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77号馆文选__鸿思--惊鸿作品 |
五
“我今日来,定要听你一个解释!” 王氏尚未走到前厅,就听见屋里传出一个高亢浑厚的男声,接着又有一个略略暗哑的女声劝解道:“相公有话慢慢讲。”王氏心里暗暗嘀咕:无事不登三宝殿,这韩黑子怕是要来发疯。 少师、京东、淮东宣抚处置使、太保韩世忠黑红的脸因为压抑的愤怒呈现出酱紫,倒是他那柳眉凤目的夫人梁红玉还平静如初。 坐在对面太师椅上的秦桧不温不火地喝了一口茶,“你要我解释什么?” 韩世忠沉声道:“我只问你,岳飞谋反一事是否属实?” 秦桧把身体往后仰了仰,缓缓地答道:“是他的旧属告他谋反,大理寺如今不正在查着么。” 韩世忠怒道:“王雕儿这样的人证,你们也采信?” 秦桧晒笑:“王俊虽说名声不大好,却不保证他此番说的话是假的。” 梁红玉插言道:“奴家是女流之辈,虽然不清楚官司是怎样打,不过俗语说,捉贼要赃,凭王俊一面之词,岂可轻易定罪。” 秦桧打量着眼前这个女人,心中暗暗冷笑,唔,一个烟花女子,嫁了个好郎君,见过几次大场面,就以为是人上人了。可惜,这是我丞相府,由不得你擂鼓的!他微微颔首:“夫人说的自然有道理,大理寺除了人证,也是有物证的。” “物证何在?” 韩世忠倾身向前,急迫地问。 秦桧沉吟半晌,忽然也倾身向前,看定了韩世忠的眼睛,清晰地说:“岳飞的儿子岳云,有书信给张宪,让他提兵造反。” 他话音刚落,韩世忠已惊得瞪大了眼睛,说话也有些颤抖了:“果有此事?!果有此事?!” 秦桧的心里竟有了要放声大笑的冲动,岳飞啊岳飞,你看见了么,这就是你的亲密战友!你真的应该来看看这一出啊!我真的为你悲哀啊岳飞!便是全天下的人说岳飞要谋反,我秦桧都不信;便是皇上说他手中有岳云给张宪的信,我秦桧都不信!可是你看见了没有,你的亲密战友他好象相信了!真是可笑啊,你自许精忠报国,美名传扬,却想不到世间最明白你的人,到头来竟是我秦桧吧? 韩世忠夫妇见秦桧兀自发愣,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愈加着急:“太师,是否真有此事?” 秦桧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如果你能看见他的眼神,你肯定会发现他眼里充满了不屑,他一字一顿,仿佛落字千斤:“此事体莫。。。。。。须有。”他操纵了游戏,所以他等着韩世忠的反应。 韩世忠腾地从椅子上窜起来,额头上青筋蹦跳,双拳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屈辱!他只感觉到了屈辱!原来什么都没有存在过,他只用三个字耍弄了他!羞辱转化为满腔的怒火,他抬起手,一掌猛拍到桌上,“啪。。。。”震得茶碗都滑落下来,变成一地清脆的小瓷片。有一句话,几乎是从他咬紧的牙关中蹦出来:“我只问太师,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梁红玉一把拉住丈夫,“相公莫要冲动!” “是呀是呀,莫要冲动!”王氏不失时机地推门进来,满面春风地说:“韩夫人这般女英雄来了,我都没有出来迎接,真是失礼的很呀!”一面招呼着小丫头收拾地上的碎碗。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梁红玉勉强笑道:“夫人有礼。”王氏拉住她的手,依然笑容满面,“韩夫人不嫌弃,我们自去房中说些闲话,让他们男人们在这里议论大事罢了。” 此情此景,韩世忠纵有一腔愤怒,竟是发泄不得,终于,他没好气地一拂袖,“韩某告辞了,是非曲直,自去圣上那里分辨清楚。”秦桧冷冷地接道:“你自去皇上那里。不过韩太保,如果你下次再来,请你记住这里不是你韩家军,打坏东西是要赔的。” 梁红玉及时制止了韩世忠的进一步发作。王氏追出来:“我家相公心情不好,夫人不要介意啊。” 进来时不觉得,可是出去时,梁红玉觉得出门的路实在是太长了,长得让她难以忍受沉默的难堪。那边丈夫怒气冲冲在前,这边王氏越是热情地挽住她,她越感到不自在。好在这时王氏主动搭话:“令公子近来可好?” “你是说彦直?”哦,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松口气的话题,梁红玉微笑道:“他啊,不过关在家里读读书,虚度光阴罢了。” “读书好啊!夫人真是教子有方。”王氏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起来了,彦直公子六岁的时候,就能在皇上面前写斗大的字,是个早彗的娃娃呢。” 像天下所有的母亲提到儿子时的表情一样,梁红玉的脸上露出骄傲,“我是想让他准备着考进士,不知考不考得上哩。” 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大门,王氏停下脚步,忽然说出一番话来,“我佩服着夫人是天下第一等聪明的女人,既有帮夫鸿运,又难得眼光长远,令公子将来必定前程坦荡,深得皇上喜爱。不像那个呆子岳飞,虽说也摊得个早慧的娃娃,却没人替他拿主意,结果把好好一个聪明俊秀的云公子,如今弄到大牢里去,岂不白白糟蹋了。” 梁红玉的脸色变了,正准备上车的身子也似乎颤抖了一下。王氏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依旧保持着安然的笑容。 当王氏回到前厅的时候,秦桧已不见了影子,她追到书房,竟看到秦桧磨好了墨,在纸上练字。王氏嗔道:“你今日为何这样失风度?岳飞一案已是满城风雨,韩世忠也不是省油的灯,何苦再去得罪大将?如今倒有闲心练字?” 秦桧不抬头,继续在纸上写着清秀瘦长的方块字,随口答道:“晚上宴请金使,那番子没准问我索字呢。” 王氏不满地讥讽道:“字练得再好,不过写些割地、赔钱的窝囊文章。” 秦桧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女人家不要乱说话。” 王氏道:“你这番对韩世忠,却不是乱说话?” 有一笔似乎写得太粗了,秦桧不满地把整个字涂掉,“韩世忠?哼!”他从鼻子里出气,“上回不是岳飞给他通消息,加上他卖了一张老脸抱着皇上的腿哭,他早死了。” 王氏直挨着他的身边站定,徐徐言道:“不管怎的,人家如今也是太保。你说这“莫须有”三字,忒欺负人了。甚的叫做“莫须有”,岂不是没有?” 今天是怎么啦,连狼毫笔也不听使唤,这个字竟写得散架了。秦桧恼怒地再涂掉,继续重写。王氏见他不搭理自己,一把夺了笔,扔到桌子上,却拎了稿纸来看,末了,她长叹一声:“会之,你莫瞒我了,我晓得你有心事,你的字,已不能贯注笔力,是大不如前了。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你倒说句实话罢。” 秦桧没了纸笔,索性仰倒在椅背上,他沉默了片刻,“你说的对,莫须有,自然是没有。” 虽然答案在意料之中,但王氏听到从秦桧嘴里说出来,依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天大的冤案,却所为何来?!” 秦桧眼睛看定了窗外,眼神里却一片空洞。他似乎答非所问:“天下如岳飞这样一根筋的,真是少啊!”他轻轻笑起来,“有趣,有趣,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我秦桧要杀岳飞,当真是有趣呀!” 王氏皱着眉头,推了推丈夫的肩膀,“我与你说正事,你却尽说些疯话。”她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似乎若有所思:我说的一番话,那两个聪明的,现在可醒悟了? 疾驰的马车让繁忙的街市速速向身后退去,韩世忠注意到了梁红玉不同寻常的静默。他伸手揽住她的腰,柔声道:“别再为那奸相呕气了。”梁红玉摇摇头:“不是,我是在想秦夫人说的话。” “哦,她说了什么?” 梁红玉咬着嘴唇,“今日的情形,你可看出什么了?” 韩世忠余怒未歇,“我自看清了那奸相一手遮天,陷害岳宣抚父子的嘴脸。我要面见圣上,当面弹劾他。” 梁红玉凄然地摇摇头,“相公你错了,你听我一言,若见了皇上,你只说四个字罢。” “哪四个字?” “解——甲——归——田” 。 马车腾起一阵烟尘,模糊了韩世忠的视线,他仿佛看到妻子的脸上有亮光,他伸手替她擦拭,竟擦了一手的泪。 六 临安城已经开始充盈着过年的气氛,街道两旁早有巧手的妇人冒着严寒支起平底的小铁锅儿,手里有节奏地甩着乳白的面粉团,一会儿往平底锅里烙一下,那薄如纸的春卷皮儿已是做成了。米白的炒米糖、牙黄的花生糖,码得方方正正像一摞摞砖,糯米粉掺绿芋头的菜团子却放在小竹篮里卖,枣泥馅、芝麻馅的重糖年糕,一长条一长条平铺在案板上。好一幅太平年景!原本只要仗没打到家门口,得一日逍遥也是好的。但人们的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所以寺庙的香火是一日比一日旺起来。靠着街市的妙峰庵,人流更是络绎不绝。 秦萱一脚踏进妙峰庵的大门,立即有三五个卖香的女人围拢过来,“小娘子请注香哟!小娘子请注香哟!”秦萱一霎儿捧了满怀的香,心中不免叹息:这许多人求菩萨,却不知菩萨听见哪一个的话呢。她只顾把一大捧香握成一束,伸到大殿前的火上去点,一个卖香女人笑道:“哪有小娘子这样烧香的?这香要分五注,东南西北中都要插着,东边旺财、西边旺福、南边……”她未说完,秦萱便打断了她,“我这一炉香却没有那么多奢望,只为着一个人的平安罢了。” 正说着,一个老尼姑摇摇摆摆地跨上殿前的石阶,对着一干人群嚷道:“众位施主,小庙今日有贵客请香,请大家让一让,明日再来罢。”人群哄闹起来:“甚么贵客,恁的霸道,菩萨莫不是普渡众生的么,倒分什么贵贱!不走,不走,看他怎的!”老尼姑慌了神,声音也有些嘶哑了,“我与你们直说,今日来的是金国使节夫人,是皇上的贵客。你们若爱惜性命,便早走了好,倘若惹下什么麻烦,却是小庙担待不起的。”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有知趣的,悄悄儿回身走了,不知趣的,嘟囔几句:“原来只剩这半壁江山,都由着金人使唤了。”说归说,没有多久,殿里的人都作鸟兽散了。秦萱却站着没动,一股怒火从心里升腾,金使!金使!为何今日走到哪里,都是这个讨厌的名词,不仅家中忙着宴请金使,连这里也躲不开!她的手忽然触摸到怀中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块丞相府的腰牌,这样的腰牌常常交给代表丞相办理重要事务的人,只是缘于对女儿的疼爱,父亲才给她一块,见此牌,如见秦相。秦萱冷静下来。 那老尼姑见众人散了,却仍有一个披着雪貂翻毛斗蓬的女子立在当中,便上前道:“小娘子莫非没听清贫尼的话,金使夫人将至,请明日再来上香罢。”却听女子冷笑一声,“你去转述她,大宋秦丞相家人在此上香,请金使夫人稍候。”老尼吃了一惊,京城之中,三岁小儿也知道秦丞相的厉害。又见这女子仪态端庄,气质典雅,举手投足间自有大家闺秀的作派,听她语气凌厉,心下先矮了三分,踌躇了一会儿,寻思这个也是得罪不起的,便不吱声,依旧摇摇摆摆地出门去了。 秦萱见走了个干净,心下自是畅快。却不料没多一会儿,只听得殿门“咣当”一声,随即有一女子冷笑道:“秦丞相就很了不起么?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家人?”秦萱一回头,只见一个斜襟窄袖,胡服装扮地妖娆女子风风火火创进来。 及到近前,那女子似愣了一下,两只眼睛把秦萱上上下下打量起来,秦萱见了那女子,竟也恍惚了一下,除了衣饰打扮,那女子的眉目神情,好似见过一般。半晌,那女子似乎受了打击,她后退半步,喃喃道:“秦相家人……我却没想到……难道你是秦家小姐? ”她艰难地说, “我只想不去你家, 便见不到你, 我想躲着你, 却依旧撞着你, 你是…….小萱? ” 秦萱听见自己发出了一声尖叫, 仿佛一个炸雷,把她打回黄沙飘舞的北国,她看见荒漠中有一个愁锁双眉的小女孩, 正眺望着地平线。她牵肠挂肚的沦落北国的姐妹,她……她回来了吗? 若不是她, 谁会叫自己小萱! 可是, 可是为什么,她会这样的装扮?“芷龄,你……你不可能是芷龄!” 那女子颓然地靠在柱子上,目光呆滞,“不错,我不再是芷龄,我现在…..应该是金使夫人。” 意外击倒了秦萱,她双唇颤抖,语无伦次,“你,你这贱人,枉我十年挂念你,你竟降贼,你变了气节,你……你竟委身金贼! ” 芷龄咬咬牙,冷然道:“我这在北边做奴隶的人,命原是贱的。你巴不得我一根绳子吊死,做个贞节烈女的模样,才是有气节么?可我要建那劳什子牌坊做什么?不像有些人,嘴里说着靖康雪耻、迎还二圣的谎话,身子享受着富贵荣华,实际干的却全是卖国的勾当,岂不是更贱!” 秦萱惊道:“你……你说何人卖国? ” 芷龄冷笑:“你不要装了,你比我更清楚,你那丞相老爹,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卖国贼!” 秦萱涨红了脸,“你胡说!我阿爹一直都为国事操劳,他亦一直惦念着你,他说了等打过黄河,就接你一家回来。” 芷龄哈哈大笑起来,“小萱,我不知道是你傻,还是天下人傻!你阿爹那种话,十年前骗骗我还可以,如今,却只能骗骗你秦萱罢了。”她又忽然止了笑,惨然道: “我那时,也确被这谎话欺瞒,苦熬着岁月,傻傻地在那里等。我们日夜盼着大宋军队的好消息。当我们听到岳家军长驱河洛,连败金人,我们都兴奋地彻夜不眠。当听到那些逃回来的金人说,‘憾山易,憾岳家军难!’,你知道我们的心情吗?那种激动和自豪,好像重生一般。我们开始为明明白白的希望活着。可是…..可是……” 她说到最后,竟再也说不下去,捂住脸痛哭起来。 泪水也涌出了秦萱的眼眶,她不想回首那些日子,她不想告诉她,她画的地图,她插的那么多小红旗,它们都变成了灰烬。她很想伸手抱住芷龄,但是她的手一碰到她鲜艳的异国服饰,却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生生地抽了回去。芷龄哭了一会了,跌坐到蒲团上,木然道:“你们做的好事,如今唯一带给我们希望的人,都被关在牢里。我们还能指望谁?有一天起,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原来希望从来都是一个泡泡,注定是要幻灭的,它越大就越接近破灭。” 秦萱猛地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不仅芷龄没有希望回来,老皇帝也没有希望。父亲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没有要到答案。而今芷龄竟也这样说。秦萱沉吟道:“其实我相信岳飞是遭人陷害,阿爹一定会把案子查清楚,还他清白的。日后北伐也不是没有可能。” 芷龄瞪大眼睛看着秦萱,“你是不是在痴人说梦,你说你阿爹会还岳飞清白,可是全天下都知道根本就是你爹要陷害岳飞!” “这不可能!”秦萱摇头,“我阿爹与岳飞有什么仇恨?阿爹在北边吃了那么多的苦,他心里如何不恨金人,还有皇上,靖康之难,奇耻大辱,我猜他心里更是比谁都恨金人的。” 芷龄忽然沉默了,似乎欲言又止。秦萱搜寻着她脸上的表情,那张脸再也寻不到记忆中的纯真模样,只让人看见绝望后的冷漠与悲凉。芷龄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定了秦萱,“这个问题,我嫁了金人后,反倒想明白了。我问你,我爹和你爹比起来如何?” 秦萱愣了一下,想了想,诚实地说:“伯伯是大宋名士,文才韬略,名气与影响,都在我爹之上。”芷龄道:“如果我爹回来了,你说这大宋的丞相,倒是谁做的?”秦萱呆住了,竟讷讷不能言。 芷龄继续说,可是每一句话却像刀子一样扎着秦萱的心,“我这样的比喻,你仍想不通,那就是个呆子了。你去想想,老皇帝若是回来了,这大宋的皇帝又轮得到谁做?只有岳飞这样的傻子,把直捣黄龙当了真,枉吃了多少苦头,赔了多少性命,终究是水月镜花,反把自己弄得今天的下场。可怜我们这些北边的奴隶,有人还在痴心妄想!我却是那一个想明白的,所以我是死了心,早为自己打算,图个富贵日子罢。” 天啊,这就是她要的答案么。秦萱感到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这答案背后,又将是怎样严酷的现实!秦萱心惊肉跳地忆起了阿爹说的另一句话:公理……那是后人说的, 对当局者, 多数只有私利。私利!私利!她不要再听芷龄说下去,她不要再听那些可怕的话。可是芷龄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似乎要把所有的怨愤都发泄出来,“我既已不做宋人,有些话说出来也不怕难听,当初那么多大臣在北边,却为何只你一家能回来,你倒不曾怀疑过么?也许你爹根本早做了金国的奸细!偏遇着个心怀鬼胎的皇帝,把他宠到天上去。如今他两人一日急似一日,要除了岳飞这般眼中钉,不就是为了那点见不得人的勾当!” “你不要再说了!”秦萱只觉得眼前发黑,站立不稳。她喉头发痒,抑制不住咳嗽,连忙掏出锦帕按住嘴角,却不料一口殷红的鲜血喷溅到锦帕上。芷龄惊惶地跳起来,“小萱,你是病着的……”她冲过去准备扶住秦萱, 秦萱却挣扎着把她推开, “你莫管我,你穿着这身衣服,倒休来碰我!” 芷龄的手僵在空中,凄然退后,“我晓得你心里恨我,我原本也不想再见你。我说的话,你是不爱听的。从今往后,这些话我也不会再说了。你享你的荣华,我有我的富贵,何须管什么闲事。你只当我,死在北边了。” 秦萱不敢回头,却抑制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她的世界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塌陷了。她拖着脚步,向大门退去,天什么时候阴下来,冷风吹得她额前的秀发乱飞,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出一句淡淡的话:“金使夫人,请上香罢。” 七 午后的天空开始飘起极细小的雪花,像撒落了面粉,又像搅起了灰尘。露天摆摊的小贩互相招呼“变天了,变天了”,一边急急忙忙收拾起碎家伙。秦萱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久,她多远都能看见丞相府耸立着的高大屋檐,可是她的头脑始终不能让她的脚步迈向熟悉的方向。她没有了感觉,抓不住思绪,走一路,又停下来哭一阵,直到,有另一个哭声盖过了她。 无论是谁,听见这样的哭声,大概都会理解什么叫肝肠寸断。伤心人无法不关注伤心人,秦萱一时错愕,还有人比自己更难过吗?循着那纤细而无助的哭声,秦萱看见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靠在一株光秃秃的柳树上,头深埋在胳膊里,肩膀因为哭泣而不停地颤动。秦萱呆呆地想,可怜的小女孩,大约只是迷路了吧?这样的年龄,尚未经世事,一叶草的枯黄,一朵花的飘零,都会惹出眼泪吧,她哪能体会到,长大了以后那痛到骨子里的滋味。 “小妹妹,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是不是找不到家了?” 小女孩依旧哭着。 “小妹妹,有坏人欺负你了?” 小女孩一边抽泣,一边缓缓抬起了头,双目交接的一瞬,秦萱为女孩大眼睛中深藏的超越年龄的忧伤震动了。女孩的怀中抱了一样东西,秦萱近看,是一件不知什么原因扯得破成一绺一绺的棉衣,那面料和露出来的棉花却是崭新的。秦萱什么也猜不出来,她蹲下身子,轻声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天要下雪了,先回家吧。” 女孩摇摇头:“我不能回家。” “为什么?” “因为……, 我还没有见到我大哥。”女孩哭得红红的眼睛盯着迷迷蒙蒙的小雪末。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你大哥?” 女孩的眼中闪过痛苦的神情,“我见不到他,他……他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秦萱的心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理寺?那里有她心上挂念的人啊,可是,现在她还有没有资格挂念他?无形之中,她与女孩有了同病相怜之情,她只是有些不解,“就算是牢里,你也可以去探视啊。” “他……不一样。”女孩默默低语。 “哦?他犯了什么事呢?” “没有!”女孩果决地说,眼神很清澈,“我只知道我大哥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没有人不喜欢他,只有那些金人怕他,恨他。” 秦萱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变得急促,她盯着女孩的脸,“小妹妹,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女孩有些疑惑,眼前的这位姐姐,看起来美丽又忧郁, 眼神却是友善的,女孩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叫岳银瓶。” “你姓岳?”秦萱打了个哆嗦,浑身绷紧了,“你与太子少保岳飞可有关系?”银瓶理解地望着秦萱惊慌的脸,安静地说:“你不必害怕,岳飞是我爹,岳云是我大哥。你是个好心人,可是你帮不了我。” 秦萱一把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她用力克制住激动的情绪,颤声道:“岳小姐,你告诉我,是谁?又怎样为难你?”银瓶此时真的吃了一惊,这个陌生的姐姐,明知自己是朝廷重犯之女,不仅没有被吓跑,反倒愈加关切了,她一肚子的委屈顿时像洪水决堤,“哇”的一声哭出来,“天气越来越冷,我去给爹和大哥送棉衣,爹爹那边的隗顺伯伯是个好心人,可是……可是大哥那边的牢头又凶又坏, 不仅不让我进去,还把我的棉衣都扯破了,把我…..把我赶了出来。我不能回家,我……我怕我嫂子会伤心的。而且,我怕回去以后,那些官爷再也不会放我出来了。” 银瓶的哭声中,秦萱感到自己幻想中的可怖场景正变得越来越真实,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在一瞬间,打定了主意。她搂过银瓶颤抖的肩膀,柔声安慰她,“别着急,衣服坏了,我们可以重新做;他们不让你进去,我们也可以再想办法。” 银瓶睁大眼睛望住秦萱:“姐姐为什么这样肯定?难道姐姐有办法?”秦萱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尽量让自己的脸上露出笑容,“办法总是人想的。小银瓶,你会不会做衣服?”银瓶的脸红了红,“我……不太会。”秦萱道: “没关系, 打下手你总会吧。不过,天色渐晚,又下雪了,在露天总是一样也做不成的。你愿意相信我,就跟我来。” 银瓶呆了呆,“姐姐,我们要去哪里?”秦萱微笑,“傻丫头,有银子,还怕没地方去么?”她说着,牵起银瓶纤柔的小手,银瓶却拽紧了她的手,“姐姐等一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要不我怎么称呼你呀?” 这个问题真的把秦萱问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拍拍银瓶冻得红红的脸蛋,轻声说:“你呀,就叫我荷花吧。” “荷花?”银瓶的情绪似放松了不少,“姐姐一定是夏天生的,和我大哥一样。” 秦萱的心莫名抽动了一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的一生,是不是为那个夏天、为从此无望却刻骨的相思而生? 那是一个位于街角的不起眼的小客栈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房间,秦萱往灯盏里倒了半灯油,打燃了火石,小油灯亮了,黄黄的光晕立刻让原本阴冷的房间里有了暖意。她又蹲下身子,把碎木炭铺到火盆中,生火取暖。银瓶看着秦萱手脚麻利地忙这忙那,羡慕地说:“荷花姐姐,你真能干!”秦萱莞尔:“这算什么,我小时侯剪过羊毛,拾过牛粪呢。”银瓶眨巴着眼睛,实在不能把眼前衣饰华丽的女子和拾牛粪联系起来。 她们在桌旁坐下来,银瓶一点一点把棉花重新掏出来,秦萱对着新布料思索片刻,熟练地开始裁剪,她的神情那么专注,仿佛每一剪都倾注了所有精力。当夜色包围了四周,秦萱完成了她的工作。银瓶露出惊讶的表情,“姐姐未量旧衣,为何裁剪得分毫不差?倒像认得我大哥一般。”秦萱只是轻飘飘地说:“巧了吧。”小姑娘怎么知道,秦萱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画出他的身材模样,当年湖上相遇的少年,她何敢有一日忘怀! 秦萱站起身,推开半扇窗,望着夜幕下冷清的街道,“银瓶,你不回家,不怕你娘着急?” “我娘急,就急这一晚上罢了,可我一旦回去了,想再见大哥一面,却不知等到何时。荷花姐姐,你不回家,难道家里人不急?” “急呀,也就急这一晚上罢了。”秦萱平静地说,她知道相府这会儿一定翻了天,可是,无人会想到这个小客栈,明天,也无人会想到大理寺。她想到阿爹焦急的面孔,甚至有种报复的快意一闪而过。 “姐姐,可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银瓶嗫嚅着问。窗外的冷空气刺激秦萱咳嗽了几声, 她用手扶住窗棂, “ 好妹妹, 我相信很多人都很同情岳家的遭遇, 天下也有很多人, 始终相信岳家的清白。” 银瓶的眼中先有泪光闪动,转而冒出了怒火,“我知道都是那个奸相秦桧陷害我爹和大哥,我恨死他了,恨不得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姐姐,你没事吧?” “啊,没什么。”秦萱掩饰着自己发抖的身体,回身把雪貂斗篷披上,飞快地说:“银瓶,你饿了吧,我去买点吃的。” 银瓶环住秦萱,眼眶红红的,“姐姐不要去,还是让我去,姐姐这样对我,我已感激不尽。以前在家里,大哥什么事都娇惯着我,什么也舍不得我做,现在……现在小银瓶已经长大了,样样都能做的。”秦萱望着银瓶推门而去,却无力地坐到椅子上,幽幽地自语:“你今日说姐姐好,只怕将来,心里怎样恨姐姐呢。” 当银瓶回来的时候,秦萱已经在飞针走线,油灯下的秦萱,鼻若悬胆,肤如凝脂,眼眸中似有万缕柔情,银瓶竟有些恍惚,这个身影,多像一个人啊!像谁呢?像…… 像嫂子。银瓶的脸红了红,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秦萱背后,冷不丁把个热腾腾的枣儿糕伸到秦萱脸前,叫道:“姐姐歇一会儿吧。” 秦萱吓了一跳,“小丫头,倒学会使坏了。” 银瓶笑着说:“我刚刚是觉着姐姐像一个人哩。” “哦,像哪一个?” “我不告诉你。”银瓶扑闪着长睫毛,“以后啊,我要让大哥好好谢谢你,让他,恩,让他带你去骑快马好不好?哇,很好玩的,风在耳边呼呼地刮,人像飞起来一样……”她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一行泪从秦萱的眼角溢出,滴落到枣儿糕上,她怔住了,“荷花姐姐,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啊,不是,是烟灰迷了眼睛。”秦萱抬手擦擦眼,低下头继续拿起针线,可是她无论怎样控制,那不争气的眼泪仍然涌出来。 银瓶的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而忧郁,“姐姐,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 “……” “你为什么不说话?” “银瓶”,秦萱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世上再没有你爱着的那个人了,你该怎么办?” 银瓶的脸刷的白了,“姐姐你不要吓我,我爹和我大哥都不会有事的。就算秦桧是个颠倒黑白的,皇上的眼睛也能瞎了不成?” 只怕皇上的心比秦相更急呢,这句心里的话秦萱并没有说出来,她有点后悔,她不应该吓唬这个小姑娘,她连忙握住银瓶发冷的指尖,“对不起,是姐姐不对。我的意思,你爹爹和大哥他们都很疼你、爱你,无论怎样,你都应该为他们健康、快乐地好好活着,他们才会开心,是不是?” 银瓶似懂非懂地望着秦萱,秦萱柔声道:“不早了,你休息吧,小孩子要多睡一些。” “不,姐姐不睡,我也不睡。” 秦萱也不再强她,只顾低着头缝衣服。夜越来越深了,窗外一片寂静,银瓶终究是个小孩子,时间一久,便支持不住,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秦萱只怕冻着她,便把自己的雪貂斗篷与她披上。 一天下来,秦萱也很疲乏,只觉得胸口憋闷,她缝几针,就得用手支着头休息一会儿,她又不敢咳出声来,怕吵醒了银瓶,只得用手帕捂住嘴,压抑地喘息。蓦地,她发现手帕上竟有一块鲜红,天啊,她又咯血了。她呆了呆,一滴血竟落在她手中缝制的棉衣上,她的眼泪也跟着落下来,把那点鲜红化开成了粉红。她摩挲着那湿润的粉红,凝视良久,忽然拿起针线,绣出了一朵娇艳的红荷。美丽的夏天似乎又回到她眼前,她忘记了病痛,想要见到他的愿望随着黎明的接近越来越迫切。 八 牢头甲的心情非常沮丧。他之所以能在大理寺做了十年的牢头,并且成为圈子里名闻遐迩的牢头,皆因为他充分享受着工作给他带来的成就感。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亦无论是泥塑的还是铁打的,只要在他的牢房里呆上几天,都会乖乖地成为他的臣民。然后,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把被邻居阿三偷了一桶油的闷气、老婆不肯上床却偏喜欢向张木匠抛媚眼的晦气统统发泄到他的臣民身上。可是这一回,他碰到的这一个犯人,让他的感觉糟透了。万俟卨老爷的要求,他归纳起来无非四个字:活着,招供。他知道过堂的时间毕竟短,在这里的时间却是漫长的,他一直认为能否拿到犯人的供词,是评价一个牢头是否优秀的主要标志。牢头甲永远是个拙于理论而长于实践的人,拙于理论当然是因为他不识字。 牢头甲这一次的实践却充满了挫败感。比如关于“活着”的实践,给犯人送去水和食物,当然是保证他活着的必要条件,不过牢头甲认为一个犯人是不应该轻易获得必要条件的,所以他过去惯常采用的办法是拖延时间,拖延到他的臣民匍匐到他的脚下为止。可是如今,牢头甲比日晷还要准时,因为他的犯人笑咪咪地跟他说:“上次过堂的时候,我看我那熟人写了半天,竟全是‘烧茄子’三个字,我觉得很奇怪呀,万俟卨老爷也觉得很奇怪呀,结果我那熟人说,本来今天要吃烧茄子的,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送来,所以他脑子里别的事情记不起来了,只记得烧茄子了。”牢头甲当然很着急地问:“后来呢?”他的犯人若无其事地说:“后来听我那熟人说,烧茄子还是原来那个味,不知道为什么送烧茄子的人却变了。”牢头甲知道为什么,一个不懂得因小失大的牢头是不可能在大理寺成长起来的。 牢头甲决定忍辱负重以换取第二项实践的成功。从“招供”这个主题来说,他的犯人绝对是个自觉而勤快的人,每天早晨,他都会索要纸笔,让牢头甲一天都活在希望里。他写得很长,他的字看起来蛮漂亮。当牢头甲收获了厚厚一叠纸时,他觉得他的犯人简直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犯人。他忙不迭地去给万俟卨老爷呈上,心想就算赏一两银子,也够去香月楼吃一会花酒了。但是意料之中的事也会出现意外,牢头甲没换到银子,却换到了万俟卨老爷响亮的耳光。看着万俟卨老爷气成猪肝色的脸,牢头甲的选择是悄悄揉着自己火辣辣的脸。 胜利总是从失败中孕育的,有些犯人需要像打铁一样慢慢锻造,牢头甲安慰自己。他对他的犯人说,“你写得太长了,万俟卨老爷不满意。”他的犯人态度很积极,“哦,我写个短的。”牢头甲袖子里笼着那张可以变成荣誉和银子的纸先去找了一个教书先生,先生说:“是一首诗。”牢头甲愤愤地冲回来问他的犯人,“让你写供词,又没人让你写诗?”他的犯人笑嘻嘻地说:“这样机密的事情,外人怎么会懂?万俟卨老爷不喜欢看长文,诗就是最短的啦,他那么聪明的人,一看就明白了。”牢头甲再一次去碰运气,当他发现这次万俟卨老爷读着读着,脸色不是猪肝色而是灰白的糨糊色,他立即选择了逃跑,但万俟卨老爷跑得比他快,所以牢头甲的屁股仍然没有逃脱疼痛的命运。 牢头甲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冲进牢房,看到他的犯人还在纸上安静地写着什么,他奔过去,恨不得把他的人和纸一起撕成碎片。他的犯人却把纸团在手中,微笑着看他。牢头甲暴怒地掰他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以至于把全身的力量都用了上去,他的手依然纹丝不动,他笑容也没有走样。牢头甲感到了虚脱,却听他的犯人忽然叹息一声,“你拿这些东西是换不来银子的,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写了什么,我教你认字。”他摊开手掌,牢头甲却跌坐到地上,陌生地看着他的犯人,心里只剩下沮丧和恐惧,为什么大理寺重刑之下,仍然不能催垮一个人?肉体或者意志。 一片小雪花被风吹进了栅栏,落到岳云脸上,在他的体温里化成了水,凉丝丝的。岳云站起身,看着外面飞蝇乱舞般的雪,想起自己小时候是那么盼望着雪,不是这样的小雪,是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大雪,落到地上,很快像毯子一样铺了厚厚的一层,他光着脚丫踩在雪地里,感受那种刺骨的凉和激情。有时候,半个冬天过去了,仍是几场落地而化的小雪,他就焦急起来,娘这时总会把他搂在怀里,笑着说:“瞧把我们云儿急的,小雪过后,一定会有大雪的。”等他长大以后,他才知道自己不懂事,娘是不盼望雪的,雪下得太大,她就不能出去做绣工,怎么养活一家老小?后来发生过一件事,雪对于他和娘有了特殊的意义。那个大雪的晚上,娘病了,浑身火烫火烫的,奶奶却去了舅爷家。他急哭了,要去找医生,可娘拉着他的手不让他去,他扑到娘怀里喊:“娘,我怕你会死。”娘却拼尽全身力气拽紧他,“云儿,你不要离开娘,若你走了,娘要死了,就见不到你在身边了。”不知什么时候,他想到了雪,他捧了冰冷的雪擦拭娘的身体,再用自己的体温暖着那些快冻坏的皮肤,他忙得没有功夫哭泣,一直到,娘的眼泪滴到他的手上,他却开心地笑了,娘活了!从那一刻,八岁的他,读懂了幸福的含义。后来娘要离开家的时候,对他说过一句话,她说:“云儿,你是世上最疼娘的人。”他为这句话伤心了很久,最疼娘的人,不应该是他,应该是另一个叫做父亲的人。只是那个叫做父亲的人,在娘的生活里,总是缺位的。 现在他称为母亲的女人,正确的称谓是父亲的妻子,却不是他的娘。母亲对他很好,甚至…..有些怕他。他理解,像他这样的儿子的存在,是会给她很大压力的。他尽量不偏不倚地对待每个弟妹,他鞠躬尽瘁地履行着大哥的职责。不过,他在不经意中,总会对其中某个人更好一些,这是银瓶说的。 某个人,是安娘。岳云瞧见手边牢头甲提供给他的白纸,他撕了半张,很快把它变成了一只漂亮的小纸船。他唯一教过折纸船的人是安,安对他说:“哥,我想你的时候,就去折纸船,我一天折一只,折了一百只,难道你还不回来?”安是他和娘之间记忆的纽带,因为安长得很像娘,唯一的不同,他可以在娘的怀里撒娇,而安只会在他怀里撒娇。父亲对安的态度也很奇怪。安要出嫁时,父亲反复说,婚礼要简单一些。岳云没有反对,但私下里,他仍然替安大操大办,父亲明明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岳云发誓要让安风风光光地嫁掉,像娘在的时候一样。他确实做到了,但是安却在上花轿之前,扑在他身上痛哭,他安慰她,“安,你会幸福的。”可是傻气的安,仍然哭得像生离死别。安嫁了的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深夜回来时,看见父亲还站在院子里发呆。他踉踉跄跄地穿过长廊,差点撞到一个端着板凳坐在走廊中间的小人,他吓了一跳,那小人却像皮球一样跳到他眼前,奶声奶气地说,“大哥,你只要安姐姐,不要我们了吗?”他的酒醒了大半,把银瓶抱起来,笑道,“怎么会呢。” 以后他的日子,多数在马背上渡过,等到他能去看望安的时候,大约过了两年。安明显地长大了,变得沉静了。不过,他没料到安会变得那么固执,一天里,安跟他说的话,好像绕来绕去都是那一句:“哥,你离开军营,不要去打仗。”他似乎和她讲了很多道理,包括他认为她无法听懂的精忠报国的大道理,但是安却像吃了秤砣,她说:“你那些话,是爹说的;我这些话,是娘说的。”娘从来没能说服爹,安当然也没有说服他。安在他的行囊里放了一只小纸船,上面只有一句话:安的小船,想要你的港湾。 爹这个词,岳云的使用频率并不高,因为他更常使用的是“父亲”这样严肃的词语。小时侯,岳云对父亲没有印象,直到十岁以后,他才认识,那个沉默而威严的将军,原来是自己的父亲。同时,他很快总结出了父亲对他的要求:永远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并正确地完成所有事情。当他还没有马背高时,这样的要求绝对是严酷的考验,然而考验的次数多了,他也就习惯了如此去做。和他一同当兵的人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孩子,做得比大人还好?面对这种问题,他总是笑而不言,他不是天生的少年英雄,他这样努力,因为他其实很想知道一个答案:父亲,你爱云儿吗?随着他对问题的探索,有一天他吃惊的发现,父亲眼里竟然也有着同样的问题:云儿,你爱父亲吗?他们一直这样互相试探着,直到他长得很高大,也变得很坚强。从那时起,岳云不再纠缠于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浸透着男人之间强烈的需要和被需要,他们有共同的目标,都需要对方是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一个可以彼此撕开衣甲舐伤的朋友。他们的言谈中,这样的改变也是明显的,父亲更多的把 “我认为”改成了“你认为”,岳云更多的把“你看”改成了“我看”。当然,岳云不是不再想关于爱的问题,因为他对于爱,这时已经有了新的体验。 那个女子不像安,她是笑着嫁的。他以前不认识她,对于她的了解,首先起源于银瓶的尖叫:“啊,她长得好漂亮啊!”他不以为然。美女是军营卧谈会上永恒的话题,记得有一次的主题是哪里的姑娘最漂亮,他在快睡着之前随口说:“杭州吧。”立即有人大声地拍醒他:“你见过杭州美女?”他吃了一惊,睡意全无。记忆里,真的有那么一个水波荡漾的黄昏,他遇见了一个女子,像荷花一样美丽又清香。他真的很喜欢,想起她的感觉。 他为身边的女子揭开红盖头,不得不承认银瓶的尖叫很有道理。一个标准的美人,幸福地笑着。只是这个美人,对他一无所知,这个美人,也不谈国事。接下来的日子,他却发现她不只是美,更是极其聪明。她迅速地熟悉了家中上上下下,她迅速地成为弟妹们新的追逐对象,她的安排细心而详尽,甚至超过了母亲。这使岳云不免有些自嘲,他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姐姐。他对她的重新认识是在颖昌大战后。那是充满血色的一天,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不流血的皮肤,他的耳边被叫喊和哭泣充满了的时候,只有她依然镇定自若,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晕倒,她亲自为他拭干血迹,为他仔细地上药。她做好了所有的一切,她火热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呢喃:“你不能死,因为我……还没有爱够。”他听见了她的话,他对她微笑,握住了她的手,他感到,一颗清凉的眼泪滴到他的耳朵里。他知道了,她不是他的姐姐也不是妹妹,她是他的爱人,和他那么相似的有着火一样热石头一样坚强内心的亲密爱人。 岳云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他又撕下一张白纸,开始想今天该写点什么气气万俟卨或者别的什么人。牢头甲吹着口哨一路小跑地过来,岳云颇感奇怪,今天这家伙的心情怎么这样好。牢头甲警惕地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兴灾乐祸地笑着,“昨天有个小姑娘来看你,是不是你妹妹啊,被我赶走了。”岳云心一沉,银瓶,她怎么会跑出来,她不应该跑出来。他双手抱臂,用一种很失望地神情看着牢头甲,“是妹妹啊,我还以为我老婆来了呢。”牢头甲看他竟然没有意料中的愤怒,自己当然少了想象中的欢喜。他索然无味地准备走开,岳云却叫住他,“昨天的墨用完了,你再去灌一盒,我想了一晚上,终于想起我给张宪写信的内容了。”牢头甲的眼睛放出了光,“你不要又耍我?”岳云道:“随便你。”于是牢头甲迈出了错误的脚步,走过去拿墨盒。岳云在一瞬间扼住了他的手腕,冷笑道:“你敢欺负我妹妹,信不信我拧断你的手。”牢头甲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我……我碰都没碰她呀,只是……只是把她带来的衣服撕坏了,我……我赔你一件还不成。你放手呀。下次你老婆来了,我……我一定让她进来。”岳云忽然觉得这个牢头其实也不太令人讨厌,他松了劲,逗他说,“老婆来了,益发不能让进来。”牢头甲眨巴着眼睛,不明白,岳云抬抬脚笑道:“难道你喜欢让你老婆看见这么重的脚镣啊?”牢头甲也笑起来,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犯人确实很有意思,他的心情好象也没那么沮丧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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