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761号馆文选__其他

常识总是面对着这样一种古老而又常新的感触：万物皆流，无物常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事物缓慢而又执拗地退入无之渊薮，旋即消解得无踪无影，仿佛受到无形之力量牵拽的人就如同身历梦境，徒劳地重复那没有声音的呐喊或失去力量的挣扎。天地沧桑，人事无常，多少倜傥风流之人，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然而，也总有不甘心的人。第一位洞察这震撼人心的常识的哲人是赫拉克利特，但在他的流变本体论中，逻各斯（Logos）永远是贯穿流变之中的根据或法则，即是说永远有确定不移的东西存在。更有无数热衷于构思和想象永恒事物之人了。 　　　　对于本体论或神学意义上的永恒，人们已经不大关心了。但在人类生活的某些侧面，多数人几乎是毫无保留地信奉永恒。正义是永恒的，爱情也必须是永恒的，一切真实而美好的东西都盼望永恒之归宿。人是如此地依赖这些观念，以至于淡忘了自己的常识。倘若有人试图考察乃至澄清影响人们生活的这类观念时，他除了需要具备足够的智慧外，还必须有相当的勇气。幸而今天的人是越来越宽容了。 　　　　从字面上看，永恒本应指在无限长的时间里一直保持自身的同一。时间与自身同一是永恒观念的两个要素。于是永恒所由开始之时——即使不能设定也一样——就成为事物或世界彻底归于静寂之时，只有时间还在不断地向前、向前。可是人不需要这种永恒：他要活着！要充满激情与希望地活着。人心所祈求的永恒实际上是无休无止地活下去，永远占有自己恋眷与珍爱的一切，但不要失意与琐屑。结果是生活概念的介入，本应回绝一切变化的永恒观念即含有时间的流逝，又有生活的情景，而且绝对是理想的生活。对历经了太多磨难的芸芸众生来说，显然那样的福境是过于地遥远。祖辈们去了，周围也不断地有人猝去，跟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啊！我也会去吗？再坚强的神经也难以逃脱这个夺人意志的疑念。它会在某个睡意未消的早晨，突如其来地引起震惊和极度的清醒。人间满目凄楚，自然化为对天国的无限憧憬。 　　　　神毕竟是不可思议地实现了永恒，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永生乃是最显著的神性。仁慈的神是愿意拉我们一把的，庄严地向人承诺来世和天上的幸福生活。但是，人那点可怜的理性却怎么了明白不了神的观念，神就是要一一实现在理性看来显得不可能甚至荒谬的事情。愈来愈清楚地，人不得不相信神不是难于理喻，而是不可理喻，尽管他心中不时仍会有某种神圣的感觉降临。终于，伟大的尼采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了上帝的死亡。上帝死了，孑然无依的人到哪里去寻求永恒呢？ 　　　　人缺乏也不能指望具有关于字面意义上的永恒的经验，转义而来的永生概念则更为明显地不可能，因为每一次呼吸，每一个意念都现实地造成了破坏。事实上永恒观念并没有得到认真的对待，学者们一般并不认为它是一个哲学概念。也有一些哲学家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谈论过永恒，巴门尼德使人确信存在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永远保持自身同一。这是无条件地承认字面意义上的永恒，完全超出日常的经验。而尼采提出了另外一种永恒观：一世都曾有过；每种痛苦、每种快乐，每种思想、每种叹息，以及人生中一切不可言说的渺小和伟大，都必将再次并无数次重现；万物消逝而又再生，存在的沙漏永远流转翻新。这就是所谓的永恒轮回，尼采本人视之为自己思想的巅峰。不过轮回本身是一个佛教词汇，指生灵在不同等级之间所经历的循环，其中包含灵魂不死的假设。然而永恒轮回思想仅仅表明万事万物的曾经发生和再发生，无须经历新的或更好的生命，而是与此世间完全一致的再生，是一种原原本本的重复。这里并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循环，因为再次发生并不需要连续性假设，也就无所谓连续性的承担者了（如不死的灵魂），故想从永恒轮回说中为永生找到依据的人一定会大失所望，——永恒只在于无数次的重复发生。 　　　　我们无法从理论上否认这种再发生的可能性，可是也的确无法知道自己是否曾经这样活过或者将来还会一样地活。如果可以设想一次次地再发生的话，那么“每次”之间也必定互无思忆，否则就会出现不一致，永恒轮回说并非一种规范的理论，但它代表一种洞见，以隐喻形式向理性展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可能，一个近在眼前的归宿。 　　为了那些不满足于隐喻或象征意义上的永恒的读者，我们在此不揣冒昧地做一些概略的讨论。首先，永恒观念设定了无限的时间，即使不考虑无限概念可能遇到的困难，也应该注意到时间是单向的，在时间的流逝中没有重复的可能（虽然相对论允许时光的倒流，但倒流并非再次的重复），时间的不同已经就是事物的不同，这正是流变论的基本内容。而且，假若时间可以是有限的，或者是人的感觉或理解方式——至少与人的经验分不开，是不是还有超越时间和理解的永恒的呢？再来看永恒观念中的另一个要素，即事物自身的同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其实也没有去进行第二次尝试的同一个人，流变本体论所否认的正是事物的自身同一。在西方思想史上，自身同一从一开始就与真实相提并论，有不少人指责赫拉克利特把事物弄得既真实又不真实，想必在嗟叹人生之际我们也有同感吧。永恒观念则反对变化与不真实，主张永永远远保持不变的真实。那么除去字面意义上的永恒，还可能谈论永远不变的真实吗？ 　　　　转向日常事物本身，就会发现，这人，这树木和房屋，以及这一切的一切，在唯一的意义上可以说是永远真实的；的的确确有过这么一回事。随即它便归于消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它了，但它确实存在过是什么力量也抹不去的事实。真实并不需要时间来支持，永恒仅在于独一无二的发生。这是唯一在理论上可行的永恒观，与永恒轮回说相比，两者同样认识到永恒就在眼前的世界之中，而前者更加明确地指出人和他的世界这一遍就完了，彻底结束了，对可能有的数度重复暂时保持沉默，并且不指望再发生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的支持。 　　　　从字面意义的永恒和永生到永远独一无二的真实发生，或许就常识而言可以认为我们已经澄清了永恒观念。生活中一个不自觉地向往或追求永恒的人较之于一个意识到自己观念中的误区的人，其生活态度和感受肯定大不相同。不过，如何去描述或说明这种独一无二的发生，或此时此刻的自身同一，牵涉到一些正在顽固抵抗着人类思想的难题。因而，对于专门性的考虑来说，这里的讨论仅仅是指明了一个理解的途径和方向。 　　 　　注：本文曾刊发于《大家》（中国人民大学读书社编）1992年第2期，作者署名为道言，未正式发表。――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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