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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了,我时时刻刻想写一点东西纪念布雷先生,可是一想到这个题目,一拿起笔,这一出凄凉的悲剧,一幕幕展开在我的脑际,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痛苦绞乱了我的思路。一句也写不下来。整整一年了,我没有写一个字,但是又不能不写下一点来。 是去年今日(十一月十三日)秋高气爽的早上,我照例打完太极拳,看完报纸。坐上我的办公桌。大约是九点半吧,电话铃响,我拿起一听,是中央党部催布雷先生开会。我问了随从一声,知道还没有起来,我想起两天以前他关照我不要让他见客人,昨天总理诞辰,也没有去参加,他是需要休息,因此我就替他请了一次假。二十分钟以后,黄造雄夫人许女士来了,我照例代表接见。许女士为了她丈夫的案件,一定要见布雷先生,我苦口解释,答允她写介绍信去查案,答允她打电话去关照,答允她一定据实报告布雷先生,请他设法,但请求她不要在此刻扰乱他老人家的休息。但是许女士的请求更为坚强,因此,我又叫随从来问,知道还没有起来,门还关着。 十点零五分了,门还关着,我奇怪了,布雷先生平时八时左右必起床,起床以后再休息是常有的,但不会关门,就是平常度夜,也不是常常关门的,为什么此刻还是关门不起?莫非有何不祥?我有了这样怀疑,便顾不得款待许女士,立刻转身上楼,亲见门窗如封,立刻要陶副官永标站在茶几上开气窗,我也站了上去,窗中看进去也不见什麽,开窗声很大,也没有什麽功静,我恐慌了。陶伸进身子弄弹簧锁,我上来开门,夺户而入,天哪!腊黄的脸,睁开了的眼,张大了的嘴,而枕旁边却是一封给我的信,这是我平生所遇最大的晴天霹雳,是麻木了吧,一点没有感觉,本能地立刻打开他的被窝,抚摸他的手,是冰冷的了;又抚摸他的脚,是僵硬的了;最后抚摸他的胸口,不有一点儿温暖。这一点儿温暖,仿佛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前所见到的海藻树枝,于是立刻涌出一个念入“送医院”,第二个念头,又觉得不妥当,看样子是不中用的了,一送医院便是惊天动地的消息传递出去,关系太大,我一个人的责任过重。于是决定请医生,立刻命陶副官驾车去找经常给布雷先生打针的陈广煜先生,便道接叔谅、叔同兩先生来寓。陶走了,我才看信(信的内容,各报都已登载),可是信却不容易读完,第一句“我今将不起,与兄等长别矣。”刚看完这一句,就泪如泉涌,怎样也看不下去。 还是打电话,那时候同我来往较多而关系较密切的是总统官邸周秘书宏涛、总统府第二局陈局长芷町、中央宣传部陶副部长希圣,行政院秘书处李秘书长惟果,都应该约他扪,大家商量商量,家属都在上海,都要通知。我一个人楼上奔到楼下,楼下奔到楼上,京市电话那时忙极,一时按不通,接通了找不到人,找到了人,讲不成活。我同布雷师母通活,只会说这样一句活:“请你快来,布雷先生不得了。”当时紧张的、凄苦的、悲痛的、忙乱的情绪,真是没有法子可以记得正确,而每个人听到我的活“布雷先生完了”,他们都是“啊”的一声,表示了非常惊讶和悲痛。 大概还是叔谅先生等先到,我不会招呼;也不会说什么话,只是上下的乱,有空把信看一兩句,查一查遗书中和文件箱子和存款箱子。一回儿芷町先生来了,周秘书和熊医官来了,李秘书长带了一个医生也来了,陶副部长也来了,翁院长也来看了一看,大家见了面,讲不出什么,一直是红着眼,青着脸对着。三位医生商量了一阵,打了几针强心针,最后宣告了失望,我才死了心,专门料理后事。那时候第一个问题是怎祥发布消息,遗书里面指示勿可使敌人利用,不如直说旧病复发,服安眠药过量而不治。可是大家着重前面一段,把直说云云,都不主张说清楚。第二个问题,是怎样把遗书送给总统,由周秘书和陈局长去办,恰巧十一时许,总统要召见陈局长,就在那个机会中,把布雷先生逝世的消息和遗书报告上去,不久总统亲自前来,我们恭迎着楼上楼下看了一周,总统也面对遗容,默默无语,临走吩咐:“好好的料理,我派俞局长和陈局长来帮助你们。”不一会,兩位都到,当时决定丧事借中国殡仪馆办理,俟家属到京后移灵。我的主要责任,是对宾客的接待。 宾客越来越多,而我精神上的痛苦也是越来越深,每个客人都急切地询问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呢,每一个客人面前都得重复说一遍,这倒并不是使我为难,而使我觉得痛苦的,却是对人说的那一套。记得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布雷先生原本有失眠症和心肌病,他经常非服安眠药不能入睡,有时服了觉得不够,再服一些,有时候半夜醒来再服一些,平常服至六片之多,也是常有的,这几天精神特别不佳,可能一天再次的加服,因而中毒。虽然客人对我的说法很多认为满意,然而,天哪,布雷先生怎样死的,我完全明白,他所以这样死法,我也不能说全无所知。我这样说了再说,等于自欺欺人,怎样不痛苦呢?在第二天,我遭到郑重责备,那就是从上海赶来的程沧波先生,他是接到遗书的一位,他认为这样的说法,抹杀了布雷先对领袖、为党、和国家的苦心,至少他一个人不同意而不会这样说的。同时,外面对于布雷先生死后,传说纷纷,颇有离奇不经之谈,因此,治丧委员会在审阅全部遗书以后,决定全部发表,并且尽量制版揭载,以存真相,其详情便如十一月十九、二十等日京沪各地报纸所载。 我个人对于布雷先生的逝世,最感遗憾而侮恨无及的,就是最后一次晚饭,我没有和他共同进餐,最后一个晚上我没有同他聊天。那次晚餐,我因为临时有应酬,所以特嘱同事陈群留伴,据说情形已比平常不同,饭吃得特别快,莱仅吃靠近一碗,吃完匆匆上楼,这便是心中有事的表现。如果我和他共同进餐,我想一定会注意这种情形,而预先予以防范或有免此悲剧之可能。布雷先生自还都以后,睡眠的时间,比较提早,晚间十一时至十二时间常可就寝,这是我们费了多少力量的结果。他的习惯,睡眠之前半小时服安眠药片二三颗,在这个期间,欢喜有人去聊天。我就在这个时间常常和他谈些轻松的事件,约二十分钟后退出。在这个最后的一晚,我正在中央日报轮值,归时稍晚,他寝室中已经灯光依稀,是已经下帘的样子,所以我就没有上楼,也许这个时候他正在服药。事后检查,他所服之药计共一瓶又三分之二。地板上掉下几颗,推想他服药时是相当紧张的。如果这时候我上去一下,也许可以发现什么而预为防范,或有免此悲剧之可能。但是这个最后可能挽救的机会,我都失去,真是余恨无穷。不过,先生的厌世,是抱有最大决心的。最后一天(十二日 )的下午,芷町先生来谈,达兩小时之久,慰劝备至,先生表示嘉纳者再,绝未暴露任何破绽。他服了这样多的药,还恐怕我们发觉得早,要营救他,所以遗书给我们说千万不可救他,救也断断不能回生,徒然增加他的痛苦,他决心结束他的生命,于此可见。 从布雷先生遗书的日子来推敲,他决心绝命,是十一月十一日。这一天上午中央政治局委员会举行临时会议,时间拖得很长,我等他回来吃饭,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大变。他也以脸色如何为问,大概就在这个时候,他对生命有一个决定的措置。因为就在饭桌上,他和我们作了一次向所未有的谈话,郊重地谈了一小时多;谈话的内容,直到现在我还完全记得,这里因为篇幅关系不能详述。他在上楼的时候,吩咐我不要让客人见他,他需要休息。我太重视“需要休息”这一句活了,因此,在兩天中,我没有排闼直入过一次,而布雷先生就得到这样从容的机会,写这么多的遗书,而我一点也不知道,这是我追悔莫及的另一点。 回想我追随布雷先生,先后在七年以上,承他老人家看得起,越到后来,越信任我,事无轻重大小。一方面因为人手的关系,一方面因为熟悉的关系,他都信托我,连同他自己的私章也都交给了我。我呢?因为自己是一个书生,而布雷先生也还是以书生从政,平素讲道义,尚气节,忠于国,忠于党,忠于领袖,处处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公以处事,诚以待人,躬行实践,丝毫不苟,而且没有一点官僚气,只是一个温厚儒雅的长者态度。这样的长官,实在是难得的;相处愈久,愈加使人钦佩,而不忍离开他。尤其感动人的,是他的健康是这样的坏,他的责任心是这样的重,而领袖倚赖他又是这样的切,他居住常处于一角小楼,夜以继日的孜孜为公,除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向领袖清假的。我有机会协助这样一位政治家,经常帮助他处理若干国家的事务,经常减少他物质上、精神上所受的麻烦,实在觉得荣幸。但是;他总觉得有什么过不去似的。记得国防最高委员会决定改组的时候,他特别和我长谈了一次,最感动而使我永远不能忘怀的是这样几句:“你一定要再帮助我们兩年,我六十岁的时候,一定告老了,那时候你才离开我。”我当时欣然允诺,并表示就是先生六十岁以后,如果依旧从政,依旧需要我帮助,我也一定惟命是从。他似乎乐了,要我向中宣部去报到,是先生预先给我安排的一个寄名的机会,这是三十六年夏天的事。不料先生还没有到六十岁,国家正是这样需要他,领袖正是这样倚重他,他竟因为精神的出路毫无,而决然弃世。当他逝世的消息传出以后,领袖为之不欢,亲自吊祭者至再至三,而同志友好失声痛哭者,则不知凡几。当他遗书发表以后,识与不识之读者,为之泣下数行者,又不知几人,其感人之深,实不止我个人已也。 |
原文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十三日 发表于(原载台湾《中央日报》,本书转载略有删节。) 浏览:18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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