乖地走了出去。里面的两个人,此时却陷入沉默。岳云的目光,落在衣角那一朵血色般嫣红的荷花上,它不会出自妻子的手中。他一生,只遇见过一个痴爱荷花的姑娘,而那个姑娘,早已在夏日的黄昏与他擦肩而过,再无踪影……却为何如今,这小小的、缀在衣角的红荷,像个闯入记忆的不速之客,如泣如诉般向他倾吐着什么。 半晌,岳云抬头察看眼前裹在玄衣中的瘦削人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我妹妹她……叫你荷花姐姐?”玄衣人忽然一把扯掉了束发冠带,只见一头瀑布似的长发飞泻而下,而此时岳云的眼睛,正望见了那黑发映衬下一双漾满珠泪的美目,那美目中,似有一份喜悦,又有一份哀伤,似有无限柔情,又有几多期盼,哦,天!那清丽如荷的少女,难道会是眼前人?可是,当初娇羞而快乐的少女,却为何如此苍白憔悴?岳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他凝望着她,“你是……哪一个荷花?” 秦萱听见了他的问题,喜悦充盈了她的心,哪一个荷花?你的心里,竟是有一个荷花的,你竟是不曾忘了那一个荷花的!从进门伊始,她的心就只在他身上,她贪看着从思念里回到现实的他,不敢相信今生还能再见他!就算牢狱中风雨如晦,他依然有明亮如星辰的眼睛;就算那沉重的铁链锁身,他依然有温暖如阳光的笑容。他依然是,那样地打动她!她缓缓地向他走去,一直到离他从未有过的近,她带着眼泪微笑,“你是哪一个岳云,我就是哪一个荷花。” 这是她当初问他的问题嘛。金色的湖水从他们心间淌过,风中谁又吹响清亮的笛音。岳云不禁低呼:“荷花,你为什么会来?” “因为”,她轻启朱唇,眼波中柔情婉转,“因为上天怕你忘了我,所以让我遇见了银瓶,让我这一生中,还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许许多多的问题,是否还需要追问?如果他还有属于他的时光,他也许要向她索要那么多的答案。而她为什么,抛开了羞涩与矜持,是否也因着对所有的命运都已了然?有一滴泪还挂在她微笑的腮边,他伸手想替她擦去,她却忽然把整个脸都埋在他手中,泣不成声…… 他的手那样的温暖,这一刻,秦萱只想让所有的相思在哭泣中尽情地流淌,然而,虚弱和激动竟使她再也无法支持,她摇摇欲坠,向后摔去,岳云吓了一跳,连忙一把将她抱住,却见一缕鲜血沿着她的嘴角流下来,他失声惊呼:“荷花,你怎么了?” 她在他臂弯里不住地喘咳,“我没事”,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怎样为你病着,都是我情愿。只怕有些话,我今日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他替她擦干嘴角的血迹,柔声道:“荷花,你是个傻瓜!上天的意思不是这样,它是要你开心地过每一天,忘掉那些生命里的过客。” 她轻轻地摇摇头,专注地、深深地凝望他的脸,仿佛要把他所有的细节都印入脑海,她忽然微微一笑,那样美丽的笑容,让岳云恍惚觉得她把一生最绚烂的美都绽放在这笑容中,“云,你不是过客,你是……我的天堂。” 他闭上眼睛,揽她入怀,她轻柔地靠在他的肩膀,墨黑的长发飘散在他胸前。原来世界可以如此宁静,原来雪天也可以如此温暖。 十 空气里飘散着苦苦的香味,大宋秦丞相蹲在炉旁,静静地听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水声,过一会儿,他揭开盖子,观察着小锅里面沸腾的汤药,自语道:“有两个时辰,该差不多了吧。” “会之,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王氏一掀门帘,脸上尽是烦恼的神色。 “唔,我给萱儿煎碗药。她小时候受了风寒,我都亲自给她煎药,她总说阿爹煎的药才不苦。现在好久不做,手都生了,火候也掌握不好了。”秦桧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王氏却火起来,“你尽做这些无用的事!你这做父亲的,为何不问问她一夜不归,去了哪里,你倒忘了,那天晚上,你恨不得把临安城翻个底朝天。” 秦桧把药从炉子上小心翼翼地端下来,“那,你做母亲的,可问出来了?” “我若问得出时,还来找你!”王氏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就觉着,自从你接了岳飞这个案子,这个家,却像中了邪一般。萱儿也不对,你也不对,终日里话也懒说一句,也不晓得你究竟在想哪样!” 秦桧的手似乎抖了一下,一滴烫汁溅出来,烫得他直皱眉,“问不出来就不要问了吧,有时候,人的病……一多半在心里头。” “心里?”王氏高挑了眉毛,“萱儿小小年纪,会有什么心事?” 秦桧沉默不语。这时,一个小丫鬟在门口叫道:“老爷,万俟卨大人来了,在前厅候着哩。”王氏闻言道:“谢天谢地,这个主来了,你那案子怕可以结了。这回莫要再把人赶走了。”秦桧站起身,对王氏说:“你去把这碗药给萱儿送过去,你和她说,是阿爹亲手煎的药,她一定要喝了。她小时侯不是说,阿爹是最好的医生么,病,会慢慢好的。” 万俟卨在前厅里踱来踱去,似乎心事重重。听见秦桧的脚步,他赶忙站住,“属下给相爷请安。” 秦桧面无表情,“你这次来,可有好消息带给我?” 万俟卨从怀中取出一封纸柬,道:“属下是来向相爷禀报,大理寺锻炼已极,所得尽在此中,请相爷示下。” 秦桧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忽然笑道,“你给我的,和一张白纸有什么分别?” 万俟卨的头上渗出了汗,“是属下无能。” 秦桧道:“我不是让你到军中去找了吗?” 万俟卨面有难色,“相爷说的是,张俊大人和属下已经遍访岳家军旧部,所有证词我都记录在案,只是……只是无甚有用之辞啊。” “什么才叫做有用之辞?”秦桧盯着他。 万俟卨被盯得极不自在,却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哦,那你把那些无用之辞拿来我看看。”秦桧继续说。 万俟卨怔住了,“我以为,我以为……相爷不喜欢看。” 秦桧猛地拍案大怒,“万俟卨,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找到一片空白?!” 万俟卨的脸色像死人一样难看,“相爷,属下……确已尽力了。其实,我们已经有很多有用的东西了,比如岳飞援淮西不力,也是一条罪,再比如他数次违抗圣命,更是可以定重罪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秦桧挥挥手不耐烦地阻止他,叹息道:“我让你找的,你果然是找不到。改日记着把你那些无用之辞,给我看看罢了。” 万俟卨见相爷脸色有所缓和,心上松了口气,便道:“如今已到年底,以属下看,不如早些结案为好。” 秦桧沉默了一阵子,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以你之见,打算如何结案?” 万俟卨惶恐地拱手道:“属下不敢做主,所以特来请相爷示下。” 秦桧笑道:“你问过张俊么?” 万俟卨道:“张俊大人的意思,还是叫听相爷的。”他眼看着秦桧,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却听秦桧微笑着说:“这个时候,便谁也不肯出头了。”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见一树梅花雪一样的莹白,自在而骄傲地盛开着,水池里虽然冻了一层薄冰,红鲤鱼依然在下面活泼地游动。花园里有两个小厮正在互相嬉闹,忽而又为什么事追逐起来,年轻而响亮的笑声随风飘到他耳朵里。冬日的天空有一点暗灰,那云层外面,却是湛蓝的。他转过身来,对万俟卨说:“你对大宋的官律比我熟,对上哪一条,就写哪一条吧。” 万俟卨袖手站立,仍在细细品味相爷话中的意思,秦桧却不再理他,出门往后园径自走了。万俟卨目送着他的背影,发现并不老的丞相,身子竟会有些佝偻,脚步竟会有些蹒跚。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泻在床前。王氏均匀的鼻息自耳边传来,秦桧依然辗转反侧。大理寺的判决已经送上去几日了,却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也没有。每日上朝,都成为对他难以忍受的折磨。这几日,他索性称病不去了。 睡不着,月亮为什么那么冷又那么亮?他想起儿时读过的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他记得那时缠着母亲问:“嫦娥到月宫里做了神仙,为什么还要后悔呢?”母亲笑着说:“嫦娥一直想做神仙,以为长生不死多快乐呀,可等她真做了神仙,她才发现,没有后羿的日子,其实比什么都痛苦。你说她能不后悔吗?”母亲还说:“因为人有的时候,往往只看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却不去想付出的代价自己能不能承受。” 母亲的音容宛在,秦桧却忽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要想起这么遥远的事情?如今有什么不对吗?他索性披衣而起,也不吵醒王氏,悄悄走到院子里。 他整个人都浸润在冷冷的月华中,四周万籁俱寂。孤独,是否就是眼下这种滋味?堆叠的假山在黑夜里显得面目狰狞,假山环抱下的一片寒塘似有淡烟笼罩,淡烟中的曲桥却诡谲地不知伸向何方……秦桧摸索着在水边的石头上坐下,感到眼前分明熟悉的景致,却变得陌生,令他心惊肉跳。 “唉……”一声低得不能再低的叹息,仿佛来自黑夜里漂浮的游魂。秦桧心中一凛,喝问道:“是谁?” 曲桥上的轻烟变得若有若无,一个白色的人影显现出来,凭栏而立。秦桧大惊道:“萱儿,是你么?”他想跑过去,可是两人之间隔着水雾茫茫,脚下竟寻不见道路,他心头一阵慌乱,“萱儿,深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 “爹爹又为什么在这里呢?”她的声音很轻,很宁静,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仿佛并不真实。 “爹爹……,是在想一些事情。” “爹爹在想什么呢?”她的脸藏在氤氲里,秦桧看不清。 “爹爹是在想,爹做对了哪些事,又做错了哪些事。”他为自己的声音感到奇怪,好象不是自己在说话。 “做对了和做错了又有什么分别呢?爹忘了丞相上面,还有皇上吗?” 秦桧忽然似被重槌击打了背部,闷痛直到心里,他拼命睁大了眼睛,对面的人影却恍恍惚惚,他嘶喊道:“你是谁,你究竟是不是萱儿?” 白色的人影却伫立不动,又是那一声低低的叹息,像划过水面浅浅的涟漪,“爹爹你看,雪停了几日,今夜的月色多美!只怕明日会有大雪,再见不到这样美好的月光了。” 他的心空落落的,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不住的感觉,抑或一种缠绕不去的忧伤,正把他的生命引向别的地方。碧海青天夜夜心,他忽然又想起了这一句,竟疼痛得无法呼吸。 “阿爹,你说人有没有来世?”她忽然问。 “我想,也许有。” “那阿爹来世,还想当丞相么?” “不想。”他不需要思考。 “那阿爹最想做什么?” 秦桧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但在月色下看起来却有几分凄凉,“我啊,最想在老家的秦淮河上钓鱼,我女儿嫁了个好郎君,还记着给爹送壶好酒。” 一阵冷风吹过来,吹破了寒塘月影,也似乎吹散了曲桥上的人影,秦桧听见风里有个温柔的声音对他说:“好呀,那来世,我还做爹的女儿。”他惊跳起来,“萱儿!萱儿!”竟是什么也寻不见了。 秦桧不由大骇,他跌跌撞撞穿过乱石草丛,向女儿的厢房奔去,房门紧闭着,他一阵乱打,小丫鬟冬儿开了门,迷迷糊糊地揉着双眼,“小姐在哪里?小姐在哪里?”他几乎在急迫地吼叫,冬儿的睡意被吓走了大半,“小姐,她一直在房中睡着呀!” “她不曾出去?” “不曾。” 他踉跄地后退,难道一切都不曾发生,难道只是一场幻梦? “老爷,你怎么啦?” “冬儿,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二十八。” “腊月二十八”,他呆呆地重复着,突然一咬牙,对冬儿说:“天亮了,你告诉小姐,老爷上朝去了。” “是。”冬儿答应着,却莫名其妙地望着老爷,难道,他不是天天上朝的吗? 十一 秦桧静默地立在午门外,官服袍带,端严齐整。今天,他是上朝最早的官员。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天边仿佛有一片鱼肚白,巍峨宫墙下的树影却依然是朦胧的。午门外侧厢房里亮起了油灯,值班侍卫开始作换岗的准备。一阵特特的马蹄声自远而近,马背上跳下一个虎背熊腰的黑脸汉子,见了秦桧,愕然叫道:“丞相这样早!” 秦桧回头见来人是张俊,遂道:“张太尉也不迟啊!却为何舍了车辇,骑马而来?” 张俊一边搓着手,一边呵气,脸上有一丝苦笑,“久不骑射,髀肉复生,趁着时候早,锻炼锻炼筋骨罢了。”他说着,手指两旁的厢房,“皇上还未早朝,丞相何不去房中稍歇?” “不必了。”秦桧默然道。天气那么冷,他的手心里却是满把的汗。他的脸色也必不好看。张俊似乎想调节一下气氛,便笑道:“岳飞一案,大理寺不是已经结案了么。丞相还为何事焦虑耶?莫不是担心皇上不赏银子?”秦桧皱了皱眉头,这个张俊,三句话离不开钱。他冷冷地说:“封赏方面,我却不敢高攀张太尉。” 张俊碰了一鼻子灰,倒也并不在意,想了想,他换了个话题,“我在灵隐后山那块宅地,图纸已经画好了,如今开始动工的话,估计三年之内,可以完工。届时请丞相赏光做客。” “三年”,秦桧终于笑道,“三年之后,若我这把骨头还在,免不了要去的。我只怕你,到时候收不了工呢。” 张俊不吱声,搔搔脑袋,忽然,一片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东西落到他手上,他手上一凉,一片,又一片,张俊吃惊地叫起来,“奇怪啊,怎的突然下这样大雪?” 秦桧猛抬头,只见飘渺不可及的高处,正有大片大片的白点往下落,越往下,变得越大越清晰,大得如同清明飞舞的纸钱。他大惊失色,浑身像筛糠般颤抖起来,竟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她……说……果然……大雪……” 他忽然一把推开张俊,“你的马借我!”他拼命往马背上爬,四肢却像棉花般使不上气力,张俊不得不推他上去,失声惊呼道:“丞相哪里去?你不上朝了?”他不说话,一鞭打在马背上,狂奔而去。 激烈的马蹄声踏碎了黎明的宁静,他穿过一条又一条青砖铺就的蛛网似的小巷。为什么还没有到家?家在哪里?家为什么那么远?他的马撞翻了早起卖菜小贩的摊子,尖叫声在身后此起彼伏。他的帽带颠簸散了,头发松脱下来,披了一脸一背。有一队巡街的士兵注意到了这个疯狂的骑士,刚想拦阻,却又被他身上的一品官服吓住了。终于,秦桧看见了那熟悉的朱漆大门,他滚鞍下马,竟失了重心,扑倒在地。双肘和膝盖摔破了,流出的血刺激他的神经更加清醒,他挣扎地爬起来,几乎是用头撞开了大门,却差点把门里冲出来的另一个人撞翻在地。想要冲出来的人是王氏,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见了秦桧,一把抱住他厉声道:“会之,你可回来了,萱儿怕不好了……” 昨夜那疼痛得不能呼吸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尝试着深吸气,却真的痛如骨髓。雪花越来越密了,他拼命舞动双手,想要打开眼前遮挡视线的雪片,它们却像生了根一样缠绕到他身上、脸上,他突然拔腿向屋里冲去,大叫道:“萱儿,你听爹说一句话,你听爹说一句话!” 秦萱静静地躺在红色的锦被里,屋里虽然生着火,却冷得彻骨。她黝黑的长发梳成了高髻,纹丝不乱。美丽的面庞此刻如同冰雪雕琢的一般。秦桧带着一身的雪冲进来的时候,抖落的雪花落到她脸上,化了,好似晶莹的泪。秦桧呆呆地看着女儿,竟不敢伸手去抚触,兀自跌坐在床前,喃喃地说:“孩子,你不要哭,你一定要听爹说一句话。”他突然感觉到她的嘴唇似乎动了动,连忙把脸贴到她耳边,“萱儿,你说什么?” 他听见她细弱游丝的声音,“阿爹,我……什么都知道。” 他慌张地抓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这样才可使他的心有了着落,“孩子,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有些事你不知道,你听爹说,不是你想的这样。”他大声地抽泣起来。 她冰冷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嘴唇翕动,“阿爹,抱我。” 他伸出双臂,把女儿的肩膀紧紧搂在怀里,让她的头枕在臂弯中。她紧闭着双眼,嘴角却有着宁静的笑容。当他把面颊贴在她苍白的额头时,她拼尽全力,在他耳边清晰地说:“阿爹,抱我到雪地里,我的灵魂……要在那里……等他。” “丞相……”嘶声的叫喊,刺破了雪地的宁静,张俊须发尽白,像一头肥胖的熊在雪里大口地喘着气,“丞相,皇上有……圣旨下了!” 她的手从他身旁缓缓地滑落,她生命里最后一滴泪,无声无息地滚落在腮边。他大张着嘴,无法出声,无法哭泣,决堤的哀恸化作绝望和恐惧攫住了内心,他什么都明白了,昨夜凄美的月色,竟是最初也是最后的预兆。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活泼的青春,从此……竟要永失了……原来他没有说完的话,上天已不给他机会了,原来她比他还要清楚所有的结局。世界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他轻柔地抱起她,生怕弄痛了她,蹒跚地一步一步迈向院子里漫天飘舞的雪,齐踝深的积雪里,只短暂地留下他凌乱而无助的脚印,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密密飞雪填平了。 张俊听见丞相在这个冬天里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走吧,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雪落的日子,天光比平时还要亮。牢房里本来就徒有四壁,所以岳云没有用多长时间,就把所有的东西清理得整整齐齐。监斩官杨忻中一直神情紧张地站在大雪里,甚至忘了应该打一把伞。 最后,岳云走近那盏摇曳着火光的油灯,准备把它吹灭,牢头甲挡在他身前说:“不要吹灭它,让它点着。”牢头甲扭过头,伸出长满了老茧的手,把灯捻得更亮。他做了十年的牢头,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把犯人送上刑场,他的感觉早就麻木了。不过他今日起得很早,老婆叮嘱他什么他也没心思听,心里像窝着什么不畅快,他又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仔细想想,这个犯人从来就没有真的和自己好好合作,捉弄人倒是不少,现在他要死了,自己应该欢喜才对,可是不知为什么欢喜不起来,一想到以后将再也不会见到他,一颗心竟是慌慌的。 岳云见牢头甲别着脸站在那里不吱声,便笑道:“天都亮了,我怕浪费了你的灯油。” 牢头甲忽然气呼呼地大声说:“灯油钱,我付得起。我愿意让它一直亮着!”他的胸膛随着话音剧烈地起伏。 岳云走过去拍拍牢头甲的肩膀,这一次,他没有笑,很认真地说:“牢头大哥,对不起,这段时间,是我连累你吃了苦头。无论如何,你是我一辈子最后认识的一个朋友,谢谢你照应我的生活。”他从脖子上取下一枚金锁片,拉过牢头甲粗大的手掌,把锁片放到他掌心里,“这是我小时侯祖母给我的压惊之物,我现在也用不着它了,留给你作个纪念吧,或许,还可以换几两银子。”他最后握了握牢头甲微颤的手,转身向门外走去。牢头甲把锁片紧攥在手里,半晌,他发出了孩子般的呜咽, “兄弟……大哥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你一路……走好,大哥会……永远记着你。” 踩在雪地里刺骨的凉让岳云想起了儿时在雪天里玩耍时那种熟悉的感觉。杨忻中看到岳云向这边走过来,却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往事历历,他们毕竟太熟悉了。他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句非说不可的话,“不……不关我的事。” “我没问你这个。”岳云道,“我是有一个要求。” “哦,什么要求?”杨忻中瞪大了眼睛,抑制不住心跳加快。 “在我离开大理寺之前,我想见我父亲一面。”岳云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很果决,眼神很专注。 杨忻中躲开了对方的眼睛,对视令他感到难堪和恐惧,他很怀疑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担当这个角色。是谁指定他来的,顶头上司张俊吗?还是其他人的主意?他突然痛恨地想,无论是谁,为什么自己不来,却要把这样一场噩梦指派给他杨忻中!他觉得喉头发干,手心发凉,他想团起手掌,却发觉十根手指都冻得很僵硬。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轻声说:“你的要求,本来也合理。” 岳云微笑道:“谢谢你!” 杨忻中也很想笑一笑,他不准备那么没风度,但他确实笑得很难看。 岳雷在迷迷糊糊中冻醒了,竟然发现父亲已经起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晨光中,再一看天色,讶异地叫起来:“怪不得这么冷,原来下了多大的雪!”他一骨碌爬起来,挪到父亲身边,“爹爹,今天你怎么醒得那么早?” 岳飞没有答话,眼神注视着很远的天边。他一夜并没有睡好,许许多多已经很遥远的事情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一幕一幕地闪过:黄河决口,瞬间失去了土地和家园;没有纸笔,用树枝在沙盘上学写字;农忙时抢收麦子,筋疲力尽地倒在田埂上;习武练功,一手的血泡和老茧;还有,红色的烛光中新娘子娇羞的笑靥;还有,那个热辣辣的夏天,第一次做了父亲的狂喜……越是遥远,越是清晰,他惊醒过来,知道,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自从进入大理寺的牢房,他对死亡便早有准备,其实他已并不在意,死亡会在哪一天来临。不过,他还是隐约感到,有些事情,会比他预料的更加残酷,只是,他一直不肯相信。所以当岳雷又一次惊叫起来时,他的心陡然地沉了下去。 岳雷为什么惊叫,因为他突然看见了好久未见的大哥!然而欢喜尚未从脸上褪去,岳雷察觉到父亲的身形猛地摇晃了一下,他被父亲脸上从未有过的悲痛吓呆了。然后,他看见大哥在牢门外的长廊里双膝跪倒,向父亲叩头,语调哽咽,“孩儿拜别爹爹。”岳雷好像忽然明白了要发生什么事,但是他的大脑已在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岳飞颤抖着向他的长子伸出双手,“云儿快起来。”岳云隔着栅栏,握住了父亲青筋突起的手,他感到父亲很用力很紧地握住自己,就像十多年前,父亲好不容易从沦陷的故乡把他找回身边,他陌生地望着眼前被称作父亲的男子,不敢出声,那一次,父亲也是很用力很紧地抓住他的手,一下把他拉近身边。岳云突然觉得自己重又变成了孩子,他不再是血染征袍也不会后退的大义战神,也不再是委屈留给自己,欢笑让于他人的温雅少帅,他只是父亲的孩子!而父亲,不再是严厉的将军,他的眼神里只有痛与慈爱。一行热泪涌出了岳云的眼眶。岳飞已有好久没有如此仔细地端详过长子,那个倔强不肯服输、会在野地里疯玩的小男孩,如今有着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那个事事淡定从容,再痛也不喊的清朗少年,此刻却热泪滚滚。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曾经似乎有那么长,可是那么长的光阴,大都用来谈论所谓的大事,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根本就那么短。很多时候,他在他面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一个可以委以重任的部下,甚至,一个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他习惯了他在身边,却总是忘了,他还是他的孩子!岳飞不禁悲愤溢满了胸膛,长叹一声,“苍天在上,我岳飞一生披肝沥胆,赤心为国,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连云儿都不肯放过。日月昭昭,竟已昏昏,为何要这样罚我岳家!” 岳雷扑倒在地,抱住父亲的腿,打击太过突然,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瘦削的身体抖个不停,语无伦次地哭叫:“岳雷不能没有爹爹,不能没有大哥!娘亲怎么办?我们怎么办?”娘亲?岳雷提到了娘,岳云心里忽然抽搐了一下,娘,娘这会儿在哪里?娘会哭云儿吗?不过他的心虽然还会痛,却已经不会流血了。他腾出一只手,把岳雷拉起来,微笑地鼓励地看着弟弟,“你听着,岳雷,镇静一点。我和爹爹在一起,不会寂寞,你们可以安心。只是从今往后,你就是岳家的长子,你要变得坚强,要担当起男子汉的责任,让弟妹们看个好榜样!大哥相信你能做到,相信岳家不会跨掉。” 岳云最后望望父亲,猛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拥住了栅栏后父亲的肩膀,“爹爹,云儿走了。我们会永不分离!”父亲的眼泪落在衣襟,岳云忽然明白,原来很久以前他们想要追寻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万人空巷,可不可以这样形容?反正,杭城最热闹的官巷口已经挤得水泄不通,不得不依靠出动许多的士兵来维持秩序。所有的屋顶都被雪变成肃穆的白,白得太耀眼了,让曝露在屋外的人山人海,都只敢静默无言。突然有一种直抵内心的悲哀与怆痛,传达给了岳云,他抓紧了囚车的栏杆,安,是你吗?是你来了吗?他知道人群中一定有安,因为无论多远,只有安,不需要语言,能把她的内心传递给他。安终于赶来送他了,安是自由的。可是安的心中却在恨他是吗?他没有听安的话,他欠安的情,总是没有办法还了。岳云扬起头,让雪花落到额上,他的一生,欠了太多是吗?那个在他耳边说没有爱够的美丽女子,他要把她孤独地抛弃在苦难的路上,他们就此错过了,不知道下一世,能否还再遇见她?有一片雪花,却好像一直在眼前跳舞,追逐不曾离去,岳云感到奇怪,难道雪花也懂得方向?他摊开手掌,那片雪花跳落到他的掌心,不动,却没有化。岳云更吃惊地发现,手心里的雪花正扇动着洁白的羽翼,原来不是雪花,竟是一只美丽得像雪一样晶莹透明的蝴蝶!这样的雪天怎会有蝴蝶?他把手移到眼前,蝴蝶竟然没有飞走,他不由轻声地问:“蝴蝶,你想来告诉我什么?”蝴蝶不言,轻轻飞起来,落在他衣角的红荷上,又振振翅膀,曼妙地腾身而起,像柔软的雪,在他宽阔的额头上,在他浓黑的眉宇间,在他明亮的眼神里,在他温暖的嘴唇旁,缠绕不去,轻舞飞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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