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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飘过静静的云·岳云纪念馆
22677号馆文选__鸿思--惊鸿作品

雪落无声(上)

惊鸿

  一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冷。刚进腊月,昔日烟波浩渺的西湖竟冻了一层薄冰,湖边成排的柳树摇曳着光秃秃的枝条,把七分妩媚都化作了凄凉。游人早绝了踪迹,船娘也乐得早早歇年了。夜幕降临,临安城的大街上,除了包子铺腾起的阵阵热气悠然地弥散在空中,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寒风中瑟缩着。
  当然,总有一处的风景是特别的。比如,相府的后花园。满园的蜡梅都绽放了,一树树,婷婷悄立,优雅地伸展着枝条。小小的蜜蜡般的花朵,晶莹透亮,仿佛寒夜中的点点繁星。
  有一个人已在梅树下站了很久,他穿着一件褐色的家居袍,围着一条石青灰鼠皮坎肩。虽然人到中年,岁月在他的脸上斧凿了痕迹,但由于保养得当,他的脸仍显得白皙而丰腴。因为身居高位,他已习惯于隐藏自己的表情,所以今夜,你只能从他微蹙的眉头猜测他正为某事烦闷。可是,谁能猜得准这位当年状元及第、如今权倾朝野的秦桧秦丞相的心事?
  秦桧抬头望了望天空,恰在这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他微微有些吃惊,冬天,应该很少看到流星啊,怎么今日……难道真像传说中那样, 意味着一颗将星陨落?这陨落的将星,会不会是岳飞?他忽然为自己宿命的联想感到紧张。他的眼前浮现了一张脸,一张诚惶诚恐却委锁的脸。他睒睒眼睛,那张脸却依然在谄媚地笑。他知道那张脸是王俊。某个暖意融融的午后,他从王俊手里接过了一张纸,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张纸——告首状。接下来,他一直没有想明白一件事,他原以为自己应该欣喜若狂,却偏偏感到一阵恶心,他只好把恶心的原因暂时归结为王俊过于晦气的脸。他瞄了一眼告首状,甚至没有看完,上面的文字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样一个人、有这些文字存在就足够了。他摆摆手,让张俊找来的活宝迅速从眼前消失。
  张俊,这又是一个秦桧不得不想的名字。在秦桧的仕途规划中,其实并没有想过要与这个人有什么瓜葛,一介武夫,见钱眼开,怎么能和他饱读诗书的状元公相提并论!可是眼下,因为岳飞的案子,他不得不与自己鄙视的人合作,这让他多少感到些许无奈与愤懑。
  一阵冷风吹来,秦桧打了个哆嗦,他用手紧了紧坎肩,深深吸了口气,现在,他终于要面对生命中的难题——岳飞。记得第一次在御前见到岳飞,印象中皮肤黑黑的,人很壮实,也很沉默,可是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压倒一切气势,这种气势,是否叫做大将风范?秦桧记得自己真切地想,中兴之将,非他莫属。等一等,好象,好象还有什么留在记忆深处,秦桧眯起眼睛,嘴角竟不由自主露出笑容,是的,那一日他的确曾微笑了,因为岳飞身后还站着一个少年,他记得,温暖的阳光,美好的少年,灿烂的青春。
  “会之,这么晚还不歇息?”有人打断了秦桧的遐思。只见一个高髻华服的美貌妇人,拎着一盏闪闪烁烁的小提灯,从梅园淡淡的氤氲中款款走来。她的眉梢眼角都经过着意描画,衣饰的细节搭配更是一丝不苟。秦桧不用回头,亦知道来的是夫人王氏。这位从前朝宰相孙女到当朝宰相夫人的女子,对政治有着天生的关切。果然王氏开口问道:“相公是不是还在想岳飞的案子?”
   “唔”,秦桧没接话。
  王氏蹙了蹙眉:“那,还是没有口供?何铸也恁没用,人证都有了,枉说他大理寺有许多手段,竟不能让岳飞开口?”
  
  秦桧吁了口气,王氏接着说:“我听外边传,那何铸见岳飞背上刺有‘精忠报国”几个字,便有些退缩,可是真的?”
   秦桧没来由浑身燥热起来,一直热到脸上,“这件事我也不清楚。反正,现在换了万俟卨去替何铸了。”
   王氏见他脸色不对,便换了安慰的语气:“就算岳飞不开口,也不是没办法,他的部将张宪呢,他可曾招认?”
  “不曾。”秦桧闷声道。
  王氏有点泄气,她不甘心地追问:“那么,岳云呢?”
  秦桧忽然抬起头来,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她,女人,为什么总喜欢问这些愚蠢的问题呢。
  王氏被他看得讪讪的,只得笑了笑:“奴家也是想替相公分忧。相公终日为此事操劳,休要忙坏了身子。奴家是盼着今年能把这案子结了,一家人也好轻松过个年。”
  秦桧把王氏手上的提灯接过来,灯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仿佛他的表情也闪烁不定起来,他盯着王氏,却像对自己说:“总在今年内,会有定论罢。”
  忽然,他停下来,似乎在倾听什么。一阵若有若无的笛声越过院墙,随风飘送过来。秦桧不由得脸色一变,他一把抓住王氏,沉声道:“我和你说过多少次,萱儿的病拖不得,需要调养气息,不可以再让她吹笛子了,她这是不要命啊!”
  王氏也焦急起来,“我何尝不曾说!今儿个大夫才来开过药,看着精神好些了,咳嗽也少了,却又不知道将息。这孩子,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秦桧摆摆手:“算了。她在我书房里,我去看她。总之你平常多想点法子,天气越来越冷,家里有北边送来的上好人参,煨汤与她喝,可是大补的。”他似乎所有的心事都被那笛声牵绊了去,他大踏步地穿过梅林,消失在夜色里。他碰落了几朵梅花,娇嫩的花瓣无声息地飞离了枝头,揉碎在草丛里,他竟不觉。
  
  二
  笛声,时而清越激昂,如黄莺出谷;时而婉转幽咽,如泉流遇阻;时而复归宁静安详,如空山新雨。似含了笑,似凝了泪,似牵了情,似蕴了恨……
   秦桧竟不由放慢了脚步,缓缓踱到窗前。屋里的灯光在窗上投下吹笛女子动人的剪影:圆润饱满的额头和小巧挺直的鼻梁构成她柔和端丽的曲线,一枝玉簪斜欹在发髻,余下的头发笔直地垂落到腰间,纤腰不盈一握。这影子让秦桧心中漾起了温情,他最钟爱的女儿,她是多么美丽,多么聪颖,却多么柔弱!她在他流落北国时出生,在荒漠中牙牙学语,他教她念乐府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她热切地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期盼:“阿爹,江南真的这么美么?莲花是什么样子?阿爹你带我去,我要摘一朵最漂亮的莲花!”他歉疚地回望她,搂紧了她小小的身体,“萱儿放心,爹发誓,等你长大一些,爹一定带你回江南,一定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誓言支撑着他,他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他竭力把自己变得像一条温顺的狗,等待金主的垂怜。可是他怕,他怕午夜梦回,他真的变成了一条狗。甚至他怕听歌,因为总有一些不知趣的旧臣喜欢唱老掉牙的《苏武牧羊》。当然,他们都死了,而他活下来。他终于实践了诺言,带着全家踏上了南归的路。记忆中,那一年西湖的万倾荷花简直让萱儿感到震撼,她搂着他的脖子,大眼睛里全是泪:“阿爹,这里比我梦到的天堂还美啊!”
  
  他的心被幸福撑得满满的。结束了噩梦般的生活,从此,他带她春赏桃红,夏听荷雨,秋摘桂子,冬觅梅魂。他看着她像鲜花一样慢慢盛开。她是全家人中,惟一不经允许可以进入他书房的人。他喜欢她的娇憨,他喜欢她像小鸟一样在身边飞来飞去,他喜欢她脸上盈盈的笑。
  萱儿爱在书房翻看邸报,每有官军打胜仗的消息,她必要大声地为他读出来,她好像还画了一幅地图,官军每攻占一个城池,她就在地图上的位置画一面小红旗,并在下面标注一个字:“岳”,便指岳飞的部队,“韩”,便指韩世忠的部队,等等。她写了很多的“岳”字,她的红旗,渐渐离黄河近了。可是她的神色,渐渐越来越紧张,她不再抢着看邸报,她总是先吞吞吐吐地问他:“阿爹,是好消息么?”如果他颔首微笑,她便高兴地拿了邸报去看;如果他皱皱眉头,她便紧张地僵立在那里等他开口,有时候她似乎长舒一口气,有时候她显得惴惴不安。她不再是他身边的解语花,他从她脸上读到的天真越来越少。
  她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些变化?难道仅仅是因为少女的内敛?她喜欢吹笛子,可是她吹的曲子常常很忧伤。最近,她脸色益发苍白,身子更加消瘦,她咳嗽得厉害,全靠药撑着。而且, 她似乎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回避他……
  
  他最亲爱的女儿,究竟怎么了?
  秦桧轻轻推开书房的门。笛声戛然而止。
  秦萱就坐在窗前的红木椅上,浅粉色的绣花长裙外罩着银灰色织
  
  锦锻夹袄,衬着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和深潭般幽静的双眸,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易碎的瓷器。
  她的面前烧着一盆火,有什么东西在火里燃烧。秦桧只瞥了一眼火盆,就惊叫起来:“萱儿,你为何把邸报都烧了?”
  “过去的,还有什么用。”秦萱淡淡地说,“我这一曲吹完,本该烧尽了。”她最后拿起一张纸,轻轻扔进火盆,在火苗窜起的瞬间,秦桧看见了正在蜷曲成焦烬的小红旗。
  他怔住了,也许,他需要和她谈谈。
  “萱儿,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秦娥忆。阿爹喜欢听么?”
  “却为何初时曲调尚欢,最后一段却转为哀恸?”
  秦萱沉默了一下,抬眼注视着父亲:“因为这最后一段,说的是赵高矫诏杀大将蒙恬、公子扶苏的往事。曲调哀戚,是恨此人自毁长城,从此断送了秦朝的基业。”
   “哦,如此说来,萱儿独恨赵高?”
   “赵高已留千年骂名,非独我一人所恨。”
  秦桧呵呵笑起来,索性端一张椅子在火盆旁坐下,说:“我儿可曾想过,那蒙恬做了丞相,也是要杀赵高的么?”
  秦萱眼波闪动,“如此说来,世间便无公理了?”
  “公理……”秦桧沉吟半晌, 似乎若有所思,“公理这东西……是后人说的, 对当局者, 多数只有私利。”他拣了一块木炭扔到火中,火燃旺了,他握住女儿冷冰冰的手,柔声道:“萱儿,不要再胡思乱想这些事情了。你的病要注意调养,别耍小孩子脾气。有什么事和爹说,何苦像今日这般,把好好的东西都烧了?”
  秦萱感到父亲手上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抬头望见父亲慈爱的目光,不觉心中一暖,她轻声道:“阿爹,我若问你问题,你都肯回答么?”
   “当然。”
   秦萱一字一句地说:“芷龄,是不是永远不能回来了?”
   秦桧愣了一下:“芷龄?你还记得她?十年了,或许她早已在北边嫁了人,又或许,早不在人世了。”
   秦萱摇头:“不,我相信她活着。我们走的时候,你答应过将来渡过黄河去接她一家回来。”
  秦桧苦笑道:“可是大宋军队还没有渡过黄河,没有收复汴京。”
  秦萱一下握紧了父亲的手,叫道:“但我们原本已经有希望了啊!”
  “希望?”秦桧重复着这个词,脸上浮起嘲弄的神色,“那只能叫幻想。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不仅芷龄没有希望回来,老皇帝也没有希望。”
   秦萱咀嚼着父亲的话,“阿爹,我不懂你的意思。”
   秦桧望望女儿,微微一笑:“你当然不会懂。莫说是你,就是那些自命精忠报国的人,也是不懂的。”他顿了顿,很专注地看着她:“原来你为这件事烦恼,我还以为你有很重的心事。”
   秦萱的眼神忽然黯淡了,她的手在父亲手里轻微地颤抖。她没有说话,因为只有她知道,她的心里还藏了一个秘密,无论多么痛苦与绝望,这个秘密将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
  
  三
  
  当上午的阳光徐徐照进大理寺牢房的天井,岳雷把身体贴紧了栅栏,让可怜的几束光影投射到自己身上,感觉温暖了许多。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清秀的脸上因为幽暗潮湿的囚室生活而失去了红晕。他扭头望望父亲,父亲似乎睡得很沉。他不敢惊动他,他知道连日的庭审消耗了父亲太多的精力。说实在的,他从来没有和父亲这么亲近过。以前,父亲像一座山,他和弟妹们只能远远地仰望。父亲总是有忙不完的大事,即使回家,他房间的灯火也常常通宵亮着。父亲只会在吃饭的闲暇问几句孩子们读书的情况,这是他和弟妹们最珍惜的时刻。偶尔父亲也会高兴地拍拍他的头说:“这次回来,雷儿进步很大啊!”每每此时,大哥就会微笑着悄悄向他使眼色,那意思,快抓住机会提要求啊!不过岳雷总是很害羞的,他从来不敢向父亲要求什么。
  大哥是岳雷最羡慕的人。因为大哥总是能和父亲在一起,他们能整天在一起说话,有时候激烈地争论,有时候又开怀大笑。岳雷有种强烈的感觉,大哥可以分享父亲的一切——无论快乐还是忧愁,而他和弟妹们则不能。岳雷小的时侯,记得父亲对大哥是极其严厉的,有一次他隔着门缝偷看父亲冲大哥发怒的样子,自己先吓哭了。过后他悄悄问大哥怕不怕,大哥笑嘻嘻地刮他的鼻子,笑话他:“你这么胆小啊,真没出息。”大哥和父亲最大的不同,就是大哥似乎从不知疲倦,即使他和父亲通宵忙碌,第二天,他仍然可以精力充沛地带着弟妹们出去玩。大哥有一双灵巧的手,那些没用的小竹片、小木块、小石头经过他的手,就变成了一个个有趣的玩具,而且,和大哥出去玩,从来就不用担心什么危险与麻烦,他会解决所有的难题。哦,岳雷是多么思念大哥啊。可是现在,大哥在哪里呢?
  现在……现在, 岳雷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了急风暴雨般的变故,他完全不知道其中的因果,他怎么也不相信,英雄的父亲,会和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联系在一起。不过他终于整天和父亲在一起了,自从他见过父亲的样子,他知道他必须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可是岳雷依然感到非常非常无助,父亲不大肯吃东西,越来越憔悴,他明明看到他眼里深刻的悲痛,却没有办法分担。要是大哥在,该多好呀,岳雷偷偷想。
  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岳雷看见牢头隗顺拎着一个食盒,微勾着腰,从走廊那头疾步走过来。隗顺打开递饭的小格子窗,把两碗白粥和几个馒头送进来,悄声道:“二公子,岳爷还未醒么?该用早饭了。”
  岳雷接过,隗顺又向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几个烤的热热的芋头递给岳雷,不好意思地说:“今儿是腊八,原该弄些红枣、花生、豆子来煮腊八粥的。可是公子知道,这里的伙食没法这样。这几个芋头是我家中老妻烤的,公子和岳爷尝尝,也算过节应个景儿。”
  岳雷心中不禁又感动又辛酸,“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隗顺道:“公子放宽心,皇上总该知道岳爷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不会由着那些人陷害岳爷的。过几日冤情明了,自然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公子且忍得这几日委屈。”
  岳雷不语,隗顺充满同情地望望这远不成熟的少年,叹息着走开。
  岳雷犹豫着该不该叫醒父亲,也许他太累了,他今日真的睡了很久。
  岳飞此时正合眼躺在靠墙的一张木床上,其实所谓木床,不过是几块散木拼在一起而已。他听得见岳雷说话,可他不想动。他浑身的每一处关节都向他传来疼痛的信号,他的眼睛更如针刺般难受。他想,或许是行军熬夜中落下的目疾又犯了。行军……, 他想起那些不计生死去拼杀的岁月,疼痛,更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总发从军,振起宜兴,战李成、平杨幺,连结河朔,决战偃城,他哪一天不在呕心沥血,为国尽忠,却为何落得今日的下场!秦桧、张俊、万俟卨…..一张张脸从他眼前飘过, 最后,皇帝瘦削而沉郁的脸在他眼前定格,答案在他脑海里似乎越来越清晰了。自从有了这个答案,他就选择了沉默,沉默地忍受各种酷刑,但是肉体的痛苦并不能冲淡内心的悲凉。所有的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自许磊落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却不懂得报国无门!也许这间阴暗的囚室,将是他人生谢幕之处,那又如何呢,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他后悔吗?有的,他现在确实非常后悔一件事,他后悔当初不该让12岁的岳云从军,他不应该把他拖进这场没有结果的战争。还有岳雷,他一直是个胆小羞怯的孩子,如今却让他来照顾自己,只怕先吓坏了他。
  岳飞依稀感到岳雷正向自己靠过来,他咬咬牙,强睁开刺痛的双目,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身体试图坐起来。岳雷见状连忙奔过去扶住父亲道:“爹爹慢些。”岳飞望着儿子半是惊惶半是忧戚的神色,心中不忍,忙道:“爹不碍事。”他咽下自己目疾的痛苦,有那么一会儿,他想,若是云儿,或许自己可以说出来吧。这么多年,他已习惯了云儿在自己身边,他习惯了那从不把焦虑写在脸上,总是那样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云儿。现在他看不见他,竟感觉像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
  岳雷知道父亲连日来未曾好好吃过东西,他剥了一个芋头饱含希望地递过去,“爹爹可还记得今儿已是腊月初八了,这是隗顺带来的,爹尝一个吧。”岳飞苦笑道:“狱中哪还记得这些,只是倒不该拂了人家的好意。”他接过芋头尝了一口,岳雷仿佛得了鼓励,欢喜得连忙把一碗白粥也递过去。
  正在这时,走廊里又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却见隗顺在前,后面跟着一个红衣姑娘。隗顺才说得一句:“二位爷,小姐来看你们了。”小姑娘的声音便盖过了他,隗顺才打开牢门,小姑娘的身影已迫不及待扑了进来。她约莫十二、三岁,梳着两个抓髻,红扑扑的脸上长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岳雷惊喜地叫道:“银瓶,你怎么会来?”银瓶环顾四壁,神情有些茫然,她虽然有过心理准备,但仍然没有想到爹爹和二哥会生活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她望望岳雷,二哥比离家时更瘦了,再望望爹,她简直认不出了,他是多么憔悴,他的头上竟有了白发,衣衫上印着斑斑血迹。银瓶不禁悲从中来,她趋前跪倒,哭出了声。岳飞伸手抚触女儿黝黑的头发,勉强笑道:“瓶儿不要哭,爹很好的。你能来看爹爹,爹爹很开心。你怎么会出得来的?”原来自岳家出事,所有的家属就被看管居住,不可以随便走动了。银瓶擦了擦泪,道:“娘见天气越来越冷,担心您受寒,就使劲求看管我们的官爷,让我们出去买些棉花来做冬衣。好说歹说,终于有个官爷发了善心,不过他说,岳家的男丁都不准出去,娘和嫂子是朝廷命妇,亦不能走,只有我是女儿,年纪尚小,才放我临时出来。”银瓶边说边把随身带的包袱打开,“爹爹、二哥你们看,这可是娘和嫂子用上好的棉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很暖和的,你们穿上试试看。”银瓶为父亲穿上棉衣,满意地看着密密实实的针脚,好像父亲又变回了从前的父亲。
  岳飞心中竟有一丝凄然,他戎马一生,曾经多少次放弃温馨的团聚,曾经多少次,挥挥手决然地离去,不留下半点挂牵。他一直认为男人的事业在治国平天下,家不过一个休憩的港湾,甚至是一个消磨意志的地方。他敬仰的是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无私和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豪气,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穿过许多件妻子缝制的衣服,可是,从来没有一件像这件棉衣,让他心头产生了强烈的内疚,他忽略了他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女们,但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他们把一生放心地交给他,无论幸福或是苦难,他们总是默默坚守。今日,他终于明白,他们才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念及于此,岳飞的声音哽咽了:“你娘……她身体还好吧?我让她……受苦了。瓶儿很懂事,多帮帮娘亲。”他有多久没有说过这般温情的话语了?
  父亲的随和召唤着银瓶,让小小年纪的她忙不迭要做个爱娇的女儿,她倚着父亲身边坐下,头靠在父亲肩上,小声说:“我出来的时候,娘特意嘱咐我,让我告诉您家里一切都好,弟弟们很乖,也不闹,虽然上不了学堂,嫂子还在家教他们读书,也没耽误着。”
  岳飞叹道:“也难为云儿媳妇了。”又想起长女,忙问道:“安娘怎样,她可受了牵连?”
  银瓶道:“安姐姐原有信,急得什么似的,说要到杭州来。可娘不让她来,说她嫁了高祚,便是高家的人,那些奸贼一时也想不到她,何苦来自投罗网。”
  “这样最好。”岳飞点点头。岳雷一直没捞着和妹妹说话,这时连忙插进来问:“银瓶,你有没见过大哥?”
  岳飞心中不由一凛,不用想,他也知道岳云那里的状况只会更严酷,那伙人一定会想出各种刑罚来对付云儿。他的心揪起来。
  银瓶的脸上却泛出了光彩,她笑着说:“你们瞧,我这里还有一件棉衣啊,我这就要给大哥送去的。就是……就是不知道那边的牢头有没有隗顺伯伯好说话? ” 她似乎有点担心,不过这点担心,很快就被想象中重逢的喜悦冲跑了。
  
  四
  秦萱又梦见那望不到边的荷花了。
  人人都说西湖最美的时节是春雨如丝柳如烟,可在秦萱眼中,最美的却是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的夏天。谁种下满湖翠盖婷婷?无风的时候,那大片大片浓酽的绿啊,层层叠叠铺开去,把清清水波都护在怀中,没有浪,湖水仿佛陈年酿制的酒,愈浓愈要醉到人心里头。若起了一丝儿风,连绵的荷叶便轻轻摇曳起来,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似有说不完的香闺密语,包裹着朵朵红荷,如浅笑盈盈,莫不叫人看痴了去!
  当太阳渐渐西沉,暑气慢慢消散,淡淡余晖再为湖水镶了一层金,秦萱的梦,就停留在这一个似幻似真、如攥在掌心的蝴蝶,一松手便翩然飞去,再也寻不见了的黄昏……
  “小娘子,要游湖吗?”扎着蓝印花布头巾的船娘把船拢了岸,笑吟吟地问。因为她看见一个翠绿衣衫,腰系红汗巾,手拿竹笛的少女徘徊在湖岸。
  少女抬手往远处一指,笑道:“湖心可去得?”
  船娘道:“便是再远,小娘子想去也去得。这辰光游客少,最是清静。”
  少女跳上船,回身望望歌舞喧哗的水榭,像个怕被大人发现的孩子似的露出顽皮的笑容,“如此快些,带我划到荷花尽头去。”
  少女飘飘忽忽的笛声,伴着双浆拍出片片水花,惊起一群水鸟贴着水花飞过,船儿远了,远了,少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湖心的荷花竟长得有人高,密匝匝像片小树林。突然,少女欢叫一声:“快看哪,那一朵花开得多大多艳啊!”船娘停了桨,她自小生长杭州,惯看了四季风景,倒没见过这样大惊小怪的姑娘,忍不住笑道:“小娘子尊姓啊?是不是外乡人?你的样子,像爱煞了这些花儿。”少女答道:“我姓秦,我家乡原不是这里。”她恳求地望着船娘,“我们划进去好不好,我……想去把它摘下来。”船娘看着茂密的花丛,摇摇头说:“秦小娘,怕不成啊,我这船太宽大了,就算进去了也出不来。”
  失望写在少女脸上,不过,自古就有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你听,湖上竟传来清亮的笛音,一只两头尖尖的小船儿绕过花丛,悠悠飘过来。船娘一拍手:“秦小娘,你的运气来了,那只船儿小,像是客人自己划的。我们去问他借来划进去。”她连忙挥手,亮开嗓子喊起来。可惜或许距离太远,船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少女却被笛声吸引住了,她自己虽然爱吹笛子,但吹到高音部,常有气息不足之感。今日这个人的笛声,听起来却感觉气息绵长悠远,说不尽的从容。也许……她起身拉住船娘, 晃了晃手中的竹笛,道:“我有办法让他听见。他吹的是《渔歌子》的上阙,我来吹下阙。”
  笛声和少女的清甜一起传送,船娘的蓝印花布头巾也在轻轻挥舞,小船上的人终于注意到了她们,往近处靠过来。
  他几乎停在她们旁边了,少女忘记了吹笛。眼前的这个人,年轻得像新生的修竹,白衣胜雪,朗目如星。是什么照亮了湖水?不是夕阳,是他的光彩!
  “你们遇到问题了吗?”他的声音中流露出关切,却平和如水。
  少女愣怔在那里,船娘指着身后的花丛,笑着说:“这位小娘子要进去摘最大最漂亮的荷花,我的船嫌大了,想借你的小船。”
  他显得有点惊讶,绿衣红巾、长发飘拂的少女,清丽如同出水芙蓉。如果你知道他刚从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回来,你就不会奇怪,眼前宁静和平的美景和少女单纯的心,让他生出了感动。他望着少女,温和地笑了:“何必借船呢,你说哪一朵,我与你摘下来就是了。”
  一朵红云飞上少女的脸颊,他的笑容使她慌乱,不过当她再次望向那朵荷花,眼神依然变得热切。他顺着她的眼睛看去,轻巧地划动小船,消失在荷叶的绿色中,不一会儿又划出来,手中擎了一枝尺长的花杆,粉红丰润的荷花盛开在他手中。船娘不由啧啧叹道:“这朵确实美得跟观音娘娘的莲座似的!”
  少女娇羞地接过花朵,“谢谢你!”她看见风儿轻轻吹动他的发丝,她看见他腰间别着的竹笛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云”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句话会冲口而出:“你的名字,是不是叫云?”
  他微微一怔,见少女看着笛子,便已了悟,“哦,是啊,我叫岳云。”他只不过随意说出几个字,但是在少女听来,却不啻是一声霹雳,震的她的心狂跳起来,她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哪一个岳云?”
  “你认识好几个岳云么?”他真的觉得有点好笑。
  “不……不是, 我的意思是……” 她越想解释, 越不知如何解释, 她在心里不断地问, 是不是他?是不是在邸报上读到过的名字?是不是阿爹嘴里那个年少从军,屡建奇功,有赢官人美誉的岳公子岳云?她脑海里想象过多少遍的人,是不是面前这个在斜阳里沉静微笑的他?终于,她鼓起勇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当年第一个登上随州城的赢官人岳云?”
  现在轮到他吃惊地看着她了,这个痴爱荷花的小姑娘怎么会对自己这样了解,“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你承认了?”少女看着他惊讶的表情,他惊讶的表情也真的很好看。她的心忽然放松了,她咯咯咯的笑起来,“我怎样知道?我总有地方知道!”他看着她娇俏的模样,惊讶变成了好奇:“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望着他黑黑的眼睛和带笑的眉梢,却有一丝阴云飘过心里,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应该,只是他湖上邂逅的美丽女子,在这样美丽的黄昏,不要有别的什么掺杂进来。手中的红荷是如此娇艳,少女的声音亦如轻柔的晚风:“你若要问,我就叫……荷花。”
  他宽厚地笑了,也许吧,这只是一次湖上的巧遇,他只是为一个爱花的少女,摘了一朵美丽的红荷。也许从此他们就相忘于江湖,永不再见。他挥挥手,小船驶进了斜阳下碎金子般跳动的水光中。忽然,她听见少女在他身后大声地问:“你会不会再回战场?”他回头望着少女飘飞的长发,朗声答道:“如果你想荷花年年都开得这么好,那我就得回去!”
  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少女却仿佛看痴了一般。船娘笑道:“今儿真是巧,却原来这位岳公子,是秦小娘认得的。”
  她认识他么?是的,从今日后,她已像认识他一辈子了。他将是她眼底的柔情、笛中的思念、梦里的挂牵,她这一生,如何再放得下他?
  
  一颗晶莹的珠泪从秦萱的长睫毛中滚落,滚落在枕巾上,漾开了梦里满湖的荷花,漾开了他的影子,变得雾蒙蒙的。
  “孩子,你是不是又想什么伤心事了?”母亲的声音,王氏用锦帕为女儿拭去泪痕。秦萱翻身坐起,却望见窗外一片肃杀的冬景。她的心顿时沉入了深渊。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氏急忙轻轻为她拍背,一边叹息:“你这病身子,哪还经得住哭。”丫鬟冬儿见小姐醒来,忙端了一个热腾腾的碗,凑过来说:“小姐喝碗热粥暖暖身子吧。”秦萱望着芋子、蚕豆、花生、红枣堆得花花绿绿的粥碗,竟呆了一呆:“原来已是腊八了啊!”她又想起梦中人,他如今在哪里呢?他在受什么样的苦?他知不知道,她的思念是疯长的藤?她推开粥碗,“我吃不下。”
  王氏有些生气,“不吃饭,不是诚心糟蹋身子么!”她亲自舀了一匙粥,送到女儿嘴边,“乖孩子,你把身体养壮实些,等开春天气暧了,出去活动活动,什么病都好啦!”正说着,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进来道:“老爷让夫人过前厅去呢,说是韩将军和梁夫人来了。”王氏只好起了身,嘱咐冬儿照顾小姐吃饭,自己先走了。
  秦萱注视着母亲的背影,脸上掠过无法隐藏的忧伤,喃喃低语:“我不知道,还见不见得到春天。”此时,却有欢快的鼓乐声从外面传来,与她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比。
  “冬儿,今日为何这样热闹?”
  冬儿侧耳听了听,笑道:“我听夫人说今日老爷要宴请金国使节,如今合府上下都忙翻了天,这会儿,只怕是小厮们在抓紧练习鼓乐哩!”
  秦萱吃了一惊,“我们与金人水火不容,阿爹怎会在家中宴请金人?”
  冬儿道:“我也听得不真切,好像是谈什么和议的吧,皇上安排的。”她接着说,“我倒蛮想看看,金人到底长什么样。”
  秦萱冷笑一声:“当初受的折磨还嫌不够么?随便怎样,我是不想见什么金使进家门的,被人耻笑倒也罢了,没来由污了我的眼睛!”
  她站起身,抓起一件披风,推门便走。
  冬儿急追出来,“小姐你去哪里?你的粥还未喝哩?”
  “我出去走走,你莫跟来!”秦萱头也不回,却忍不住,两行清泪默默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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