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贵社座谈，我因事未能参加。承绍唐兄亲临舍间！仍嘱讲几句话，不胜歉谢？我想关於陈布雷先生的生平，有他自己的回忆录，同时座谈会诸位先生讲的已很多，要在回忆录及各位先生所讲的之外有所陈述，恐怕很不容易。我现在只有就我所知贡献一点资料，为狗尾之统罢了。 　　陈布雷与陈仲慈 　　我知道布雷先生其人，是在民国十三年，那时我方从大学毕业，而那年正发生江浙齐卢之战，齐燮元和卢永祥两个督军打了起来，我侍奉先严慈避兵祸於上海。在上海，每日必阅看商报，而商报正由布雷先生主笔政。当时他还不是国民党党员，但其言论大都左袒国民党；而凡所评论恰为许多党人之所欲言者，犹如西汉之贾谊，虽为洛阳少年，然其所论议，正是许多老成之士之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於是，我对布雷先生大为钦服。当时之商报，有两人之文章最佳，一是陈布雷所撰写的社论，其言论之流畅与鞭劈入理，真是掷地有金石声；另一人是布雷先生的慈溪同乡，名叫陈萱（仲慈）他所撰的一篇小说名为「海外缤纷录」。这是继向恺然的「留东外史」之後，一部描写中国留欧学生动态之长篇小说。陈仲慈也是我的朋友，来台後会做过航联保险公司的总经理，死在台湾。当时陈布雷先生的社论和「海外缤纷录」成了商报的双璧。我知陈布雷其人而佩服他，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布雷」名字的由来 　　民国十七年我到杭州办报，所办之报即东南日报的前身民国日报，我做总编辑，许绍棣先生为社长。不久布雷先生来杭州，出任浙江省教育厅长，我们因此结识订交。据我所知，浙江乃布雷先生的桑梓之邦，他毕业於浙江高等学堂，同学知名之士有邵元仲，经济学家寿毅成与教育学家郑晓沧等；学校的监督是吴雷川先生，吴先生後来出任燕京大学校长。而浙江一代大儒瑞安孙詒让，也做过此校之监督。布雷先生出身此校，学识根基扎实，不同凡俗。布雷先生会对我说，他取名布雷，有一段小史，原来他在浙江高等学堂肄业时，面颊丰润，同学戏以面包呼之，由面包而ｂｒｅａｄ，再由音译而为布雷；此後即以布雷为笔名，布雷者不特声音相似，亦兼具「布鼓雷门」之义。 　　对新闻工作始终向往 　　　布雷先生虽曾迭任政府行政官如教育厅长及教育部次长代部长等，但他的心意却仍在新闻界，他会对我说起初做新闻记者的快乐。他最早加入的报纸是上海天铎报，天铎报为其堂兄陈训正（屺怀）先生所办，编辑为戴季陶先生。戴先生因为到湖州和他的夫人钮有恒女士结婚，请布雷先生代理。他说第一次做新闻记者，一杯龙井茶，一把很烫的热手巾，喝一口茶，擦一把脸，不觉文思泉涌，下笔不能自休。布雷先生离开天铎报後，到商报，最後进时事新报。到民国十五年，因陈果夫先生的介绍而加入国民党，辗转从政。以後就没有机会回到新闻界。但他对新闻界的关系一直很深，且始终对新闻工作向往不置。 　　一弟一女思想左倾 　　说到布雷先生和我，我在杭州时，他的七弟训惠（叔时）因思想问题被捕，由我保释出来。布雷先生因此对我说，「我这个兄弟思想有偏差，现在就交给你了，希望你给我多加辅导。」陈叔时在大陆为共匪窃据前一度在中华民国驻美大使馆工作，不知现在何处。後来在民国三十二年，我承乏重庆中央日报社长，布雷先生又对我说，「我现在有一个女儿要交给你了！」他的女公子名叫陈琏，思想也很左倾。其时他的另一个兄弟训悆（叔兑）与我同进中央日报，任总编辑。我很惭愧对他的七弟和在中央日报服务的女儿都未能善尽辅导的责任。 　　对自己的文章颇为自负 　　他一直向往新闻记者的生活。我接办重庆中央日报时，他是蒋委员长侍从室的第二处主任，侍从室第二处在重庆美专校街，我每月总有两三次到他办公室，他总是把别的客回掉，叫人到左近买些烧饼，一人一杯牛奶，两人畅谈一下午。谈的事情很多，有些至今仍未便发表，但他始终念念不忘新闻记者的生活。记得他很慨叹两件事：一是大公报在张季鸾死後，主笔政的王姿生；其言论非常偏激，往往为匪张目，布雷先生会很感慨的对我说：「我如果年轻十岁，我就再下海做新闻记者，和他们周旋；也不应该让他们这般人如此猖獗！」他讲了一句历史上的话，好像是晋朝王敦说的：「世无英雄，遂令孺子成名！」同时，他对於自己的文章极为自负，当时蒋委员长和後来蒋总统的文告十九皆出其手，蒋委员长有时把他的文章改动几处、他觉得改得很好，但有一次委员长一位侍从秘书竟改了他的文章，他一连失眠了好几夜，很不平的对我说，［你看，某人现在都可以替我改文章了！］他的文章写的非常多，大部份已成历史文献，外面只知道那篇有名的「敌乎？友乎？」是他写的，其实他的杰作何止於此。他不但政论写得好，也长於词章，他的堂兄陈屺怀先生是一位词家，他曾和以一词，调寄「金缕曲」，他曾抄给我看，但日久已不能记忆，只记得词中叙述他们兄弟手足情深，自比於汉代的陈元方、季方兄弟。他的英文也有相当造诣、。在开会时，他有时以英文写条子给我，写的极好。 　　对浙省二五减租的贡献 　　世人皆知布雷先生为文章巨擘，对教育有贡献，任元首幕僚亦多所献替，可是对他别一方面的贡献却不甚了了，现在我为表彰死友，提一段往事。民国十八年，我在浙江办民国日报，极力鼓吹土地改革，因而被捕下狱。（最近魏绍徵先生在畅流杂志上写浙江土地改革事甚详）留心党史的人都知道中央後来派戴季陶先生到浙江调解，但大都不知道布雷先生对此事之贡献。布雷先生做浙省教育厅长时，对浙江的二五减租条例（即三七五减租条例）用了很多功夫，对一些窒碍难行或偏激的部份，以及对地主与佃农的权益，都经斟酌损益，务使能得其平。而浙江实行二五减租条例的前文，即为布雷先生所撰。布雷先生在这方面的贡献是许多人所不知的，今天特予指出，以纪念死友。这事因为跟我有关，我一向不愿提及，以免误会自我标榜。 　　我奉命支持翁内阁 　　我跟布雷先生的关系始终亲切有如昆季，但有一事他却怪了我，好像是在民国三十六年翁文灏组阁，翁文灏被提名为行政院长，党中同志反对者甚多，布雷先生奉蒋总裁之命指定我在立法院讲话、，支持翁文灏组阁。这使我甚感为难，一方面是总裁命令，另一方面许多同志和朋友都表反对，我在立法院向来很少讲话，这次我说，现在国家在如此多难之秋，选择一个行政院长，必须要对国父遗教有深切的体认，有魄力，有担当，以这个标准来衡量，则翁先生似非其人！不过翁先生是一个学者，学人从政，且向以廉洁著称，我们不得已而求其次，应投他一票。布雷先生因此责怪我，说我不必说「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话。现在事隔多年，证以翁文灏之後来变节投匪，我这「不得已而求其次」的话并没有说错。 　　接办中央日报的经过 　　我承乏重庆中央日报社长以前，总裁曾经两次要我做事，一次是直接的，一次是间接的。当三民主义青年团成立，总裁指定我为中央监察，在民国二十七年，我在浙江金华办东南日报，总裁又打电报给我，说新成立的青年团很重要，要我到汉口，担任宣传处主任；我到汉口恳切面辞，得总裁之谅解，改以黄季陆先生担任。这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廿八年发表我为英士大学校长，时陈立夫先生为教育部长！我极力推辞未就，我说，我只想一心一意的办报，不做别的事情。逮民国三十二年，我到重庆出席参政会，而那时中央日报恰好出事。当时中央日报社长是陶百川先生，以违背国际外交惯例，泄露中美中英平等新约内容，引起美方不满。总裁大为震怒，追究责任，中央日报於是改组，要我接办，我婉转推辞，终未获准。 　　我所以坚辞之故，是因我在金华办东南日报，处境艰危，不容撇下同生死共患难的员工同人一走了事。在接任中央日报社长前，布雷先生到处找我，对我说，事很严重。我问什麽事很严重，他说：「总裁骂你了！总裁说：“胡健中虽佼佼自负，实在是自私自利的人！”我问总裁，他怎麽自私自利呢？总裁说：“他只晓得办自己的报纸，党里面的事一点也不做。” 所以现在中央日报的事你不能再推辞了。」他并对我说。「我不能陪你下海，我叫我的兄弟训悆来陪你下海！」 　　翠袖单塞月上时 　　在这三年间，布雷先生虽未直接参与中央日报的事务，但我们所做的事他都晓得，都从旁帮忙，真可说是患难与共、甘苦同尝。当时我住在重庆市区，而报社在二十里外的化龙桥，每天夜里我们三人——总编辑陈训悆、总主笔陶希圣和我——在浓雾中同坐一车到化龙桥上班，这车子还是亡友时任交通部长的曾养甫兄送的。我们都以栗栗危惧的心情来办这份报，不能出一点差错，所以每天月亮上升之时，我们的心情都很沉重。我是秋天由福建南平到重庆的，只备有夏装和秋装，冬天的衣服一件都没有，甚觉寒冷。因此有一天，布雷先生跟我开玩笑说，我要把聊斋志异连琐上的两句诗送给你，我问他那两句，他说：「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布雷先生说：「《幽情苦给何人见》，不必多加解释，你们办中央日报的艰苦，只有我一人深切知道，别人很少晓得。《翠柏单寒月上时》呢，一来你的衣裳单薄，而你的衬衫袖口上都染有蓝墨水，所以叫作翠袖，而八九点钟月亮初上时你们就愁眉苦脸了。」 　　布雷先生的死因 　　布雷先生之死，一般人都知道是吃安眠药自杀的。他是长期的失眠患者，吃安眠药成了习惯，他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安眠药，我在重庆有一段时期也患失眠，所有安眠药都是他所供给的。他的死原因很多，我们试加探索。第一个原因是当时共匪猖獗，政局瓢摇，总统蒋　公十分忧郁，而中柩大员大都是乡愿，出风头亨权利之事如蚁附膻，很少有人能够替国家元首分忧分劳，布雷先生看在眼里，极为悲愤，所以他上总统的遗书中，会引韩愈的两句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知感激徒妍婀！」他不满意当时国家大员，及所谓要人之顢頇误国，悲愤无已，这是他死的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是他精神体力已濒崩溃，他既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体力又日感不支，而忧国伤时，觉得以他的精神体力，已不能再为总统分忧分劳，留此残躯何用。第三是他的家庭，他是最忠实的国民党党员，而子弟却有人左倾。又当时实行金元券，他是一个奉公守法的人，把所有很少的一点积蓄都换了金元券，通货狂贬，连家庭生活都发生了问题！综此数因，他便成了一个孤愤难抑，只有一死以谢国家和领袖的人！ 　　士和大臣的风格 　　我认为陈布雷先生之死，固不足为训。可是他代表一个读圣贤书之中国的士和大臣的风格，事隔近三十年，我们对他仍有一种悲怆的怀念，和很高的敬仰。大家都知道布雷先生以文章名世，不知道他暗中为总统分了多少忧谤，而暗中对朋友的维护，更不知凡几，但从不会为外人道。所以我认为陈布雷这个人，盖棺定论，实不愧是一个俯仰无愧天人的国士！他生前给我的书信多至数十封、可惜都在卅七年的太平轮内沉没了。今仅就刼馀的文件检出一两样供贵刊发表，藉见布雷先生平生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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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5/3/24 11:58: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