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的夙愿 舒铁民 1943年引导我们全家投身抗战参加革命的大姐舒赛(祝成龙、王藕),因“文革”初,林彪如日中天时,在首都公开张贴了18张反他的大字报,被以“现行反革命”罪逮捕入狱。狱中她拒不认罪,受尽折磨,于1971年5月24日在山西隰县看守所以身殉志,终年54岁,死后尸骸无存。数月后,林彪便乘机外逃,折戟沉沙了。按常理,“现行反革命”已转化为“反林英雄”,其案理应平反。然而,此案的平反却整整被拖延了一十六年。 大姐1937年20岁离家投身抗战,同年参加革命,1938年参加中国共产党,生前曾为国、为党、为真理三陷囹圄。除“文革”坐牢外,1942年在新四军五师(师长李先念)所辖豫鄂边区工作时,因赴日伪据点侦察被捕而坐牢,狱中坚贞不屈,后在敌区作地下工作,半年后,在日寇要杀她之前,经组织营救脱险,边区领导人陈少敏曾号召全区女同志向她学习;上世纪50年代,又因坚持反对党内高干的不正之风,于1958年至1960年先后被开除党籍、撤职、降级、开除公职,并戴上“坏分子”帽,以所谓“无理取闹”(并无法律依据)罪名送劳动教养。两年后,经我“保外就医”才提前释放,此后即为首都的无业庶民。 大姐生前孑然一身,没有子嗣,她在“文革”前夕的逆境中,为使亲属免受牵连,和我们断绝一切来往,直至她去世一个月后,我在部队农场接到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的电话通知:“现行反革命舒赛已死,留下遗物一包,你让单位留守部门派人来取。”既不告知死于何因,也不告知死于何地,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只能暗自悲愤而已。想到新中国建立后,大姐屡遭劫难,我是她钟爱的长弟,却无能相助,多年来耿耿于怀。这反林彪一案我必须为她平反昭雪。 ↑1953年赴朝慰问返京后姐弟合影而此案的彻底解决,有赖于此前“无理取闹”一案的平反,撤销对她的错误结论,恢复其党籍和公职。当我们就此案上访原单位时,对方声称当年该案是经中央4个部(监察部、组织部、公安部、建工部)共同处理的,并非错案,不予复查。我们只能直接向中央有关部门进行申诉,但申诉需要对案情有所了解,并上交相关材料。大姐生前从不向亲属讲述她的坎坷经历,我们对它知之甚少。在老伴范慧的协助下,我们利用业余时间,浏览了大姐生前遗留的少量手迹(她的数十本日记和相关材料都被公安部门查收),并走访在京的她生前的老战友。由于此案涉及个别已故的中央委员和高干,受访者大都表示对她同情,却爱莫能助。 我们正困惑中,远在家乡湖北的一些大姐生前的老战友刘真、李守宪、周方琳、程仲梅、牛洛溎、王之铮等十分关心对大姐的平反,特别是刘真(原湖北省人大秘书长,抗战后期大姐的上司)和周方琳(原中科院武汉分院党委书记,抗战后期大姐的同事),多次来函介绍大姐,指出舒赛是当年豫鄂边区几位最突出的女性之一,他们所了解的此案并非“无理取闹”,而是舒赛为了维护党的利益,对个别领导人的不良作风和错误行为,依据党章、宪法所进行的“有理申诉”。此外,自1985年抗日战争四十周年起,大姐所工作过的湖北江陵、云梦、应城、襄樊等地区的党政史志部门,也相继来函支持我们,并组织撰写了她当年在该地区对敌斗争的事迹和回忆录。这些支持,不仅为我们的申诉提供了许多史料,也增强了对此案平反昭雪的信心。此后,在原中国民航局副局长陈光瑞和江亚民夫妇(大姐在第四野战军工作时的上司和同事)的热心帮助下,将我们的申诉材料面交到中纪委书记韩光手中,请他关注这一早该平反的遗案。随即中纪委干部约我们夫妇面谈,他们为大姐生前的革命事迹深受感动,对她的遭遇也深表同情,表示一定会责成原单位尽快对此案进行复查和平反。与此同时,我们所拜访的陶铸夫人曾志(原中组部负责干部)也交代中组部尹曦珍女士监督此案的顺利进行。如是,在中纪委和中组部的双重压力之下,原单位也转变态度,此案获得彻底平反,在八宝山举行了大姐遗物的安放仪式。随后,北京市公安局对她“反林彪”一案也彻底平反,此时已是大姐被害16年之后的1987年。令人遗憾的是,我们在北京市公安局、民政局的支持 ↑在八宝山举行舒赛遗物安葬仪式后亲属留影 下。向中央民政部提出追认舒赛为“革命烈士”的申请,虽得到主管部门优抚司司长的同意,最后仍以舒赛非死于枪杀为由而未能批准。后来媒体称舒赛为“没有称号的革命烈士。” 大姐的两案平反后,北京的《中华英烈》杂志率先刊载了《第一个贴林彪大字报的人》(作者于行前),其后,全国先后有《中国妇女》、《炎黄春秋》、《名人传记》等四、五十余种杂志、报刊登载了她的革命经历和相关事迹,一些熟悉她的战友纷纷撰写回忆录,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初,她曾是国内媒体的热点人物之一。 大姐的一生,充满传奇,历尽坎坷,她热爱真理,坚守信念,对党和人民怀着一片赤子之心,生前曾留下许多思想敏锐、言简意赅的手迹和言论,如:建国初期即深感党风不正的危害性,她对党中央谏言: “我热爱真理,热爱共产主义道路,热爱党的事业。可是,党内少数恶劣作风的存在,是我深所厌恶的。我热望党能雷厉风行地克服纠正。……我以为上正,下自敛。” “地位与品质作风应成正比,高级干部与低级干部错误性质相同时,高级干部应多受责备才对,因为他们的毛病所带来的损害也大。‘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那是旧时代封建统治者的东西,而他们尚且强调‘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党内有少数的夫人干部,不论其水平、作风如何,往往左右逢源,青云直上。为了鼓励妇女积极参加工作,对此种现象可以谅解。但使用不恰当时,会使得一些群众产生混乱思想,如当年咒骂国民党那样,咒骂我们‘夫荣妻贵、裙带关系、皇亲国戚’等。” “作为一个为真理而战斗的执政党的党员必须做到言行一致,否则,空喊马列主义,空喊严肃党纪,空喊共产主义道德,这种行为无异于资产阶级的政治骗子。” 又如六十年代初,她被错误地送农场接受劳动教养期间,针对农场管理不健全的问题,曾对主管部门提出应“施仁政”,不要“结怨种仇”,她写道: “我以为,新中国的一切劳教单位,应以自觉劳动为主,不应强调苦惩苦罚。应使所有进来的人,经过两、三年的劳动和教育后,离去时,思想、文化两相进步,本人感恩,社会怀德。……总之,要为党施仁政,切不可因小失大而结怨种仇。” 再如反林彪被捕后的审讯中,她坚持真理、针锋相对、视死如归的供词,句句掷地有声,连审讯者也认为是监狱中“唯一一个没有(审出)口供的犯人”。以下是她被关押审讯整整一年之后的1967年12月5日在北京半步桥监狱最后的一次审讯记录: 问:最近你思想上考虑通了吗? 答:依然如故。 问:你还是不认罪? 答:我是不可能认罪的。 问:你不认罪,我们照样可以处理你! 答:你们现在给我戴上脚镣手铐,这是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我是一个马列主义者,你 们这样做不感到惭愧?你们往资产阶级泥坑越陷越深。告诉你们,我王藕千刀万剐都不怕! 问:你反对林副统帅,到现在还坚持反动立场,反动气焰这么嚣张,我们就要对你实行 无产阶级专政!我们要对一切反革命分子、一切牛鬼蛇神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答:你们这里就是牛鬼蛇神当权,你们对我这样一个人怕得要命,对我这样的陷害,简 直堕落之至! 问:你反对林副统帅就是现行反革命! 答:这是你说的,事实将会证明。 问:看来你是想当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人。 答:如果有一天你们枪毙我,我会用我的鲜血来证明,你们北京市公安局是反革命创造 的地方。 问:你这样胡闹下去不会有好下场! 答:你们这样做太过份了,即使你们是资本主义复辟,对我这样也过份了!你今天找我 要谈什么? 问:看你有没有转变? 答:我是不会变的,因为我是个马列主义者,我忠于马列主义。 问:(以下空白) 大姐生前面对邪恶,她坚强如钢;对同志和亲人,则柔情似水。她特别喜爱儿童,生前保存有许多战友孩子们的照片,即使在作庶民的逆境中,也经常为邻居的孩子们讲童话和革命故事,带他们到天安门去游玩。她的战友牛洛溎回忆当年在湖区躲避敌人扫荡时的情景:“舒赛格外喜 ↑1964年春节庶民舒赛带邻居孩子出游爱孩子,但她从来不抱孩子,总是远远地站着,左看看,右看看,不时说一声‘好漂亮的小脸蛋啊1’她是怕把肺结核传染给婴儿。一天,舒赛找来一条小渔船,让我抱着孩子坐在船头,由她自己来慢慢划船,她开心极了,‘这下子我可要好好地看看这个小家伙了。’这个使湖区敌伪闻风丧胆的女公安局长,对我刚刚出生的小女儿流露出的似水柔情,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姐在抗战初期,因离家而挂念两个年幼的弟弟,曾改名“祝况”(“况”为二兄之意)。中原突围后,因不知弟弟的生死下落,她在日记中写道: “云山渺渺,真是想煞恨煞人也!祝祷我的爱弟俩安全健康!祝祷我们姐弟早日相逢!”“王全国信称:‘随王震突围的那一股太苦了!800余干部到延安的仅20余人,大部分 都掉队,或被捕,或牺牲,太痛心了!今晚又引起我不尽地忧愁。念五师,悬挂命弟,想小三,真是奈何天!只希望幸存者都能安全地回来。” “本年2月3日(注:1947年)是个大喜的日子——对我来说。一封天外飞来的信给我带来了幸福与喜悦!上写:‘舒天民已到延安,在中央党校文工室工作。’真有点恨它姗姗来迟,也爱它终于在将绝望时来到,我遥祝命弟健壮!并感谢那些帮我寻找弟弟的战友们,也遥祝他们健康美满!” 大姐是一个热爱生活,对生活充满情趣的人,她曾写道: “我生性活泼,至今不失天真。一贯喜歌爱唱,纵谈不纵饮,兴趣广泛,凡玩皆粗通,凡戏都爱看。” “我爱莲荷纤尘不染,凌水欲仙;喜水仙清丽潇洒,飘逸超凡;好兰蕙温静贞淑,清香幽远;钟寒梅铁骨峥嵘,独香冰雪。青少年时,常与一树寒梅并立于冰雪之中,英武之气,忠贞之情油然而生。 面对幽兰恶哗众取宠,于水仙前远污秽邪恶。在北京则向往玉兰,一树琼瑶凌空,顿绝尘俗。不大喜爱牡丹菊花之类,开时繁复,落时纷纭。然而却热爱艳彩夺人、色香浓烈而多刺的玫瑰。志士与玫瑰心心相印则热火朝天地热爱革命事业,热火朝天地为之永远奋斗不息。 写这些,是写志士的内心深处,是写真正情深意切的革命志士的性灵、思想、感情。她能深情地挚爱江山社稷、爱江河林木、爱苍茫原野、爱白云飞鸟、爱奇花异石,爱英雄、爱人民、爱每一项工作,恰如母亲之爱儿女。” ………… 她生前的战友、作家马识途来函写道:“舒赛是一块钢,在和邪恶势力的搏击中闪射出来火花,特别艳丽。她的事迹应该记录下来,传之久远。”在马老以及一些战友和同事们的鼓励下,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下定决心,放弃个人的专业活动,开始准备为她撰写传记。我们夫妇两个先后到大姐曾经生活、学习和工作过的地区——湖北江陵(荆州)、沙市、武汉、云梦、应城,咸宁等地进行采访,搜集和核实相关史料。回京后,着手撰稿,对我这样一个大半生只会摆弄五线谱的人,要班门弄斧去爬格子,实在是太难了。适逢现代科技的结晶——电脑走入寻常百姓家,1994年受友人曾翔天的启示,购进一台386电脑,开始自学,边学边用,不到半年,摒弃了“爬格子”,也解放了为我抄写文稿的夫人。此后,在键盘上日夜耕耘,到2003年底完成28万字的电子文稿,已耄耋之年的马识途先生为之赠写书名《烈女传奇》,当即有中国文联出版社决定出版,与我签约,易名《烈女传》,首版8000册。我的夙愿即将实现。岂料,翌年秋,正当全党进行共产党员先进性学习之时,此书在付印中突生变故,因内容涉及“文革”和党内高干,最终被审查部门以“目前不宜出版”而封杀。无奈,在2007年大姐90诞辰前夕,经友人协助,以笔名“蓟子”自费出版。 2002年,我偶然在网上发现一署名“楚狂”者,在北京“网同”网墓上为大姐建立了一个免费的网墓(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虚拟墓地),供网友访问和祭奠。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她建此网墓,我们深受感动,随即向“楚狂”留下的电子邮箱进行联系,却不见回音,对方甘做无名好人。后来,经网站同意,我以“蓟子”为名接管和升级了此网墓,命名“巾帼英烈舒赛”,上传了她的照片、相关文章和《烈女传奇》全书。多年来,她的网墓受到“访客”们的缅怀和祭奠。同时,友人为我在新浪网上以“楚狂”为名注册一博客介绍舒赛。 在大姐平反后的数十余年中,媒体有关她事迹的文字未曾间断,特别是网络的兴起,已引起更多人的关注。2010年初,网上还传播一则“新四军美女特工”的传奇故事,大姐九泉有知,自会欣慰了。 |
原文2015-04-05 发表于选自本人《艺文轶事——我的音乐之路》 浏览:16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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