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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四年,我在杭州《东南日报》社跑外勤。其时陈布雷任浙江教育厅长。据他和友好闲谈时说,此缺因逐鹿者众,当局颇感为难,叫他来过过渡的。 陈布雷不同于一般国民党要人之处,是他不论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谦逊备加。与人交谈,言必称“先生”、“兄”;迎宾送客,己必侧身以待;有所问,也不自矜伐和官气薰人。 所以他在表面给人的印象,具有谨厚长者之风,不失书生学者之气。这个印象决非出于个人主观,凡和陈布雷接触过的人可能和我的看法相去不远。 陈布雷自一九三四年第二次卸任浙江教育厅长后,很想在西湖休养一段时间,避免去南京的繁剧之任。所以我选择这个机会去作专访。 接陈布雷手的是叶溯中,时任国民党浙江省党部执行委员兼省立杭州高级中学校长。叶任厅长时,庶务室主任翁祖望是陈的妹婿,我就把访陈的意图告诉他,请他为我先容。翁说,布雷喜欢在晚饭后会客。明天你七点后来,今晚给你去打交道。他近来比较清闲,欢迎有人和他聊聊。 第二天傍晚,夜幕已笼罩了昏黄的街灯。小莲庄——陈布雷下榻处所,在旧浙赣路局的右首,是南浔刘氏的别墅。该庄占地不广,建筑也不富丽。进门有一条曲尺形走廊,靠墙嵌有几块石刻,灯光下看不清镌刻字迹,只见有梁舟、袁枚、俞曲园等名字,走廊外面的小庭院中有些花木,其时腊梅含苞,山茶怒放,四周错落着一些石笋,影影绰绰,略识其形。走廊尽处是三间比较精致的厅房。翁祖望出来把我领入厅左耳房,也不见有穿梭的仆役,插枪的警卫。足见主人还保持着报人之家的寒素门风。进得耳房,不见四壁有名人书画;一张褪了漆的圆桌和四张愈龄的单人沙发。不一会,这位老前辈缘梯而下,在半旧驼色绸面丝棉袍,左手持“炮台”卷烟一听,右手挟一大热水袋。怡怡然微微翘首窗外对我说:“东北风渐紧,看模样子夜后要降雪。老兄枉驾,当心受凉。”说罢递过热水袋说:“有炉无煤,权以代,聊胜于无嘛。”我一再推让。主人才收了回去。这时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托着茶盘进来,主客各一杯。很有礼貌的说:情用茶。后即躬身辞退。事后询翁谓系陈布雷幼女陈琏。 “寒夜客来茶当酒。请。”主人在招呼我喝他爱女亲手端来的龙井。我则心不在焉地构思出什么点子,引主人打开话匣的兴趣。记得我是这样开场的: “布雷先生,你是报坛前辈,余生也晚,未能获睹你在《天择报》、《商报》发表的雄文。因此很想知道你当年报上第一篇文章的内容。这是历史,不能任其湮役。作为后辈的楷模,尤有重提的必要。” 谈及蘸红水、执剪子、刷浆糊时的生活。陈布雷娓娓不倦,面有得色。我猜度他的性格,话匣子必然会不键而自启的。不料他对我的提问避开了,却反问我说: “你知道我少年时在哪个学校毕业的?” “不在浙江高等学堂么了?” 陈讶然问: “咦!你的消息倒真灵通。但不知得自何处?” “钱均甫(家绍,钱学森之父)表叔经常同我谈起你布雷先生。他说记得你在学校时的面孔是圆圆的、胖胖的。象个面包。” “哈哈哈”。主人发出爽朗的笑声道:“确然确然。我的瘦下来是从事新闻工作后,因熬夜而渐起的。现在已成习惯,看样子还得继续瘦下去。均夫先生是我老师,也授过我伦理学有年。和你有亲,倒也巧得很。” “布雷先生,你入高等学堂始于何年?” 他略略回忆了一下回答说: “我进浙江高等学堂是光绪二十二年丙午仲夏,其时贡院新校尚未拆建,堂址在马坡巷龚定庵故居附近的金衙庄内。这里在南宋时便是一所名园,至今尚有一架占地近亩的紫藤,纷披池侧。迩时学堂首脑称监督为钱塘吴雷川先生。我的国文老师为乡先辈、慈溪杨逊斋先生。杨先生文宗桐城,冲和蕴籍,从无疾言厉色。我的性情颇受其薰陶。英文,当大家还拖辫子之日,已成为必修之一课,对我来说是和桐城派文章一样,并感兴趣的。浙江高等学堂不仅学膳费全免,每人每年还发粗布制服一套。我因家贫,读书不敢懈怠。由于科举已废,青年欲求出人头地,自惟学堂一途,方可脱颖,这也叫形势逼人。不用功毕不了业是不堪设想的。这是就读的情况。”布雷至此,带有告一段落之意。我连茶都不敢喝,怕会耽误天机似的,便道:“布雷先生,还得打扰一点时间。因为这是我们无数后辈同行所关心而急盼获知的。” “好好。你还想问些什么,说罢。” “我想知道先生当年是出于何种心情而投入新闻界的?” 没有想到他以同样话题转而询之问者: “你是怎样踏进报界的?” 我答:“由投稿而考进报馆所设的‘记者练习班’,半年后转正。” 他欣然道:“这样说,我和你情况大同小异。同者,也以投稿为入门之由,不同者,没经过‘练习’这道程序。” “那末先生在《天铎报》所写的文章以哪篇最具代表性呢?题目是……” 他稍稍想了想,徐徐而曰: “题目倒是还记得清楚的。这是一篇十字题的社论。你拿笔记上吧。我念你写。” 主人要我抽笔录题,其实我在那些年访问任何人的过程中倒还不曾养成人说一,我录一的习惯。因为“录供”我的访问,势必中断对方滔滔汩汩,会使人兴意索然的。既然主人命笔,当遵之为是。他说: “题目是。钱鏐弩,鸱夷血,呜呼寂寂。”录后我把本子递去,请是文之作者过目。布雷说没错,正是这十个字,接着他就说文章的概念: “全文虽只千余字,然事隔二十余年,只留得一丝残痕。不过意图、方向和时代背景,我可以告诉你的:那是清之末叶,浙江新编陆军两师由朱瑞、吕公望主其事。但全军对谁是敌人谁是盟友?还在左右摇摆、意存观望。为了促使他们弃暗投明,认清目标,乃以民族大义激之,希望他们及时作出反应。这篇文章收效于辛亥革命前夕。曾留有底稿,明日命小女抄交祖望,可向彼索参考。”说话到这里,已近乎端茶送客的气氛,我只得告辞。 陈布雷其时不过四十开外,眼神还是很好,闪闪射人,无须架镜。这倒是有别于一般伏案的工作者。他送我到门口,不见有什么司阍、听差一类之人。主人自已启门,热情握手,并叮嘱有空来谈。 翌晚,翁祖望兄差人送来一简。即其所云之抄件。爱录全文,以存史实。 《钱鏐弩,鸱夷血,呜呼寂寂!》原文 明清鼎革之交,胜代遗黎,抗拒王命,东南一隅,浙为最烈,用浙人之被忌亦最甚,不必远征诸古也。 武汉变起,天下震惊,南宋旧都,于军事方略至关重要,稍知地势者即能言之,而增韫①胸中横梗一满汉之见,添设旗营,调遣旧队,汲汲若不可终日。新军之中。阅报有禁,会客有禁,于城之选,夷诸囚奴,酿乱之咎,谁实尸之乎? 吾浙中健儿,平时既对樱疑忌,临事又寸柄全无,羁禁军中,耳目喑塞.孰非披甲执兵受国民饷精之给者?今长官大吏,乃责其赤手空拳,尽捍卫之天职,诚何异驱之死地乎!且三千人之防营②所为,眈眈逼处,所防者又谁氏耶?故乡大好,首邱犹存,渺兹微躯,宁无死所?嗟我军人,诚知此忌,应勿复麕聚军营,束手待毙!吴山浙水,久矣无色,帝遣巫阳.翻然下召矣。 这是一篇策反浙江新军迅速采取革命行动,以颠覆满洲驻防旗营,夺取浙江政权,还诸浙人之手为职者,而又极有说服力的文章。刊登于上海《天铎报》。该报由戴天仇(季陶)、陈布雷分任正副主笔,原属商业性质。 在早期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过程中,有许多杰出之士,在文网严密的清政府残酷镇压下,写过不少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历史名篇。陈布雷亦其中之一,可与邹容的《革命军》、章炳麟斥光绪帝的《载湉小丑未辨菽麦》文媲美。这是为民族主义而书,未可与为后之为蒋氏御用相提并论。 读上文后约月余,布雷为他老太太在里西湖玉佛寺做冥寿,建水陆道场七天。虽不通知亲友,闻讯来“贺”的还是车水马龙。我和报馆同事每人摊份四角钱,公送红缎寿幢一轴,享得丰盛素宴。这一天,主人对他的后一辈似尚不无余恋,特地坐到我们这一桌上,亲为执卮,劝大家多饮几杯。他问到我:“祖望转交的抄件收到没有?”我说早收到了,且在编辑部供同仁传阅。我又说: “布雷先生,当时写这样有煽动性的文章,是要担很大风险的。前车之覆,怕吗?” 我这一问,可能触动了他革命意志极旺盛年代的自豪感。他做了一个颇为谐趣的动作:把手轻轻抚了一下脖子,笑笑说。” “它不是长得好好的吗?老实说,当记者总是徘徊于拼命和保命两条路线上的,执其两端是不可能的。诚然,早于我的太炎先生之入狱,邹容吾小弟之庾死以及邵飘萍、林白水的被杀,都属于拼命一类的。但形势的推动,血气的腾涌,实为主导,可不慎乎!”布雷拿这短短几句话以对后生,是别有其意的。 注:①增韫,蒙古镶黄旗人,字子固,为清政府最后一任浙江巡抚。一九—一年十一月四日新军敢死队进攻抚署,温韫被捕,旋获释遣归。 ②指驻今西起湖滨,南抵涌金门,北至官巷口一带,圏地百余亩,别建围城,专门监视汉人的八旗禁旅一宪兵。 |
原文1988年8月 发表于从名记者到幕僚长-陈布雷 浏览:138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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