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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飘过静静的云·岳云纪念馆
22677号馆文选__曦梦--云中曦作品

天边飘过静静的云——安娘忆录岳云传 第八章 囹圄

云中曦

  第八章 囹圄
  (1) 祸起
  
  绍兴十一年十月十三日南国冬日的晌午
  
  一辆黑油青幔的马车飞快地疾驰在通往杭州的官道上,风驰电掣一般,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这分明是一匹战马。那匹白色的骏马昂首掀蹄地奔跑了几个时辰,仍未见气喘,路人见之皆称奇。却原来,北宋前朝因丧失了甘肃、青海一带的主要产马地,民间交通多用驴车牛车。王安石变法时曾推行保马法,鼓励民间养马,骑马曾普及一时。然而宋室南渡后,高宗一朝初期,边境未安,连年与金国兵戎相见,马匹供应又陷于紧张,莫说民间使用,连打仗都不够用。难怪路人见之叹奇,更何况这匹战马不是用于骑乘,而用作车驾。而车内坐着的不是什么王候将相,却是一个体态娇弱、形容清丽的少女。车窗的帷幔被卷起了一个角,这女子全然不顾初冬的寒风呼啸,任冷风和飞溅的尘土肆无忌惮地扑入车内,只是靠在窗边出神地凝望着阴晦的天空。天空中尚有丝丝白云在飘动,显是要下雨了。
  
  她有两汪翦水凝眸,她的眼神里有种出离尘世的纯净,与生俱来,与这乱世似乎格格不入。这样的一双眸子让人多以为她少不更事,心思单纯是以形诸于外吧,但细看去,其眉宇间却分明缭绕着某种深深的忧郁,如烟似雾,似恨还愁。若再仔细看,她的发束高高挽起,梳成了一个堕马髫,其实她已经出嫁了。
  
  马儿虽然已经跑得够快了,可她还是恨它奔得太慢了。她心底已是心急如焚,恨不得长上双翅飞到临安。若不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来到临安,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舍得将这匹从娘家带来的良驹宝马用来架车。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男子眉头紧锁,不时看向她,神色十分担忧。这一路以来安娘少言寡语,只是默默想心事,要不然就是对着天空凝神发呆,偶尔开口说两句话也只是询问离前程还有多远。绕是他素来知道妻子那宁静孤寂、外柔内刚的脾性,安娘此时的状态也令他不知所措,不由得要生出阵阵寒意。安娘是两天前收到了李夫人从江州令快马急递到的书信,信中说起父亲岳飞接到由殿前司统制杨沂中带来的一道由宰相秦桧签署的堂牒,随杨沂中一起赴杭州去了。而本来已退隐庐山的父亲之所以匆匆赶往杭州却是因为杨沂中带来了一个极不好的消息――大哥岳云和父帅的爱将张宪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竟然被捕入朝廷的中央司法机关――大理寺。李夫人的信中并未说明他们犯了何罪,想必连父亲和李夫人也不清楚。但安娘深知大哥的品行和人格是决计不会做出有违国律军法的事情来的。令她陷入深深的不安的是那道由宰相秦桧签署的堂牒,她的直觉里泛起不详的预感,这是多少次送别远征的父兄时从未出现过的强烈的悸动。
  
  安娘虽然已出嫁,却一直保持着与家中的联络。她最近一次得知父兄的消息是在八月。那时她从岳云写给他的信中得知父亲七月自楚州拊循韩军回,便即遭到朝中秦党的排挤。秦党擅权愈炽,控制言路;皇帝只是眼开眼闭,莫测高深。秦桧指使了他亲自扶持起来的右谏议大夫万俟卨弹劾父亲,理由有二:第一条指父亲稽违诏旨,援淮西不及,第二条言父亲与张俊日前在淮上视师时言山阳不可守,宜退保长江,乃是沮丧士气,动摇民心。别的安娘尚不清楚就里,仅这第二条她却绝不相信“退保长江之语”会出自以身许国,一意收复故疆,誓不与金人同日月的父亲之口,必定是佞臣颠倒黑白是非。而对于第一条“罪状”安娘心中也有大大的疑问。她虽然不曾亲历朝中政事,但也曾听大哥岳云谈起过宰相专权、庸将跋扈的事例。大哥最是厌恶政治,但他天性敏锐,却总能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看得一清二楚。年纪虽轻,却已凭着自己的能力在十年征战中立下累累战功。尽管父亲出于顾全大局和磨砺锻炼之心对他的战功多隐藏不报,然而朝中文武却都知道岳飞有个骁勇善战的儿子,连皇帝官家似乎都对他青睐有加,多次诏谕他以特旨升迁或赐予带御器械之类的荣誉头衔。岳云若是一心往上爬,只怕现在已可常立君侧,做个留守京城的殿前司统制了。只是他也象父亲一般似乎都不屑于政治漩涡中的曲折婉转,唯愿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追随着父亲南征北战,风里雨里拼命保护父亲周全。安娘也便是从大哥往日的闲谈中得知秦桧自从成功排挤老臣赵鼎、独揽相权以来,就刻意经营,逐步左右了台谏系统。此人由御史中丞出身,深知若要专擅政局,排斥异己,除了善于仰止君王鼻息,还要操纵台谏以为其鹰犬喉舌。最令人发指的事情就是绍兴九年和议之后,金人渝盟南侵,竟然没有一个台谏官出来谴责和议的失败。
  
  继万俟卨之后,现任御史中丞何铸和殿中侍御史罗汝楫又在八月初相继上疏,重复弹劾。父亲本就对皇帝偏安一隅的方针不满,多次力争抗战,而皇帝却对此置若罔闻。听说今年的淮西之战金人中途撤退,想来是国中发生了内变;依照皇帝和宰相一贯的想法,恐怕现在已经在深宫秘密策划着如何再次与金人媾和了。安娘的全部心思都悬在对父兄的担忧之间,心中千丝万缕,种种揣测,仍难以断定事情的前因后果,便将从家信中得知的消息在心中一一梳理起来。
  
  父亲是八月初上章请辞枢密副使之职,紧接着便以“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俾就闲祠,岳云也同时受了个宫观闲差,看起来似乎从此与那黑暗的官场再无瓜葛。父亲退闲之后就与李夫人离开杭州,回到庐山旧宅。庐山,奇秀清幽,父亲又与东林寺的长老交好,本是他向往中解甲归田后的隐居之地。――父亲写那“叮咛寄语东林老,莲社从今着力修”的诗句时定然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大哥妻孥一房,却因为大嫂巩氏生产不久,幼子尚在襁褓中不堪长途跋涉,所以暂时留在了杭州……
  安娘担心着已身陷囹圄大哥的安危,更忧心着父亲此去都城临安的祸福。父亲素不喜秦桧为人,而更在战与和的主张上与秦桧势不两立,曾公开指斥秦桧“相国谋国不藏”。而秦桧为人阴险,早就对父亲衔恨在心。如今她爱之若生命的父兄虎落平阳,教她如何不忧心如焚。这样的情绪便是从李夫人给她的信中也清晰地流露出来,李夫人在信中说她自己要亲往杭州。安娘接到家信,即刻上路。
  安娘的预感果然是对的。岳飞此去杭州,便于十月十三日被捕入大理寺。罪状是鼓励旧日部将、鄂州御前都统制、提举一行事务张宪“欲劫诸军为乱”,并言张宪还收到岳云一封书信言“可与得心腹兵官商议擘画”。事实上秦桧伙同张俊唆使了岳家军中的一个害群之马王俊写了一份《告首状》,诬告张宪欲领兵到襄阳造反。其间全是前言不搭后语、矛盾百出的诬蔑之词,而所谓“岳云与张宪书”竟然被恬不知耻地宣告说已为张宪焚毁。
  
  
  (2) 堂审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深夜,大理寺公堂
  
  岳飞自被逮捕入宋廷的最高司法机关大理寺已有两个半月,任凭遭受了如何的严刑拷打、深文周纳始终未曾承认任何一条秦桧党羽捏造的罪名。御史中丞何铸原被秦桧指定为岳飞一案的主审,虽然何铸先在秦桧授意下弹劾过岳飞,然而在审案过程中却渐渐觉察到这一案件完全由诬陷捏造所构成,遂不愿继续行伤天害理之道,便去见秦桧力辩岳飞无辜,道:“铸岂区区为一岳飞,强敌未灭,无故戮一大将,失士卒心,岂社稷之长计。”秦桧即奏请高宗改命万俟卨为御史中丞,继续审理。万俟卨是个心狠手辣的小人,曾因过去的嫌隙为岳飞所鄙弃其为人。自投靠秦桧后,凭借右谏议大夫的位置早就在高宗面前说尽了岳飞的坏话。此番却终于得着了机会自然是施展浑身解数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而当日的大理少卿薛仁辅、大理寺丞何彦猷、李若朴皆力排众议,欲保全岳飞性命。
  这一日已近岁末,再过两天就是新春佳节。宫廷民间俱是张灯结彩、预备新衣、赶制精巧别致的各色食品,而今夜的大理寺却也是灯火通明,里里外外十几盏灯笼把公堂照得亮如白昼。大理寺外布满了张俊亲自派遣的精兵,日夜不懈,轮番守卫,如此戒备森严亦持续了两个半月。公堂如今只剩下一张公案,因只剩下一个万俟卨仍在对岳飞一案审讯逼供,其余的俱让秦桧以其他事由支走了。大堂正中的左侧置了一个烧得极旺的炭火盆,火舌肆意飞窜,烧得哔剥作响,还不时爆出点点火星。胥吏狱卒于两厢肃然站立,各色刑具也都齐齐全全地设好。这阵仗不由得要让平常人心寒胆战,显示了今夜非定案不可的决心。
  
  岳飞被带上堂来,依然负着沉重的手铐、脚镣。步履非常缓慢,虽然十分虚弱却不改一贯的庄重威仪。这是岳飞绝食抗议、大病数十天之后,再次在刑堂上见到岳飞,万俟卨又一次被他的高傲凛然的气魄震慑住了,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在嗡嗡地抖动着,原来心弦果真是会震颤的。万俟卨坐在阴暗的公案后面小心地注视着他的“任务”,事实上他已经无法把岳飞视作自己的对手,因为两个月前自从审问岳飞一案以来,他便屡审屡败,屡败屡审,大理寺能用上的刑罚工具他都用过了,而对于他深文周纳、精心设计的一整套罪名中,岳飞连听起来最微不足道、最不可能危及生命的罪名都没有承认过。在这两个月中,他这个自认和公认的士大夫一级的人物一面被自己逐渐自觉到的,在对昔日的一品功臣使用各种刑罚而无所不用其极之时自觉到的其自身灵魂的下作卑贱所折磨,一面又因为得不到任何秦丞相希望得到的结果而屡屡被暗示、提点和警告而承受了莫大的压力,他早已将临来做主审官之前的意气飞扬和洋洋得意抛到爪哇国去了。他完全不是岳飞的对手,即使是岳飞在大理寺中作一个阶下囚的时候。而在岳飞完全看透了他们原本的阴暗企图后缄默其口,以致绝食抗议之后,他更是为此急白了好几十根头发,如今丞相已经向他下了最后通牒,一定要在岁末拿到“供状”,否则不仅苦心经营而来的乌纱帽保不住,更要担心象何铸一般被秦相派往金国做个不知有无回头路的谈判使臣。
  
  岳飞淡淡地扫视了周围一圈,没有看到张宪和岳云,心中幽幽地松了口气。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刑讯了。这一次,万俟卨非常干脆地令胥吏递上一张事先写好的供词。岳飞接过手中,迅速读了一遍,一扬手将那本狱案掷到万俟卨案前,大堂随即回荡起岳飞嘲弄的大笑声。饶是受尽了各种折磨,岳飞的笑声依然足以震动这座阴森的人间地狱,这一笑更是让万俟卨再次感到莫大的羞辱和挑战。笑声骤然顿住,岳飞端身整姿,厉声道:“万俟卨你枉为御史中丞,于司法刑案却不通至此!第一条说岳飞坐拥重兵,于两军未解之间,十五次被受御札,却遣中使督兵,逗留不进,坐观胜负”这条罪状指的就是曾因张俊流言中伤引起朝野议论的援淮西不及事件。 “岳飞早就于两个月前辩驳甚明,所有军队启发、行军时日,岳飞受官家御札的时日俱一一条陈,尚还有飞所受官家御札为证,这第一条就已不通!第二条言岳飞传信与张宪策动其僭据襄阳,意待谋反。莫说是岳飞没有做过的事,就是做过的事情也需有物证方可定罪。纯粹是无中生有。第三条言飞指斥乘舆,情理切害,我也早在月前辩过”,这件指的却是上一年淮西之役岳飞由鄂州向濠州进发救援的途中,得知金军已破濠州,张俊、韩世忠皆战败后,曾说“国家了不得也,官家又不修德”,也是秦党千方百计挖掘搜剔,不知从哪里捕风捉影来的一句无人证实的话,最可笑却是指称岳飞曾言“我三十二岁上建节,自古少有”,而引申为“自言与太祖俱是三十岁为节度使”自比太祖的弥天大罪。“此两条俱是口说无凭,需得有人证。万大人可找得出?” 岳飞说完,闭上双目,平静地等待着刑罚的到来。万俟卨此时心已凉了一大半,没想到岳飞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受尽折磨,且又因行刑过重、自绝饮食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仍能如此思路清晰,岳飞并不知道万俟卨走投无路之际为了坐实“自比太祖”的罪状还曾将他的旧日部将董先招来杭州求证。董先被送往大理寺狱后虽然被万一问即招,却说岳飞并未自比过太祖,终究锻造不出什么大逆不道之罪。
  
  万俟卨自知无论如何无法使岳飞自诬,就是用刑亦可推知无济于事,大声命道,“将岳云带上来”。他的本意是要让岳云当着岳飞的面受尽严刑苦楚,逼迫岳飞承认供词,便可成功结案。岳飞依旧闭目养神的模样,一颗心却已痛得绞在一起,早闻好心的狱卒说岳云和张宪也已受尽刑罚以致骨破肉残、体无完肤。如今朝廷命官竟然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逼迫自己残杀亲子……,正在心神慌乱间听到一狱卒回道,“岳云因刑伤过重,已多日无法进食,不能上堂。”岳飞一颗心刚刚落下又即刻在胸中翻腾起来,他听到爱子的消息心痛得眼泪立时就要涌出。却想起秦桧的鹰犬定然死死盯着自己的表情,自己的心痛怜爱绝对不能表露半分,立刻镇定下来,硬生生地将那即要涌出的泪、那势要喷出的血逼了回去。
  万俟卨问道,“几更了?”人回道四更了。万俟卨心知秦桧已决意要在岁末结案,只因若要拖过年节,未免要担心多生枝节,秦丞相也似乎被金国屡次的暗示逼迫得失去了耐性。明天就是除岁日,此刻若再迁延下去,只怕讨不了好去。在明日清早上承皇帝官家批准前,他只能炮制一份判决书了。
  
  万俟卨精心准备的所有血腥恐怖的排场今夜竟然没有用到,他一心思虑着如何结案,匆匆命人将岳飞送回了那间黑漆漆的牢房。
  
  
  (3) 夜凉
  岳飞回到牢房已是十分虚弱,又牵挂着岳云、张宪的处境,直有些心神昏乱。见那看守自己的狱卒隗顺还在一旁垂手侍立,心下甚是感激。这两个多月来,岳飞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理寺狱中受尽酷刑、以至绝食反抗,其间多少煎熬苦楚、命悬一发之际俱是这位好心肠的汉子仗义相助,照顾得也还算周到。岳飞拱手道,“恩公,岳飞恐怕命不长矣。这些时日多蒙您百般照顾,今生无法相报,便请受飞一拜!”说着便忍了伤痛,挣扎着欲向隗顺行礼。隗顺慌忙阻止道“相公严重矣,您父子二人和张宪将军都是忠义爱民的大英雄,我等老百姓视为再生父母的人物,您这样叫我怎么承受得起。不想今日相公身陷此地,我等不能保护相公周全,唯求能伏侍得相公略减痛楚……”,说到此已然声泪俱下。
  
  岳飞抚摩着隗顺的肩膀,少不得倒反过来安慰他几句,因心中一直挂念着岳云和张宪,又向他问道“张将军和我那犬子,最近怎样了。方才如何听得人说伤重得无法进食?”。隗顺才刚略微平复了,见问起张宪、岳云,眼前便一幕幕闪过平日所见的酷烈情景,禁不住失声道,“他们……”,刚说了半句就老泪横流。岳飞见此光景,知道必不好,颤声相询“我那云儿果真……”隗顺这才明白过来岳飞问的是方才堂上的回话,知道自己和岳飞却是说岔了,赶紧宽慰道:“哦。方才小的们在堂上回万大人的话却不是真的,不过两位将军确实伤重,小的们该死故意说得更重了些,实在是不忍看到他们再受苦了。”
  
  “那他们过得如何,您只管说给我听。”
  隗顺用手背抹了眼角几下道“两位将军也是受尽了酷刑啊。白天过堂,小的们实在无法,只得忍了眼泪在一旁看着;晚间带回囚室,小的兄弟们自是尽力伏侍着,上药端汤,不敢不小心侍奉”。
  岳飞闻言点头,抚着隗顺肩头表示感激,“宰相要害的是我,连累了他们我却万般不忍。”
  
  “两位将军都是忠义好汉,任是受了如何折磨都未曾指陷相公,也不曾自诬。张将军被拷打得体无完肤还在堂上咒骂不止,把那几个审官给气得暴跳如雷。可越是加刑,他骂的愈是凶狠。”
  “我这位兄弟……”,岳飞想那张宪是岳家军中战功卓著、位高权重的领军大将。跟随自己转战十几年,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况。岳飞委是深深难过,连呼了几声“兄弟”,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诉说。
  
  隗顺见岳飞面色发青深怕在说下去令他愈发不快,便住了口。两人沉默了片刻,岳飞忽想起还未相询岳云的情况,便打破沉默道“我那云儿,他……他可说什么了?”他心道张宪在刑堂上痛骂,自是对朝廷不满到了极点。
  
  “小岳将军,他……他,小的似乎已经很久没听他出过声了”
  “没出过声?此话怎讲?”岳飞心一缩,紧张起来。
  隗顺“咳”地叹了一声,回道:“小岳将军刚进大理寺的时候,只是被审案的大人们问及是否写了书信给张将军,令他与心腹兵官商议帮助相公起复”,岳飞点点头,“王俊正是告张宪要劫持全军人马造反,张俊和万俟卨正是以此推论张宪欲逼迫朝廷助我重掌军权”,心中暗道,“难为他们想得倒周全,竟然用此法将云儿也牵扯进来。”又听隗顺继续说道:
  
  “小岳将军光明磊落自是不肯招认,初时还答了些‘不曾’‘没有’之类否认的话,言语甚是简短,神色冰冷,也未多替自己分辨。审官一再逼问,他亦只有一句‘证据何在’别不答理。小的干这个营生多年,这大理寺关押过的犯人上自王公大臣,下至山贼野盗,象小岳将军这般冷漠对待刑讯的人还是头一遭儿碰到。”岳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隗顺又续道:“审官问他不出就叫用刑,可任是如何拷问他只是回答‘不曾’‘没有’,并不肯多费口舌。先时还声如洪钟,后来刑罚愈发加重了……”隗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脸色变得苍白,终于又继续:“我见他痛得汗如雨下,神色反而愈加倨傲,声音虽然弱了下来,却不知怎的听来仍觉掷地有声。真是……真是英雄出少年!”隗顺说到此原本已经泣不成声的语调突然转为激昂,混浊无神的眼中似乎倏然间多了一层亮彩。显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刚烈少年的神态燃起了他心底久已泯灭的男儿豪情。每个男人的少年时代,都必曾经拥有过英雄的梦想,毋论他如今只是一个尘土一般卑微的狱卒。
  
  岳飞听到此节知道隗顺必是有意略过了岳云所受刑罚如何酷烈,有意拣了这孩子不屈的情节来讲,一颗心痛得似要裂成七八块。他的云儿,倔强的孩儿啊。自从十一岁接他到自己身边就发现他已经变成一个沉郁少言的孩子,深藏在内心里的却是不一般的刚烈倔强。平常日子,不论军中或家里,难免为些小事错怪冤枉了他。他总是傲然冷着一张脸,只是简单地否认,鲜少为自己分辩的。任是你如何发火敲打,他也不会多说半句。岳飞摸熟了儿子的秉性,往往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其中多半有异。待仔细儿追查出来,向他赔礼劝慰之时,他也多只是默默接受,不见得如何兴高采烈。须知岳云的脾性乃是我既未有过失,就不是我的错。你若疑我,是你的不是。我心中坦然又何惧你疑。素来是只求心鉴日月,不求承万全于人眼的。
  
  “到后来,审官们搜刮挑剔编造出若干连我等都觉得好笑的罪名要小岳将军承认,他便索性一生不吭,只是眼神越发冷了,跟结了霜似的。小的们私下里叨咕小岳将军那身子莫不是铁打的么,即便是这十来天用上了大刑,他也只是咬牙挺受着,双唇也咬破了,嘴角流着血,浑身痛得直打颤儿,那泪水儿不由自主地哗哗往外流,和着冷汗湿透了衣襟,他……他都没有呻吟过一声啊”隗顺哽咽着说不下去。岳飞早痛得几欲昏倒,心道这孩儿当真早已看透了这悲凉的世界,哀莫大于心死!“恩公,你们可曾好好查看他的伤势,有没有伤到要害处。他不比我,或许还有活着的可能”。
  “小的兄弟们尽心照顾着,相公你且宽心。这两三天没再用刑,有的伤口也在愈合了,烧也退了。哎,有兄弟说少将军高烧说胡话的时候,一直叫娘亲呢”。
  
  岳飞心头又是重重一颤,愈是心痛不已。
  这一夕无话,隗顺离去后,岳飞辗转反侧,牵挂着张宪和岳云,又放不下李夫人和其他儿孙,一刻也不曾入眠。
  
  次日,天色甫发白。秦桧和万俟卨拿着连夜赶着炮制出来的判决书在高宗的寝殿外等候。赵构那张苍白的脸并没有因为一夜无眠而显出困倦,反而因为新添的阴晦而显得更加莫测。他一一浏览过判决书上所有的人名:岳飞、张宪、岳云。另有僧泽一、于鹏、孙革、智浃、王处仁、蒋世雄……,他的得力臣僚连诬陷牵连的一干人等如何定罪处置俱已都有了详细的提案。秦桧奏请即日内“岳飞处斩刑,张宪处绞刑,岳云处徒刑”。赵构缓缓摇头,面无表情地提笔批示:“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将防护。余并依断”。
  
  秦桧色动。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终究掩盖不住眉宇间的光彩,携着诏书和哈巴狗一般的万俟卨匆匆离去。高宗仰天吁出一口气,他终于走出了这一步。他的脑海中又一次象昨夜那般翻腾起来:岳飞才华横溢并且是他一手提拔,岳飞无罪,岳飞有功,但岳飞非杀不可。苗刘之变刻骨铭心,那就是武将坐大,持兵跋扈的教训;岳飞不是苗刘,但如果哪天岳飞要做苗刘,他还能象上次一般为遇到两个无知武人庆幸吗。岳飞不想做苗刘,可是岳飞的个性实在太狂傲了些,杀他可以杀一儆百,煞尽武将们愈发难以控制的威风。太祖与天下有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誓约吗,可是太祖也有“重文抑武”的家训啊,“我让选干练的儒臣百余人,分治大藩,即便都贪污,也抵不上一个武人”,太祖爽朗的大笑回荡在殿宇内,回荡在南北两宋政治的惊涛骇浪里。何况,这个时候杀岳飞,是向金国表示议和诚意的最佳时机。而岳云也不得不杀,不杀无以绝后患!
  
  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他不是一个有大勇大略的皇帝,但他终究还是一个皇帝,比他的父亲徽宗,兄长钦宗总是要好一点吧。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帝位,什么太祖誓约,什么罪状“无验”都丢到身后吧。是时候上朝了,高宗端正衣冠,端严了他脆弱的威仪去面对他的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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