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崇尚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她已经不为众人所关注。她一生三陷囹圄，直到被迫害至死 16 个年头之后，才被解除了束缚着她那冤魂的镣铐。然而，在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记住或怀念她的人们。 　　 　　舒赛，直言不讳的舒赛 　　 　　1966 年 12 月, 在北京大佛寺甲 5 号一间破烂的小平房里，市公安局军管会派人在“侦破”给林彪副统帅贴大字报的特大反革命案件。其实谈不上侦破，笔者署名王詠，这是舒赛“文革”初期改的名字，并且在派出所备了案的。谁也没想到，那天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竟是一个贫病交困，无职无业，孑然一身，凄清中却又透着秀美的中年女人。 　　 　　那个年月，有人盲目地追随、崇拜着什么；有的人佯装糊涂，明哲保身，但求无过；有的人赤胆忠心，直言不讳，当然必定招来横祸。舒赛生来活得认真，经历多年的坎坷之后，无论从认识上还是感情上，都意识到了一种非常危险的东西在等待着她，但是忧国忧民之心驱使她不畏艰险。她意识到林彪的阴谋诡计和险恶用心，她对林彪的批判从那年 8 月就开始了。在现存的手稿中她写道： : 　　 　　“……林彪为什么单单要专挑个别词句，断章取义的编印语录？！” 　　“……林彪差不多每句话都做到了‘口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真是在用‘字’上狠下了功夫……” " 　　“林彪沿用一套阴险的滔媚伎俩，拼命制造个人迷信，制造政治术语、专用词汇和文字语言上的混乱，妄图趁乱中混水摸鱼，各个击破地整倒、暗害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骨干……” 　　 　　同年 10 月 26 日，她在百货大楼等地贴过 6 份反林彪的大字报，由于内容比较隐讳，形式一般，未引起人们注意，很快就被大字报的浪潮淹没了。现在这份红纸金字大字报，标题为《誓死揪出在毛主席身边的真正的资产阶级阴谋分子》。这是她经过精心谋划，深思熟虑，反复修改后才完成的。 　　 　　1966 年 12 月 2 日、3 日两天，她在北京重要、繁华地带共贴出 18 张红纸金字、同样内容、同样格式的大字报。在国务院接待站、中组部、市委大楼、颐和园、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人群中有人悄悄思考着大字报上的话：“……千万要警惕个别阶级敌人的糖弹和利诱，把小事挑大，制造纠纷、混乱、污蔑、诬陷、挑拨、武斗等来打倒和谋害共产党人……”大字报未直接提林彪的名字，却把句中“虎”字的最后一笔提得很高，把“竟敢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一句描成粗体字，明眼人一看便知笔者指谁。 　　 　　在一片狂热颂扬声中，出现对“副统帅”如此尖锐的批判，当然是特大的“反革命事件”。在舒赛贴出大字报的第 4 天的傍晚,警车开到了大佛寺甲 5 号，公安局军管会以拘留名义将她铐走，关入北京第一监狱。在拘留证上她写道：“拒绝签字，因为林彪本人说过大民主，为什么我贴了大字报就拘留我？” 　　 　　四个月后，她在补办的以“现行反革命罪”为由的逮捕证上写道：“拒绝签字”。 　　舒赛光明正大。18 张大字报工工整整出自她一人的手笔，遍布首都十多处的大字报，也是她骑着自行车，提着装浆糊的小锅，一张张贴出的，甚至在她出发前，还抱着大字报，向街道干部打过招呼。对于政治风云中潜藏的逆流，她察觉出来了，难道讲句公道话也不行吗？然而，偌大中华大地竟容不下一个给“副统帅”贴了大字报的女人。 　　 　　 　　舒赛，曾是巾国英雄的舒赛 　　 　　舒赛是湖北江陵人，1917 年生于官宦家庭。大概是受参加过辛亥革命的父亲祝甘亭的影响，她从学生时代起就憎恨旧社会的腐败，人世的不平。她自改名字为祝成龙。说“谁说女子不能成龙？” 　　 　　在考入省立八中后，因为参加学潮，受到休学一年的处罚，她愤然弃学到鄂中小学任教。做小学教员时，因为组织“九;一八”纪念会，谴责国民党当局妥协屈辱的对日政策，被校方扣上了“结交共党”的罪名，她毅然辞职。面对抗日烽火，她效仿在克里米亚战场上护理伤病员的南丁格尔，奔赴武汉，考入救护学校。在这里，她真正结识了共产党员，在党的影响下，她组织演讲队、话剧团，开展抗日救亡活动，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这位赤诚的共产党员，曾多次被派往敌占区去工作。1941 年，舒赛任豫鄂边区京安县委社会部秘书时，受上级指派，只身赴敌占区侦察，因坐探告密，不幸被捕，关入日本侵略军的监狱，受尽了惨无人道的摧残拷打。在云梦县城保释监外就医的日子里，她仍遵照党的秘密指示，营救了战友，争取了敌伪人员和热血青年，使一部分爱国青年投奔革命。当敌人察觉了这些活动决定杀害她时，幸亏党组织及时把她营救出来。 　　 　　在调回家乡江陵工作任公安局长期间，她机智勇敢地同敌伪顽特进行了殊死的斗争。1944 年秋，她带领武装人员一举扑灭预谋暴动的“国民党沦陷区特务工作团”等地下反动组织，在审讯其头目时，混入我部的内奸利用值勤机余，从背后向她开枪，机敏的舒赛听见扳机响动，迅即转身，一把夺过内奸的手枪，从枪膛里退出一颗瞎火的子弹，她立即将其逮捕。回过头来，, 继续审讯……她还动员其父，利用旧日同学关系，说服敌伪江陵保安司令，暗中与新四军五师合作，保持中立，提供情报，帮助采购物资。 　　 　　在首届豫鄂边区代表大会上，新四军豫鄂挺进纵队政委、边区党委书记陈少敏同志号召边区的女同志要向舒赛这样的英雄学习。舒赛传奇式的战斗故事至今还在一些她工作过的地方传颂着。一些老人还记得舒赛年轻时的那句话“谁说女子不能成龙”呢。 　　 　　舒赛，玉洁冰清的舒赛 　　 　　可是，她未能成龙。 　　新中国成立后，这位有数十年党龄的 13 级国家干部，曾被以“无理取闹”的罪名，开除党籍、撤职降级、开除公职，甚至戴上了“坏分子” 帽子，送去劳动教养。事情起因于 1952 年“三反”运动。运动中，她因对机关内部闹宗派主义的人互相倾轧不满，辞去“打虎队长”职务，并向上级反映了运动中存在的问题，因而得罪了主要领导人。运动后期，这位领导人竟利用职权挟嫌报复，在会上诬陷舒赛历史上有托派问题、参加过国民党女子特务组织、在江陵破获的那个案件是假的，造成冤狱等等。并把这些不实之辞写成材料，存入档案并上报组织部门。 　　 　　接二连三的打击，都是在她病魔缠身的情况下发生的。为了维护自身的政治清白，伸张正义，反对党内不正之风，她进行了斗争。1955 年，当她获悉医生怀疑自己患有肝癌时，因感生命有限，亟望在生前雪此沉冤，遂向有关部门告发。可是几经周折，未能解决。两年后，趁“人大”召开之机，她欲将控诉材料递送给中央主席，未能实现，便回到家里。哪料，自第二天开始，却受到本单位的监视，不准外出。一天深夜，她逃跑出来，徘徊在天安门广场，五内俱焚，不禁失声痛哭。天明，她再去人大代表住处送交材料时，不料竟遭无礼对待，被人绑架，用车押回原单位。回家后便卧床不起，滴水难进。面对这无视党章、宪法的行为，她百感交集，绝望之中，只有绝食以示抗议。 　　 　　羸弱的舒赛没想，绝食又为自己酿成大祸，不久被开除党籍、撤职、降级，只发给生活费。 舒赛拒绝领取。之后，医疗条件越发困难，房子越换越小，生活来源只有靠亲友们接济。 　　 　　 通过组织申辩的渠道已被堵死，遂直接向中央领导人投诉。她在一份长达数十页的控诉书中沉痛地写道：“多言罹罪，古今常情，不过骨鲠在喉，我之于党犹赤子之与母，有话就该忠诚地说到底……党内往往有一种庸俗的反常现象，缺点或错误在大干部身上产生了，某些主要负责人善于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完全忘了党的组织原则……其实，党若下决心，从上到下，从老到新，严整党纪的话，党内的歪风自会收敛的。” 　　这一次的控诉，她是深知其危险性的，但她已是无路可走了。她对亲属的劝阻，说：“如若毛、刘、周中央首长能见到材料，问题就可解决，否则也可能被抓。” 　　 　　事情应验在她预料的“否则”上了。1960 年 3 月，她被公安分局带走。所在单位随即以“无理取闹”罪名将其开除公职，并戴上“坏分子”帽子，送农场劳动教养。并先后两次送精神病院检查，但未见异常。 　　 　　昔日女英雄，此时阶下囚。但她仍然拒绝认罪。然而，在极其艰苦的逆境中，她仍以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除了参加规定的劳动外，对农场的管理提出了许多建设性建议。她认为：“新中国的一切劳教单位，应启发改造的自觉性，不应强调苦罚；应树立互助、礼让作风，严禁打骂行为；应加强政治、文化学习，定时广播时事、音乐；应安装水管，对病人和妇女月经期应供热水；应讲卫生，厕所要盖顶棚等。总之，应为党行仁政，使其二、三年离所后，本人感恩，社会怀德。切不要因小失大而结怨种仇。”她还用自己劳动的微薄收入订报刊，买书籍，借人阅读，还在杂志的空白处书写警语括格言，引人注意，帮助教育。 　　 　　两年半的劳动中，她的健康情况更加恶化，经其弟多次向农场和有关部门提出保外就医要求，才被释放回到大佛寺。她是个要强的人，她主动要求去房管所、养路队参加义务劳动，可是，拖着病弱的身子，人竟是显得那么多余、无用了。她多想有一份工作呀！ 　　当年化装牧童给地下党传递消息的是她么？当年在监狱向日寇进行可歌可泣斗争的是她么？当军腰挎盒子枪的女英雄是她么？是的，当然是，如果，不公只落在她一人身上也行，但是为什么1966 年半年多时间里，全国上下那么多党的于部竟遭到与自己同样的命运，如此下去，国将不国！ 　　 　　舒赛对党对国家仍是一片赤诚，别人闷在心里的话，她讲出来、写出来了。人微言轻，但当时那愚红愚忠的大潮，也注定了她命运中更大的不幸。 　　 　　舒赛，仍旧是英雄 　　 　　在北京第一监狱，舒赛说过，若按照党的原则，上次我能出去，这次我也能出去。 　　看来她很乐观自信，但事实恰好相反，她的愿望落空了。她抵挡住了没日没夜的连续审问。由于不低头认罪，成了狱中唯一享受戴脚镣手铐的女犯人。 　　 　　1969 年 10 月，林彪发布第一号命令，舒赛和一部分政治犯被用专车转移到临汾的山西第三监狱。在那里，她受到了更为残酷的拷打折磨。至今，许多她当年的难友都怀念她。以后，她又被送到隰县看守所关押。 　　 　　舒赛得不到治疗，病情越来越严重，却仍时刻想着别人。她患开放性肺结核后，被独自关在一孔窑洞里。上厕所时，她总是戴着自做的口罩，到厕所去倒痰孟时总是蒙上纸，怕把结核菌带给别人。一位难友回忆起对她的印象时说：“……她从不谈自己过去，对自己要求很严， 虽然病情严重，又没有药物治疗，营养很差，她都以坚强毅力克服，从不叫苦，从她身上可以看出她是经过战争锻炼和考验的战士。” 　　 　　舒赛病情严重恶化，卧床不起才被送进医院。此时，她脖子上的淋巴结已开始溃烂流脓。她拒绝治疗，不食、不饮、不服药。几天后，终因身心衰竭离开入世。 　　舒赛惨死于 1971 年 5 月 24 日，时年 54 岁。 　　 　　“9;13”之后，反林彪问题本可平反，但“无理取闹”一案难翻，以致使反林彪一案也得不到解决。由于亲属多方奔走，若干次申诉，在中央有关部门的关怀下，两案才得彻底平反， 这已经是在舒赛死后的第 16 年！ 　　 　　1987 年 3 月，在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为她举行了遗物安放仪式。只是遗物。舒赛死时，有关单位并未通知她的亲属，就草草掩埋，未做标记。事后，她的弟弟得到通知，从取回的遗物中，有一绺头发和一包指甲。舒赛生前已料到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有意给亲人留下了这点儿纪念。 　　 　　一个英雄人物的悲剧就这样结束了。 　　 　　有人常嘲笑说中国妇女参政意识差。但在新中国处于危难的时候，挺身而出的却不乏女性， 其中就有舒赛、张志新，甚至还有当年赞扬过舒赛的陈少敏。 　　总有人会记住舒赛的，因为她用生命同邪恶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遗憾的是至今她还未被迫认为烈士，在某些场合还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但愿舒赛这种英雄人物的悲剧，不要再在中华大地上重演了。

原文1988年12月 发表于《中国妇女》  浏览：4022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6/3/7 17:0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