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77号馆文选__曦梦--云中曦作品

第二章 骑兵 　　（1） 　　绍兴三年（1133） 八月，盛夏的清早。 　　天空刚刚泛白，太阳尚未升起，下了一夜的雨住了，蒸腾了半个月的的暑气终于稍减。江州的夏天历来是酷热的①。这一天，岳云起得很早，兵营内还是一片寂静。昨夜，他又梦到了自己在相州离散的母亲，被战乱逼走的亲娘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抑郁，睡意全消，索性早起。虽然很热，但他还是系上了重铠。岳家军转战之暇，除了战后修整时期，从不间断练兵。即便是平日的训练，岳飞也规定战士们必须着重铠练习，如战时一般。自从建炎四年加入父亲的军队，转眼间，岳云在张宪部下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已经快三年了。十五岁的他，已经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俊朗少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参加了也有十几场。伐李成、破曹成，荡游寇，虽然都是内战，但殄灭了那几伙割据一方、离叛扰民的恶匪倒也稍快人心，当然也曾参与了对虔、吉“土寇”的镇压 ②。然而岳云和其父一样，心中所系的是湖北路和京西路的抗金前线，心中所想是有朝一日纵马挥旌，手刃入侵的金人。一想起这个，他的心情就再也无法平静。国恨家仇，系于一身，心情如何能平！想起昨夜梦中亲娘无奈的眼神，心底一痛，如刀割一般，不知不觉眼眶有些湿润。他赶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那刚刚出现在山头的太阳。初升的太阳，并不刺眼。红彤彤地悬挂在如黛的远山上方，周围缠绕着淡淡的云霞，不张扬不刺目，仿佛出离尘世，在这寂静的早晨显得尤其的可爱。 　　 　　集合的号角吹响的时候，他已挽着自己那匹黑色的战马“踏雪”列队在人群中。统制张宪身着玄色衣甲，端坐在在马鞍之上，审视着这支组建不久的骑兵队伍，眉头微蹙，眼神严肃。虽然不说一个字，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便如同一尊战神。早在五代后晋时期，石敬瑭就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辽朝，是以北宋尚未开国就已经丧失了勘为天然屏障的北方山区和长城要塞，北方铁骑得以直接进入华北平原发挥其机动性和冲击力的优势。因此不论辽、金、西夏，历来皆以骑兵作为决胜武器入侵缺乏战马的宋朝，而整体宋军也因为这个原因在野战之时总是一败再败，形成以守势为主的军事策略。岳飞早有先见之明，为有朝一日能在平原野战中以骑制骑，战胜长于旷野奔驰，马上作战的金军，还在战略防御、屯驻江州的时候，就潜心着手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队伍。这天，战士们被要求练习注坡和跳壕。所谓注坡，就是驰马冲坡。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当时宋朝的军队并不重视骑兵，“以步制骑”的理论曾经风靡一时。除了步兵，大将们通常更重视水军、弩兵、石炮兵，是以自北宋以来，宋人从未以骑兵打过大胜仗，军士们于骑术也并不甚高明。注坡却是一项重要的基本功，不仅考验骑手的胆气和力量，也锻炼骑手对坐骑的沟通和驾驭能力。尤其身临炮弩齐发的乱仗时，马匹容易受惊，尤需控制默契。 　　 　　将士们身着重铠，来回冲突了一个时辰，都已是汗流浃背，如在蒸笼中一般。岳云提马立到一个土坡上，得、得、得，远处一小队人马飞驰而来，到得近处一看，却是自己的父亲，带着几名亲兵巡视来了。他跨下一匹白马，威风凛凛，也是全副披挂，意态昂然。张宪下马弓身作了个揖，转头向坡上的战士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练习。 　　 　　轮到岳云的时候，他竟然觉得一丝紧张。快有半个月没见着父亲了，自己可不能给他丢脸。他略一凝神，纵马冲了下去。马儿撒开了蹄，飞纵而下。那一刻，岳云仿佛看到自己驰骋在京西战场上，杀向金贼。娘一定会很高兴的！刚这么一走神，突然眼前出现一片未干的泥泞，已来不及闪避，他赶紧向后拉缰绳，欲图减低一些速度。却已来不及了，战马失足。还没等岳云挽住，只觉天旋地转一般，连人带马翻下了山坡。所幸这段供训练的山坡并不长，他很快就落到了平地，停下来的时候，只觉膝盖钻心地疼痛，手臂上似乎也划破了好几处，渗着血。可是谁知道此时他的心比身体更痛，几乎觉得没有颜面站起来面对威严的父亲。 　　 　　“还不快起来！”，紧接着“啪！”一声脆响，岳飞已下马走到近前，一鞭抽在岳云的手背上。岳云被这突然其来的一鞭震住，略有迟疑。父亲大怒，“前驱大敌，亦是如此吗！”岳云起身，垂手而立，不敢看父亲严厉的目光。“尔平日里怎么练习的，怠惰如此，何以为军人！来人，把他拉下去，斩首！”岳飞这一道命令，如同晴天霹雳，众人都未想到只是战马失足落马，并未违反军规，何以就到了斩首的地步。一时全都目瞪口呆。岳云震惊地抬头望向相依为命的父亲，仿佛不认识此人一样。还是张宪最先回过神来，忙大步上前，拱手道，“元帅息怒，少官人平日训练严谨刻苦，并不曾有丝毫怠惰。今日，雨后泥泞未干，战马失足，并非完全是平日练习不精熟的缘故。何况岳云从未有违军规，请元帅开恩，收回成命。”说完，单膝跪倒在岳飞面前。“请元帅开恩，免少官人一死”，众将齐声跪倒。“请元帅开恩！”，岳云平素与众战士吃住训练都在一处，从不因为是主帅之子有甚特殊，士兵心里都很佩服。见各自的长官都为岳云说情，也都在地上跪倒了一大片。岳飞见众人如此，怒气稍减，这才回过神来。适才不知为何如此生气，竟然差一点杀此爱子。这孩子虚岁虽然只有一十五岁，却已倍受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苦。亲娘遗弃，自己又随皇帝转战江南，任其自生自灭。三年半前，把他从沦陷区接回来后，没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就送到张宪手下当了一名普通士兵。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穿、住、行都与普通士卒无异。想到此，岳飞心中竟然有些责怪起自己来。然而转念一想，国家偏安一隅，正需要人才，自己这么心软，怎能将他培养成文可安邦，武可定国的栋梁。一狠心道，“既然众将说情，免岳云一死。着杖责一百，以示训诫。” 　　 　　 重重的军棍击打在岳云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岳云咬紧了牙关，忍住了决不肯发出一声呻吟。看着父亲负手而立的背影，心底隐隐地痛着，好象要流出血来。那天，岳云是被军士抬回营房的。 　　 　　 　　（2） 　　烧灼般的疼痛了一天一夜，第三天岳云还是勉力出现在训练的马背上。一天颠簸下来，伤口已不知溃烂成什么样子，直觉喉咙干渴，两颊发热，脚底象踩在棉花上一般，炎夏黄昏的热浪之下犹觉阵阵寒意。傍晚，岳云拖着脚步刚迈入营房，张宪的亲兵“大马杓”郭进来报，“统制命你即刻到他的营帐去。” 　　 　　待得来到张宪的营帐，岳云勉强抖擞起精神朗声报到，跨入房门。张宪见到他，第一句话是“解中衣，趴到床上去。”岳云愣在当地，不知所措。“听到命令了吗？解衣，趴到床上去。”岳云这才看清张宪手里握着一个白瓷小瓶，象是金创药之类的东西，顿时明白过来。拱手道，“不敢有劳统制。”“哈哈哈。。。”，张宪爽朗地大笑起来，“不要废话，叫你做啥子你就做啥子，扭扭捏捏地象个娘们儿。”张宪是四川阆中人，说话带着川音。岳云服从命令，任张宪帮他上了药，凉丝丝的，抑制了不少疼痛。上完了药，岳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正想说点什么，张宪道，“别谢我，这是元帅给的，灵药啊。你心里还是不舒服，是吧。他也难处啊，听说元帅昨夜睡得不好，翻来覆去，快到天亮才睡了大半个时辰。”说着把那瓶伤药塞到岳云手里。岳云咬了咬嘴唇，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这时，郭进在门外，高声道，“郭进有事禀报统制。”“进来吧”，张宪端详了岳云一阵，问郭进何事。郭进说，“才刚元帅亲卫来说，请统制不必留少官人吃饭，命少官人径直从此处到帅帐去。” 　　 　　张宪并未随岳云前去帅帐，而是由岳飞派来的一个亲兵带同。到了帅帐门口，那亲兵挺直了腰杆，声如洪钟地向内禀报，“将军，少官人已经到了。”听到岳飞允入，岳云迟疑一下，吸了口气，鼓舞精神，大步掀帘而入。一进房门，就感觉到一道目光射到自己身上。一抬头，正好接触到了岳飞明亮的眼神。以往进来的时候，父亲不是在专心致志地察看地图，就是聚精会神地看书，今天却不太一样。父亲已站在离自己不过三尺的地方，定定地看着自己。岳云心中一动，还是作揖道，“父亲安好。”岳飞定定地瞪着岳云疲倦和因为低烧而发红的面颊出了一会神，心中一时酸楚，道，“我们爷俩好久没一块吃饭了。今天找你来，有件事说与你知道。”岳云这才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却是一盘青菜、一碗炖豆腐、一碟酸豆角炒肉糜，一盘军中少见的红烧肉，还有一盆汤。父亲平日生活俭朴，吃饭大都是素菜，少有荤腥。今天这般丰盛却不知为何。思索间，随父亲步到桌前。“坐吧”，岳飞命道。只见两把椅子一北一南，隔桌而设。北向的一把椅子上铺着一只棉麻罩面的丝棉垫子。岳母姚氏身体不好，常觉腰腿酸。岳飞待母至孝，平日自己只穿棉布，却专门为母亲定制了两个透气轻暖的丝棉垫子。不想岳母因心疼儿子总是熬夜操劳，怕深夜寒气逼人，自己留下一个，非要将另一个丝棉垫子给岳飞用。岳飞为让老人心安，就将坐垫留在了军中帅帐内。岳云心内踌躇，那面南的位子自然应是父亲坐的，可父亲常日常用的坐垫为何却又在朝北的坐椅上，一时不知该坐向哪边。“坐啊，坐。”岳飞自己先朝南而坐，那特意垫上丝棉垫儿的座位自然就是留给岳云的了。一股暖流悄悄在岳云心中弥漫，待得坐下，只听岳飞柔声道，“还疼得厉害吗？”岳云心中一软，竟一时语塞。“不，也没怎么。”“吃吧”，岳飞先拿起筷箸。岳云也伸出右手去拿筷子，赫然一条血红的鞭印还留在手背上。岳飞的心一缩，觉得自己那天对儿子实在太狠了点儿。他毕竟还是个不满十五周岁的孩子。心下歉然，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岳云碗中。 　　 　　这一顿饭，岳云吃得一声不吭，尽是岳飞一个人自说自话，岳云偶尔恭敬地答一两句。待吃完饭，撤下碗碟，岳飞见儿子始终不曾开颜，心里有些难过。天黑下来，他望向窗外，对着天上的圆月轻叹了一声，道“你娘若在这里，你该不会是这样。”说着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听“咚”的一声，身后岳云已跪到地上，泣声道“孩儿不该惹父亲生气，孩儿学艺不精，爹爹责罚得是。孩儿知道爹爹是为了孩儿好，孩儿不敢赌气。”一席话说到岳飞心中，唏嘘不已。反身扶起爱子，道“云儿，你真能理解为父一片苦心，那当真是好。”此时，隔阂在两人之间的冰块早已化作暖流，弥漫在这对同生共死，相濡以沫的父子心中。岳飞说道，“皇帝已下诏下月要我到行在觐见③。你也要随我同去。看来，真正迎贼杀敌、光复河山的时候到了！” 　　 　　说到此，父子两人皆是心潮澎湃，盼了好几年，就等着与仇敌血战黄沙一决雌雄。那时候，岳云并没想到，父亲当日的严格要求，将自己造就成一名优秀的骑兵将领。七年之后的郾城大战和颖昌决战，他率领着一支精锐的骑兵队伍，大挫金兵，在宋金之间最重要的两场战役中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注释： 　　①岳飞受命在绍兴二年开始，屯驻江州，今江西九江。 　　②南宋初，统治者称农民起义军为“土寇”，以区别于李成一流的土匪“游寇”。 　　③绍兴三年九月，高宗在临安第二次召见岳飞。岳飞升任江西路、舒、蕲州制置使，自此岳家军大幅扩充，番号改为神武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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