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初，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正面战场上的侵华日军为作最后挣扎，沿湘桂战线，疯狂进攻。占领贵州独山，威胁贵阳，震惊重庆。就在这时，党号召青年学生到敌后去参加抗日战争。我怀着献身民族解放战争的决心，从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动身，去湖北大悟山参加新四军。当我跋山涉水，化装穿过几道封锁线，从古长堤横渡长江，来到鄂豫皖边区第三军分区后， 听当地老百姓向我介绍的第一个抗日女英雄就是舒赛。老乡们绘声绘色地讲述这位传奇式的女公安局长的故事。有的说，她只身入虎穴，除奸灭匪；有的说，她不幸落入敌手，如何英勇不 屈。 　　 　　自此，舒赛这个名字就和我投身革命之初的全新感受融为一体，深深印在脑海里，再也不会忘记。遗憾的是，我却只是耳闻，从未目睹过这位江汉女杰的风采。40 多年后，当我再次听到她的名字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竟是一张迟来的讣告。我也才知道，这位曾经在战争年代叱咤风云的革命者，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岁月，是怎样无畏地为真理而斗争…… 　　 　　* 第一张反林彪的大字报 * 　　 　　公元 1966 年，文化大革命是象块凝炼灾难的乌云，把明媚的天空严密地笼罩起来，大地陷入黑暗。 　　 　　北京，严冬的早晨，寒风凛冽，行人稀少的王府井大街上过来一位推着自行车的妇女，看样子有 40 岁上下，清瘦娟秀的面庞显露出庄严的神气，炯炯明亮的眼睛燃烧着献身的光采。 她放好自行车，从挂在车把上的提兜里拿出一卷在大红纸上用金粉写的大字报，又拿出盛着浆糊的小铝锅，然后有条不紊地先在墙上刷好浆糊，又从大卷里分出一张大字报，稳妥细致地贴好。当大字报前聚集起人时，她骑上自行车朝南而去。 　　 　　站在大字报前的人，迟迟不走，后来的人越聚越多，人们都为这张同“文革”大方向背道而驰的大字报所吸引。大字报的标题是醒目的：“誓死揪出在毛主席身边的真正的资产阶级阴谋分子”。正文的提要：“资本主义阴谋复辟者的个别反革命分子……挥舞着教条主义棍棒和幌子，高举红旗倒红旗，小小纸老虎玩火，竟敢在用字上狠下功夫，怪话、蜜剑、糖弹……招降纳叛，残害忠贞，妄图篡乱变天，重新奴役、祸害广大工农兵人民……”署名：王詠。 　　 　　这张大字报，象一把火，在北京王府井街头熊熊燃烧……人们一眼就看清,这张有来头的大字报矛头直指林彪。除了内容,最明显的是上面那些“虎在”字全部写成“彪”形。一些正直的人为这勇敢者树大拇指，叫好；一些安分守己的人为这犀利的大字报捏一把汗。忠于林副统帅的造反派，急急忙忙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告密。这可吓坏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的军师康生和干将谢富治。他们急如星火地命令他们控制的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派侦察员，跟踪追捕这个危险分子王詠。 　　 　　王詠此时在何处？她从王府井大街出来背着凛冽的北风，来到台基厂贴了第二张大字报， 接着又到府右街贴了第三张。在西单、缸瓦市、国务院宿舍、石景山钢铁厂、颐和园、清华大学、北京大学、西直门、国务院接待站、北海公园、东四人民市场、北京站等处， 一共贴了 18 张。 　　这个王詠，就是我们的女英雄舒赛。当年与日寇伪顽英勇搏战的斗士，今天又无畏地踏上了另一个殊死的战场。舒赛所所以取名王詠，自有其喻意：王即玉无瑕也，“詠”即言与永的合成，其意是要永远为真理说话。 　　 　　* 一分不认罪的审讯记录 * 　　 　　1968 年 12 月 7 日，已经被谢富治控制的北京市公安局，以现行反革命罪将舒赛拘捕。第一次审讯从 12 月 8 日 0 点开始，到 21 点 20 分结束。此后，又在 12 月 10 日、12月 14日连续审讯，一直延续到 1967 年 5 月30 日、8 月 1 日、 12 月 5 日。在这样长时间的审讯中，舒赛“拒不认罪”。 下面就扼要摘抄这份不认罪的审讯记录。 　　 　　问：你叫什么名字 ? 　　答：老名叫舒赛，文化大革命以后叫玉詠。 　　问：你文化大革命以来都写过什么东西？ 　　答：文化大革命进一步发展，我发现很多打人现象，我很担心……我看到很多批判刘少奇的大字报，贴在国务院接待室院里，说《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是毒草。我认为《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这些文章是很好的。我还看到给陈毅写的大字报，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还给李先念、薄一波、谭震林等老首长写的大字报，还有打倒罗瑞卿的大字报，就单没林彪的大字报，我就用红纸金粉给林彪写了大字报。 　　问：你把内容讲讲。 　　答：我这样写的：“当前这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主要的敌人挥舞教条主义的幌子和棍子，高举红旗倒红旗，小小纸老虎玩火，竞胆敢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狂肆地在政治上玩弄文字，玩弄政治阴谋……” 　　问：你先讲讲你的大字报针对什么？ 　　答：我针对林彪一个人的。小小纸老虎的虎字最后一笔提得很高，就是突出林彪的彪字。我觉得林彪拿毛泽东思想断章取义……上面写的资本主义阴谋复辟者、个别反革命分子，就是指林彪。 　　 问：你写的招降纳叛、残害忠贞，是什么意思？ 　　答：林彪在八大十一中全会上的讲话，我在建工部院里看到了。他说这一次要罢一批官， 升一批官，保一批官。我认为这是国民党那一套。他强调换一批干部，这里边没有毛泽东思想。打倒罗瑞卿就是一个例子。我没见过罗瑞卿，我相信他是个好干部。林彪把他整下去，我想不 通。他们没在报上发表什么讲话，而林彪那么多讲话有问题，也没有批判！ 　　问：你讲的残害忠贞和刘少奇有什么关系？ 　　答；刘少奇写《论共产党员的修养》 是对党有贡献的。我认为我们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还是很少一部分人，批判刘少奇的材料是不充分的。 　　问：你讲残害忠贞还有什么？ 　　答：还有陆定一、周扬，我认为陆、周他们过去宣扬毛泽东思想不错，可是现在把他都打倒了。而林彪有那么多问题，反而当了权。 　　 问：你对林副统帅的讲话还有什么看法？ 　　答：……总是讲那些走资派，红卫兵连学校的领导也不听了，党的组织织瘫痪了，这都是受林彪讲话的影响。运动不搞稳定，就让牛鬼蛇神钻了空子，打了我们的好干部。 　　问：你还有哪些问题没交待？你交待清楚。 　　答：我坚持我的正确立场。林彪的错误言论，我的看法全讲了。我是坚持马列主义毛择东思想的理论的……林彪大权在握，我今天这样反林彪，林彪和林彪分子会杀害我。我坚持马列主义毛择东思想死而无愧！死而无悔！ : 　　 问：毛主席支持林彪同志，林彪是毛主席培养起来的。 　　答：林彪在天安门讲话，毛主席在身边，这我知道。我认为毛主席受了林彪的蒙蔽。 　　…… 　　问：你要交待问题。 　　答：审讯我，这是你们犯罪。 　　问：我们代表人民政府审讯你。 　　答：你们代表林彪分予审讯我！ 　　 　　在历次的审讯中，舒赛非但不认“罪”，还一再揭露批判林彪，这就激怒了那些“执法者” 他们给舒赛带上手铐，戴上脚镣。凛然无畏的舒赛抗议说：“你们谁给我戴的，我要你们谁给我摘，戴容易，摘可不容易。你们这样做不感到惭愧吗？告诉你们，我舒赛千刀万剧都不怕！” 　　是的，这绝非英雄夸口，也不是什么豪言壮语，早在 25 年前，她就在日本鬼子的死牢里受过“千刀万剐”的摧残。 　　 　　* 谁说女子不成龙 * 　　 　　舒赛是湖北省江陵县人。原姓祝。幼时聪颖好学，性情活泼、倔强。上小学时，父得一子， 颇有弄璋之喜的得意，原来倍受宠爱的舒赛受到冷落，方知自己因是女儿之身，便低人一头。愤然中，她自己改名叫祝成龙，并说“为什么只能望子成龙，女孩就不成龙吗？” 　　 　　在民族危亡到来之时，这位渴望成龙的女孩迅速成长、“腾飞”了。她参加学湖、罢课， 宣传抗日救亡，举行国耻纪念，终于在 20 岁那年，找到了中国共产党，并在第二年的 11 月 2 日，站在《列宁概论》一书封面的列宁像前，举起右手，庄严地履行了入党宣誓。 　　 　　1941 年 5 月的一天，已经担任京安县抗日民主政府公安局手枪队负责人的舒赛，奉命深入日伪盘据的巡检司镇侦察敌情时，为汉奸告密，被 100 多伪军包围，不幸被捕，押到安陆城日军据点。驻安陆的日寇认为她的案情重大，又把她押到云梦城。到达当天，汉奸县长吴锡卿亲自审讯。大堂内外岗哨林立，如临大敌。舒赛昂首挺胸，怒目而视。当问她姓什么、叫什么时，她大声说：“我姓抗，叫日！”吴锡卿知道来硬的不行，遂即装作关怀的样子，劝她不要误入歧途，从事反日活动。舒赛嗤之以鼻，说“抗日救国，是我作为中国人的神圣职责， 误入歧途的是你们这些汉奸、走狗、实国贼！” 　　 　　驻云梦城日军大佐奥津见吴锡卿不中用，就带着日且军联络部的两个鬼子松井和松尾再次审问 o 松井用生硬的中国话问：“你的行么的干活？共产党、新四军派遣的干活？”舒赛不屑一顾，横眉以对。气急败坏的松井双手把舒赛提起来摔倒在地，接着用皮鞭凶狠地抽打。舒赛身上的衣服被皮鞭抽打得一块一块往下掉。遍体鳞伤，几次疼得昏死过去。日寇的皮鞭只能挫伤她的皮肉，却挫伤不了她钢铁般的爱国意志。她咬紧牙关，只字不吐。 　　 　　第二天，敌人又想从关心她的生活上来打开缺口，端了好饭菜请舒赛吃，舒赛接过碗就摔在地下，饭和肉撒了一地。舒赛坚贞不屈，英勇斗敌的事迹传出后，轰动了云梦全域。人们奔走相告：“日本人抓的这个年轻的女共产党，真有民族气节！”一天，松井再次审讯。禽兽不如的鬼子把舒赛的衣服剥光，用皮鞭毒打，叉上老虎凳。直到舒赛昏死过去才罢手。舒赛旧伤未愈，又创新伤，鼻青脸肿，遍身伤痕，奄奄一息。 　　 　　邻近监狱，住着一家有爱国思想的母女俩。母亲叫褚考芬，女儿叫程碧仙，她们对舒赛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爱国精神极为钦佩。出于炽热的同情心，她们通过看守的女警察去探视舒赛， 并送去衣服。舒赛不明来路，拒之不收。褚考芬向舒赛解释说：“我送你衣服是出于同情你。我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姐妹。”舒赛看出褚考芬言真意挚，就把衣服收下。从此之后，褚考芬接连不断地给舒赛送去治伤药品和滋补食品。受严刑摧残的舒赛，身体一直不能复元，敌人为了放长线钓大鱼，便放出风声，只要有人出面作保，舒赛可以保外就医。深明大义的褚考芬利用其在伪县政府当财政科长的儿子程润铭的关系，他出面将舒赛保出来，与女儿程碧仙住在一间 屋子里。褚考芬对舒赛关怀备至，精心护理。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舒赛的身体恢复健康。后来，舒赛在褚考芬支持下，由程碧仙陪同，秘密去武汉，名为检查身体，实是与党的地下组织取得联系。舒赛从武汉回来后，根据党的指示，抱着伤痛未愈的肢体，又打入伪青年协会办的职业教育班当教员。以此为掩护，秘密组织青年学生开展抗日活动。 　　 　　1941 年 11 月，敌人对舒赛的秘密抗日活动有所觉察，决定收监处决她。党组织掌握这一情况后，立即通知她伺机出城。经过一番周折，舒赛终于逃离虎口，重新回到了党的怀抱。 　　1942 年 8 月，在鄂豫边区衍署召开的首届人民代表大会上，边区党委代理书记陈少敏在工作总结报告中说：“我们的舒赛同志，在残暴的敌人用枪托皮鞭打她那脆软的脑壳时，还在高声喊：‘中国人不当亡国奴！’我们的女同志要好好向她学习。” 　　 　　* 挽歌动地哭女雄 * 　　 　　1966 年，带给我们国家、民族新的灾难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时，有 30 年党龄的舒赛， 以她做过长期党的公安保保卫工作的经验，凭着她敏锐的政治嗅觉，察觉到了党中央政治生活中的不正常。早在她贴出那些批判林彪的大字报之前，就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 　　 　　“打倒高举红旗倒红旗的真正黑帮头子林彪，夺回被所窃僭、所熏染了的一切宣传工作阵地，并彻底肃清其罪恶影响。 　　“真正头号黑帮分子、头号黑话分子林彪是个阴恶险毒的政治阴谋分子，是个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分子，是个混到党内的国民党徒、资产阶级阴谋复辟分子，是个 “反革命林彪，一贯倚仗军权，用尽贼心的地打着高举红旗、高举毛捧东思想，一面骗取信任，一面大反红旗，大反毛泽的思想，利用党的信任与党给予的职位，在节骨眼上进行重犬的政治破坏。招降纳叛，树立私人势力作反党复辟的力量，为所欲为的一直发展到明目张胆地使用黑话来大肆猖狂反党反人民反毛主席，反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反世界共产主义革命运动。这才是真正罪恶沼天的罪行。 　　 “……拼命制造政治术语、专用的词汇、文字和语言上的混乱，不过是为了制造政治、思想、以至组织上的混乱。妄图趁乱中混水摸鱼、各个击破、暗害、整倒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骨干，再进一步打倒毛主席，打倒毛泽东思想，实现其篡党篡政，再进一步篡军的资产阶级复精 辟阴谋。 　　“我们应该正确地理解林彪黑活中众所周知的一语‘在用「字」上狠下功夫，差不多每句话里都做到了‘口里喊哥哥，手里摸家伙’。 　　“为什么以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路线、方法来进行反资产阶级的斗争？！中国共产党有丰富的斗争泣验，有系统完整的理论基础，在胜利后的第 16 年，竟然采取袖手旁观始态度，让学生，而且许多是初中生来独立作战，大闹首都。却不说，还听其各闹一套。共产党在野时，在北京这么闹，还情有可原，在今天已 16 年了执政党，竟出现这种怪现象，真正岂有此理！ 　　有经验的走开，没经验的勇闯，那么，要老革命干嘛？不是政人有什么本领，而是党中央走的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给敌人钻了空子！” 　　 　　舒赛被非在逮捕关押后，由于长期遭受肉体和精神上的严重摧残，早已心衰为竭，骨瘦如柴，不幸又染上肺结核病。 　　 　　1969 年 10 月，林彪出于篡觉夺权的需要，擅自发出第一号通令，把一些重耍的政治犯转移出北京。舒赛是被押往山西省临汾第三监狱的“犯人”中，唯一戴着手铐脚镣的女“犯”。为时不久，1970 年 4 月，她又被押到山西隰县的看守所。到隰县之后，舒赛的肺病越来越严重。她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又是个群众观点很强的人。在生活上，她坚持自己作，不愿麻烦同监的难友。她去打饭、去厕所，都戴上厚厚的口罩，以防止肺病传染给难友。后来，她的肺结核又转移到淋巴，颈项流浓不止。看守所把她送进医院，她拒绝治疗，决心以死抗争。1971年 5 月 24 日，舒赛含冤而殁。她的亲人从监狱里取回来的遗物，只有她生前自己精心制作的党旗，里面包着 4 本《毛泽东选集》。这 4 本书里，她密密麻麻写满了心得体会。此外， 她给亲人留下唯一身上之物，是一绺头发。 　　 　　1987 年，舒赛在去世 16 年之后，彻底平反，她在九泉之下是否可以瞑目了？她的亲朋好友多少感到一些安慰。多年来一直为她的平反各处奔走，历尽千辛万苦的胞弟舒铁民和弟妹范慧更是思绪千万，激动不已。北京、湖北和其他地方来了很多电报和信件。马识途同志满怀深情地写了怀念舒赛同志的散文（见本刊——编者注）；刘真同志〈原湖北省委秘书长〉写了概括人们心声、沉痛悼念的挽诗。我仅以此诗，作为这篇文章的结束吧： 　　 　　身陷虎穴敢搏虑 不畏龙威勇屠龙 　　自玉无瑕为党碎 丹心一颗与民通 　　丰碑犹在楚人口 壮志常承屈子风 　　卅载沉冤昭雪日 挽歌功地哭女雄

原文1988年4月 发表于《中华英烈》  浏览：3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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