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77号馆文选__曦梦--云中曦作品

第九章 云隐 　　（1） 离歌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除夕 　　 　　赵构的密诏一大早传至大理寺，当日就要行刑。早有狱卒递了消息到岳飞的囚室。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但张宪和岳云要被斩首的消息却仍令岳飞震惊。 　　 　　岳飞梳洗已毕，靠着墙闭目思考。他早就对赵构放弃了希望，既然诏令已下，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应该就是今天了。明天就是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要热热闹闹地过新年，家中的妻儿老小能不能平安度过这个年节呢……。 　　 　　正自冥想，耳边渐渐传来叮呤铛啷的声音，由远而近，是有人带着脚镣行走！一阵不详的预感升起，岳飞从墙边跃起扑向精钢炼铁锻造的监门。囚禁他的房间是大理寺最隐秘、最角落的一间，从铁栅门望出去只是一堵看不清轮廓的灰暗的墙。墙顶有个小孔，漏出一星微弱如豆的光芒。他努力向墙的外侧张望着，但是除了漆黑的甬道，再也看不到更多。叮呤铛啷的声音渐渐走近，那由远而近带着脚镣缓缓走来的是他的爱子岳云和爱将张宪。 　　 　　清脆的脚镣声到达极近的时候，忽然停住了。一人朗声说道： 　　“张大哥，我突然很想唱歌”，正是岳云。岳飞忙将耳朵贴近铁门倾听。 　　“兄弟，你都快死了，居然还想得出歌来唱”，张宪应道，语气中有几分调侃。张宪虽和岳飞同辈，年龄却正好在他父子二人中间，只比岳云大了七八岁。岳云初从军时随的是张宪，两人便结下了不同寻常的深厚情谊。私下里岳云常呼张宪大哥，但岳飞总觉得岳云这么称呼张宪乱了辈分每每加以阻止。如今这生死别离之际，两人又称兄道弟起来，由不得不叫岳飞心酸。 　　过不多会，就听到岳云慢慢地唱起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岳飞一听正是自己写过的一首满江红词。先时声音低徊，似由气声推动，至“抬望眼，仰天长啸”歌声渐渐清晰，且渐行渐告，豪迈之情亦油然升起。接下来一句“壮怀激烈”却又低沉下来如静夜中独自望月轻叹，悲壮中见幽婉，英雄自伤，流露一脉剑胆琴心。岳飞听出张宪也接过旋律唱了起来，歌声中便又多了一股草莽的豪气。“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两人的声音都清亮起来，顿觉一股驰骋于天地之间追风逐月的骄傲自豪扑面而来，“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空悲切”三字出口竟然有如数人合唱，低沉婉转。略停了一、两个节拍，歌声转为凝肃，“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果然是十几人的合唱声，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狱卒士兵加入到合唱中。霎时群情激昂，喷薄欲出。 　　 　　“好孩子，好孩子”，精铁锻造的铁栅似乎要被岳飞握断了，父子之间的默契和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和着豪迈的歌声，裹着岳飞眼眶中蒸腾的热泪在天涯咫尺的父子间传递，“大丈夫死则死耳，万不能丢弃铮铮铁骨，凛然正气！”听到脚镣曳地声的那一刻，岳飞原本想和他们告别的，此刻他却不愿再打断这愈来愈激越的歌声，他已经不用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确认什么了。“架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谈笑渴饮匈奴血……” 　　岳云就踏着这激越的歌声，冷静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天空是那么的阴冷，腊月里刺骨的寒风穿过他单薄的衣衫，此刻他的心已结冰。从被捕入大理寺狱的那一天，他就已知道会有今天的结果。事实上，从去年班师诏传到前线的那一天他就已经对朝廷彻底失去了信心。入狱三个多月，他甚至都不曾也不再愿意为自己的清白辩解。他才二十三岁，生命对他来说有太多的遗憾了。“亲娘啊，孩儿再也不能在您膝前尽孝了……，妻儿啊，我不再能完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了，今后谁来照顾你们呢……安娘，我的好妹妹，你曾说我是你生命中唯一相依为命的倚靠，而我此生终要负你了……”，水雾一下子漫过眼帘，一滴清泪缓缓滑过他清俊傲然的面庞，“年幼的弟弟们，大哥从来没有好好与汝等玩耍，教你们武艺，现在已来不及了……；母亲，你的养育之恩云不能报答了，只是我曾经答应过您，‘今后不论爹爹去到哪里，我都一定跟随’，我终于守住这个信诺了”。 　　…… 　　…… 　　 　　 　　 　　（2） 云隐 　　囚车停了下来，刑场到了。 　　 　　岳云和张宪被押解下来，面前是两口锃亮的龙头铡刀，刀口上隐隐泛着玄冥的红光。 　　 　　刑场早已被殿前马步军司的军兵里里外外，密密匝匝地围得飞不进一只苍蝇。同来的两辆马车也停了下来，车内走出两个人，俱身着公服，一人衣紫，带着直脚硬翅襆头；另一人着红色官服，带着一顶金丝笼便帽，两人腰间均束着缠枝花卉纹金带，饰有象征着地位和荣誉的“鱼袋”，一看服色便知是朝中大员。这两人正是高宗眼前的红人，赵秦阴谋的忠实执行者。衣紫带襆头的是枢密使张俊，穿红着便帽的是殿前马步军司都指挥使杨沂中，也是此次赵构特命的监斩官。时辰未到，两人只管在一旁叽叽咕咕地交耳私语。岳云和张宪看到张俊便如见了仇人一般，脸上顿时现出愤恨之色。须知正是张俊唆使了岳家军中绰号王雕儿的王俊写了告发张宪谋反的告首状，将这起冤狱挑起。那张俊一向喜好倾轧同僚，权欲熏心，与秦桧串通了一气流言中伤岳飞援淮西不及，坐观胜败在前，自求解职配合高宗削夺各统帅兵权在后，继以视师楚州为名欲加害韩世忠，阴谋被岳飞戳穿报复不成，又唆使王俊诬高张宪，更以私事挟持岳飞的重要部将王贵欲谋陷岳飞，乃至岳飞赋闲后乘张宪赴镇江向自己报告军务时将其扣押，并滥用私刑越职推勘。凡此种种卑劣行径都被他一人做绝，张宪、岳云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挖出他的心肺来看看是甚底颜色。 　　 　　午时刚过，张俊踱到二人面前，面露得意之色。他先向张宪道，“张宪，时候不早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呸！”不想被张宪向面上唾了一口，“直娘贼，你们串通一气谋害老子和岳相公。老子死后变成厉鬼第一个就要找你算帐！”张宪猝不及防，连退了两步。早有人上来捂了张宪的嘴，又有人替张俊拭抹痰迹。张俊气得脸色发绿，待要发作，忽想起厉鬼报复之说一时又软了下来。心中半信半疑，遂放低了声气对张宪说：“张太尉，你骂也骂了，且听老夫说一句。我也是奉命行事，官家和秦相爷的旨意我哪里有力违抗啊”，张宪被捂住了嘴，只管发出咕噜咕噜的骂声，张俊不敢再看他怒火中烧的炯炯目光赶紧转过背去。 　　 　　张俊又踱到岳云跟前。这次他有了经验，没敢走得太近。不想岳云连正眼都不瞧他一眼，只是望着远方层叠的山峦出神。张俊觉得老大不痛快，冷冷出声道：“岳云，你可有什么说的？” 　　 　　岳云仰望着天空，天边有彩云婀娜地飘动。忽然有阳光透出云层射出，在他周围形成一道淡金色的轮廓。他定定地将双眼迎向那道光芒，或许是阳光耀眼的关系吧，他的眼眶有些湿了。他的一生好像是为追随父亲而生，如今又为追随父亲的信念而死。他无怨。 　　他终于冷冷地看向张俊，一道清光自眼中射到张俊灰败的脸上，随即又转向远处。只听他朗声吟道：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君子之风，山高水长” 　　 　　张俊心头大是震动，一时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他还是输了，彻底输了。他连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少年都比不过，又怎么胜得过他的父亲岳飞呢？！过去种种处心积虑、沽名钓誉，倾轧同僚，陷害忠良到底为了什么……。千载之后，人们谈起岳飞和他张俊时，自己以何面目面对后世指评。张俊心中气血翻涌，妒火中烧，无处发泄，嘶声大叫道“行刑！” 　　 　　…… 　　 　　寒光闪过，热血溅上了五尺白绫。 　　………… 　　………… 　　………… 　　………… 　　 　　阳光在一刹那间隐去了，片片白絮缓缓飘飞，――下雪了。岳云感觉到自己已躺倒在冰凉的砖地上，片片雪花飞下，轻轻地、柔柔地触到他的睫毛，吻过他的脸颊，落在他渐渐冰凉的躯体上。那雪花温柔地覆盖了他，象幼时祖母轻抚他熟睡中的脸，象娘亲离去的前晚滴落在他睡梦中的眼泪，象爱人为他盖上御寒的白色披风……，转眼天地间重又充满了温情。 　　 　　空气中有爱在流动，有香味在流动，有丝竹在流动，隐约有人在低唱：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爱与恋。雪花飞，飞起了多少情缘。往事如梦似云烟。多少的期待，多少的怀念。纵然相隔那么远，真情永驻在心间。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雪花飘，飘尽了多少爱与恋。雪花飞，飞尽了多少情缘。莲花开在雪中间。多少的往事，多少的怀念。纵然相隔那么远，但愿真情永不变。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他不再觉得寒冷。他困了，累了，就在这白雪飘飘的寒风中沉沉睡去。 　　 　　雪，越积越厚。天边的最后一丝流云隐去了。 　　 　　同一天，岳飞被毒死在大理寺狱中。临刑之际，他在依旧空白的狱案上留下八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尾声 　　 　　春日的料峭寒意还未消退，坟头已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草。杭州的湖光山色中最幽深的一隅，一大一小两座坟墓在青松翠柏间相互依偎。 　　 　　安将一束白色的郁金香放到父亲的坟头，恭恭敬敬地行完礼。转到一边，又把一束鲜艳的扶郎花放置在旁边略小的坟头上。她摩挲着墓碑，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宋继忠候岳云墓。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她望向天空。天边有云静静飘过，她在那流动的白云间看到了他沉静的笑容，泪水终于没有滴下来。 　　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到：留下来的只不过是尘土。世间任何一种柔情都挽留不住他二十三岁的年轻生命。他本是为岳飞而生，为那个黑暗年代中最壮丽最光明的那一页历史而生。 　　 　　这一天是公元2003年3月21日，民族英雄岳飞诞辰900周年的五天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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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3/12/28 13:3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