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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不愿见报
陈布雷先生逝世于民国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距今已有二十八个年头。布公生前,出身于新闻界,为著名的评论记者,与北方大公报的张季鸾先生并称,当时有「南陈北张」之称。但是他从政以后,一直以作一个无名英雄自居,他的行动,绝不愿意在报纸上披露。记得民国三十二年的春天,先生养病成都,去的时候,报纸上并无消息,两个月后回来,只窄窄的一条:「中委陈布雷自蓉返渝。」这次的见报非常特别,为的是要关切他的朋友和接洽公事的人,有所便利。胜利还都,先生在南京办公,夫人则住在上海,每逢阴历过年,或精神需要休养赴沪,只带一位随从副官,悄悄的去,悄悄的回,只有我们极少数人知道,从不见报。因此,他可以称为最杰出的记者,也是最特殊的记者。先生从来评论记者时,所撰社论,都需署名,他经常以笔名见报,他常用的笔名,是「畏垒」,是「布雷」,有时候则署「彦及」,后来便以布雷之名闻于世。他本名训恩,字彦及,知道的人反而很少了。先生生前,虽不常见其名于报纸,但是政治圈子中人或是新闻界中人,无不知先生之名者。但是,今日的新闻界或政治上的后起才俊,或以先生之名相问,则知者实少。不留名,是先生的本意,我们不足为怪。 先生对革命,私淑甚早,他在革命运动中,没有实际参加。惟对革命运动,则赞助甚力。如辛亥武昌起义,先生时任上海商报主笔兼总编辑,有计划的撰写十篇[说鄂],便是一个例。不居名,不拘形式,是先生的为人处事的特色。 侍从室第二处主任 先生初识蒋总司令,是在民国十五年,被召见的地方是南昌。蒋总司令问他,「希望做什么事?」先生的答复是愿意做总司令的私人秘书。蒋总司令便以此项职务于国务畀予先生,先生可以说终身是蒋公的私人秘书。在抗日战争以前、先生的办公室,就是在南京黄埔路的蒋公官邸,抗战以后,才分开的。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成立。先生就担任第二处主任,先后二十年,直至侍从室归并到国民政府时解除。侍从室第二处的职掌,凡是有关党政各部门向蒋委员长提出的报告或请示,包括情报在内,都由第二处先加整理或加注意见,然后呈核,故本质上还是蒋委员长的私人秘书。侍从室这一制度,在编制系统上是属于军事委员会的。但是真正的性质,历史上所罕见,勉强的作一比较,清代的军机处有一点彷佛相似。布公所职掌的范围如此之广,但是侍二处的组织,却是想象不到的简单,一共只有两个半的组,第四组是专办公事的,第五组是从事研究的,党政情报归第六组。第六级兼办军事情报,则受第一处管辖。至于总务与医药卫生,则交由第一处的第一组兼办,侍二处只设一个副官,为同仁领用文具、薪金的杂务而已。属于侍二处的工作人员,连同事略编纂室等在内,总人数不过五十多人。其精简可以说达到了极点。布公训示我们:一个人要做二个人或三个人的事,对外要严守机密,个人最好断绝社会关系,凡进侍二处工作的人,一律要较原来职级低两级,以磨练心志。在侍二处工作,大家一定要抱定做无名英雄的决心。这几点,先生都是以身作则地做到的。侍从室原无第三处,有关人事的公事,本由委员长交给第二处由先生指定王学素秘书主办,越后越多,布公嫌其大繁,建议另设一处,于是由陈果夫先生成立侍三处。当时侍三处工作的一位我的同班同房间的同学张西藩先生,他是上校秘书,而我只是少校秘书。但是在布公的精神感召下,我们只讲究工作。不计较地位和名义。可是后来先生自己感觉到对同仁应有抚慰与鼓励,在某一次的月会中,郑重宣布,将来他一定要特别请准为同仁的地位办一专案。侍二处并入国民政府政务局时,由原任第四组组长陈芷酊先生移任局长,他当面商请先生把我也移交过去,先生未允,他的理由就是为了要调整我的职位,于是我改任国防最高委员会简任六级秘书,同案调到国防最高会的第五组长陶希圣先生则任参事。由此,可知先生压低侍二处工作人员的职位,是一种对同仁的教育和试探,先生决不是不近人情的。 与诸葛武侯相似而不相同 先生五十岁生日的时候,蒋委员长手书[宁静致远,澹泊明志]八字,为先生祝寿。这八个字真正道出了先生人格与修养的中心。但是先生和诸葛武侯在人格修养上有其相似之处,而在勋业方面却有极大的不同。武侯作了蜀国两代的忠臣,所有蜀国的典章制度与立国基础,抗敌大业,都是武侯一手办理,不仅后主时代的蜀国,大家只知有丞相而不知有后主,即先主在位时,诸葛丞相的盖世勋业,已为时人所熟知。后人甚至把成都南门外的昭烈,都把它庙称为丞相祠堂,至诗人有「庙号分明称昭烈,世人都道武侯祠」的感慨。先生之佐蒋委员长,真正做到无名英雄的境地,一切都归诸蒋委员长,所有工作都为蒋委员长而努力,他每天无昼无夜的在工作,蒋委员长什么时候都找得到他,照着工作的时间性,分别缓急,立刻非常正确的执行,他彻底做到蒋委员长的私人秘书和无名英雄的实际,他任委员长机密幕僚长近二十年,始终得到最高的信任,完全是他的人格修养的工作态度的结果。 国民党中的超然分子 布公要我们不与外界接触,他也以身作则的,这样做的。他对有关的会议,常以健康不佳为理由而不出席。例如制宪国大开会时,浙江省籍国大代表,都请先生参加主席团,先生特函秘书长洪兰友先生转逵谢意,函中有云,国大开会除开幕典礼外,他都缺席,他的健康,不容许他担任此项繁重的工作。浙籍国代,因此打销此议。但在胜利后由马歇尔特使推动的政治协商会议。先生奉派出席,而且必须到会。先生常以为苦,曾说,出席同志甚多,都会把会议详情向委员长报告,委座何必不放心,一定要他参加。由此足以说明最高当局对先生信任之深。由于先生不经常在公开场合出席会议,因此,引起新闻记者的特别注意。有浦熙修者,本[民主同盟]分子罗隆基的堂夫人,时任重庆[新民报]采访主任,特央陈立夫先生介绍,要访问先生。先生允之,约定时间,予以接见。蒲某很冒失的问先生属于国民党中何种派系?先生内心颇为不快,但却很幽默地答复她:[这个问题,好比待字闺中的少女,有人问她:]你的爱人是谁?[她势必难予答复,我告诉你,国民党中人的好朋友甚多,如张群先生、吴铁城先生、陈果夫、陈立夫两先生,陈诚先生、朱家弊先生等都是。]言下,就表示了他是国民党中的超然分子,各方面他都很接近,这一迫人而来的问题。便在轻松愉快中,一笑了之,先生有时谈到这个问题、常殿之以一笑?他的心中,只有一位蒋委员长。也由于他的超然地位,故常能调和各方的意见,而归到一个核心,故党中人士,都以先生的人缘最好称之。 处理西南联大学潮 先生不仅能够调和各方的意见,有时候还替委员长解决了不少的难题。例如当政治协商会议开会期间,各地的职业学生,常受共党外围组织的民主同盟所策动,学潮时起,而以昆明为最。职业学生蒙蔽了一部分不明事理的学生,占据西南联大的部分校舍,俨然是一个独立小王国,时作示威游行,共党报刊如「新华日报」等,更作夸大的报导,企图煽动其它地区的学生响应。这一问题的处理,在行政上是教育部的职责,在新闻发布上是中央宣传部与中央通讯社的职责,在青年运动上是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职责,但是蒋主席对此颇不放心,特命先生召集一个小组,主持处理各项问题。小组的出席人员,彷佛有当时的中宣部长吴国桢,青年团书记长刘健群等,无形中成为处理这些问题的中心。问题最严重的时候,蒋主席下令解散西南联大,遗返学生回籍,由昆明驻军负责办理。命令下达后,蒋主席出巡平津,而教育部长朱家骅亦借出巡为名而离渝。先生对此颇感懊恼,因为这个命令的如何执 行和教育部与军事机关有关,教育部的意见尤为重要,而部长出差在外,无可商量,实使先生为难。依照惯例,先生可用奉谕云云的方式,把命令转下去、便算已尽职责。但是执行的结果如何?颇堪注意;甚至蒋主席是不是真的要解散西南联大?也值得作进一步的研究。先生审察当时的清形,深知这是共党有计划的鼓动,以壮政协会议的声势,如果解散西南联大,则将授其鼓励各地学潮的借口,也不是处理问题的上策。经深思熟虑之后,先生理解蒋主席这个命令,是在启示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是一定要解散西南联大,经提小组会议详加讨论后,、采取下列步骤:其一,由先生电向蒋主席报告,西南联大的问题,正在设法疏导,请暂缓解散;其二联大风潮的症结,是在少数职业学生与亲匪教授的煽动与威胁,而其扩大则由于多数正派教授之冷漠不理。因此定出下列疏导的方法:一、设法暗示各公正教授:最高当局有解散学校与军事接管的筹划,为了这个学校的前途,大家都应该挺身而出,疏导学生,不受威胁;二、策动有家可归的学生家长,召其子弟暂时返家,侯学校复课通知,再行到校;三、通知驻昆明部队(是否为霍摖彰、关麟征部,记不清了),作接管学校的准备。如此多方面配合进行,尤其是置身事外的教授们为了学校的前途,不能不晓谕学生,发生极大的作用,使被威胁的学生逐渐减少,最后只余下极少数的死硬分子,只好自行散去,风潮得以解决。布公处事之谨慎与细密,大率类此;为蒋主席分劳解难,也大率类此。以此为例,我们可以理解先生在公务处理上是有担当的。我们我们再看他上蒋主席的两封遗书,更可理解他对主席是很能尽职的。 局势逆转受刺激特多 先生在逝世之前,情绪非常不宁,影响他的健康极大。当时最大的问题有二:一为军事情势的逐渐逆转;一为金元券实施后的限价政策,逐渐动摇。前者使各方面庞杂的意见,纷然而起,他们很多想经由先生而上达蒋主席。有的用书面陈述,有的当面请见,也有的直接以电话互谈。凡是要见先生的,除一、二具备排阖直入的熟客之外、照例由我代见;书信也向来由我们代拆。承蒙先生看重我,一切对我信任,所以我有胆量接受各方意见或看到各方建议,把它压下来,以免刺激先生,但是先生自己也难免听到一些不乐观的议论,所以居恒郁郁不乐。有的根本瞒不住的,例如当时食品已造成黑市,乡间至城市的粮食等食用品都至城外待售,不复进入城内,城内粮商也吝而不售,再加不法分子的捣乱,山西路一带发生抢米风波,先生的办公室距山西路不远,呐喊人声,时入先生耳中,先生多次至后窗遥望、表情凝重,无语而退。先生忧国忧民之深,由此可知。我们深深忧虑先生的健康将受极大的影响,但并无可以慰籍之万?有时特为说些逗笑的话,也无法博先生一笑。这是我们内心最沉重的负担。先生终于在我们不经意之下,从容草拟遗书多份,于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一日的深夜,服过量安眠药而自尽。直到第二天的上午九时左右,始被作者发现,但是手足都已僵冷、仅心头尚有微温,回天已经无术了。回想当时的情形,仍不免使我涕泪横流,惨痛不已。 我们综合先生一生,其足以垂范后世者,略有下列诸点: 超然的地位 第一,超然的地位,是出于天赋与深厚的人格修养,先生为蒋总统股肱二十多年,从不恃权,从不建立所谓势力圈。他具有向蒋总统保举人才的资格,但是从来不轻易保举一人。当时政治场合有关人事的流行术语,是「谁是谁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谁是陈布雷的人,这便是先生保有超然地位的结果,也是先生博得最高当局最深信任的基本因素。实实在在的事,先生除了自己主持的机构侍二处的任用人员外,就没有听说过他向别的机关推举过什么人。侍二处的副主任有两位,一位便是兼任第四组组长的陈芷町先生,一位初为张厉生先生,嗣为张道藩先生,由此,可见先生很讲究人事的平衡、其人缘之佳,和此种作风是大有关系的。 谦让恬淡的作风 第二、谦让恬淡的作风。侍二处的责任非常大,而组织却是非常小。先生曾言,他不愿受人主持机关庞大的批评,宁可自己辛苦些、同仁辛苦些,极不轻易增加人手,他是惯于主持小机。关而不愿意主持大机关。记得当行宪开始之时,总统府将正式成立。原任文官长拟就秘书长统辖整个总统府一个新组织。一日,先生见召,归时手执总统府新组织法草案,我们理会到这是奉谕研究的文件。先生执着这个文件摇头道:「这样一个庞大的机构,将如何做法?」从这句话的语气中,可能蒋总统在交给他研究时曾经作过某种表示,但是先生始终不表同意,他自己愿任国策顾问,其它职务都不接受。先生曾经对我们说过:他愿意作N。2,不愿意作N。1。这是他的性格。这种性格之养成,非在人格修养到了最高的境界不为功。 负责的精神 第三、他的负责精神;以我的体验,他的全部时间和精神,都摆在为蒋总统分忧解劳的工作方面。在我三十年十月进入侍二处前的情形,得之于同仁口述,但在进入侍二处以后,无论在重庆或南京,他无昼无夜的待在一角小楼中,一边是他的卧铺,一边是他的写字桌,摆着几张沙发和坐椅,都是极普通的,另外一张长的高枕沙发,那是他疲倦时休息之用,算是特殊的设备了。书桌置有普通电话和军用电话各一部,蒋总统什么时侯有电话,他便什么时候自己接听,接着就是工作,需要我们协助时,便随时召唤,丝毫不会耽搁。先生曾言在政府要人中,同他的工作配合无间的,只有一位董颢光先生。先生可以说是没有私人生活的政府要人。在重庆时,夫人王允默女士住老鹰岩,先生有时返家,一宿而还。在南京时,王夫人住上海,除了健康不支需要休养及阴历过年外,绝不离南京一步。要是有私人享受的话,那只有听一段南方滑稽的广播,或与子女弟侄等闲话家常、但这些仅是工作的小插曲而已。吃饭,该是休息的时间,但在侍从室时代,组长级的官员,照例和他同进晚餐,有时仍不免要谈谈非机密性的工作。 清廉的操守 第四,清廉的操守。侍二处不办总务,要侍一处一组代办,是先生不愿意涉及事务工作的一种惯性,是操守清廉的一角。他个人生活,只靠一袋薪水和最高当局逢年逢节的特别程仪。但在这种程仪中,有时候还分一部分奖励同仁。作者在三十四年的年节,曾经受到过这种奖励,作者深知先生生活清苦,深深感谢,竭力辞却。先生特嘱翁秘书祖望先生转告:这不是他的钱,是代替最高当局分发的,如不接受,那便是抗命了。他的至诚使我感动得流泪。最高当局也深知先生的生活状况,返都后曾发表他担任中央日报董事长,先生不受;后又命他任四明董事长。先生亦不受。独对中国文化服务社的董事长受而不辞,因文化服务社经费不足,无甚车马费,而社长刘百闵先生曾任先生幕僚,故先生受之。先生易宾之前,曾作遗产的安排,六位公子和二位小姐,每人仅分得金元券三千元。这是先生全部的财产,此外便只有几包安眠药和一些「三五」香烟与笔墨等文具而已。原来先生患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先生称之为脑病,嗜吸「三五」香烟,友人有出国者问所需者,仅以此二事封。又先生作书,喜用紫毫,写蝇头小楷,用墨亦甚讲究,纸则爱用毛边纸,不甚讲究,故此数物尚有盈馀也。两袖清风,实足为先生廉洁的描写。先生自己饮食都和我们相同,四菜一汤,都是寻常的食物,我们有时替他准备一点红枣沌鸡之类的营养较丰食物,先生亦不愿独享。但对同仁生活的清苦,则甚为关切,常为同仁垫付一个月伙食费,至月终结算归垫。时币值极不稳定,月终归还,数目虽同,而价值相差甚大,那不啻是先生替我们负担伙食费了。时三党已组成联合政府,先生任国府委员,我们都是秘书和书记官等,后来行宪政府成立,先生为国策顾问、我们仍然是总统府的秘书和书记官。因此我与同仁再三商议,由我向总统府总务秘书吴先生商量,支一笔周转金,作为垫付伙食之用。下一个月的伙食,未向先生动支,先生问我为什么?我据实报告,先生摇头道:「你又走小路了。」虽然未加责备,但是语气之间,不表赞同,他的方正,大率类此。 最后逝世的经过 先生每晚,休息时间,总在午夜十二时以后,这是他的工作习惯,睡前必须服用安眠药片,有时服了一片,历久还不能入睡,则再服一片,在此种情形下,翌晨起床必迟,这也是常事。还都后,名医师朱仰高决心为先生解除安眠药片,代以一种名为M的药片,有镇静作用,先生照服,也甚有效。一日,戴季陶先生缺乏安眠药片,向先生索取,先生以M付之。翌晨,戴先生来电话,问此种药片何名。为何毫无效果?先生恍然曰:「仰高骗我!」于是再服便无效,仍服安眠药片如故,不过睡却提早在十一时左右,先服药片,十余分钟后就寝,日以为常。十一月十一日晚,我适在中央日报轮值撰写评论,归时已十二时,见先生的卧房,尚有灯光,知未入睡,尚以为旧日习惯,睡难入梦,或需再服一片也。翌日,适为国父诞辰,中央有集会,需先生参加,而久不见先生起床,犹以为多服一片后的通常情形,未以为异。及九时,仍无动静,而催请开会之电话至,我乃上楼叫门,不应。始觉有异,而门扁不能入,乃踏椅自气窗启弹簧锁而入,则先生脸色已大变,枕旁留有书信多件。我已来不及检视,先摸先生的手足与胸口,尚有微温,乃以电话告知总统侍从秘书周宏涛先生,周先生即率侍从医官熊丸、陈广煜两医生至,为注强心针无效,得间读遗书,则知先生蓄意自尽,遗书戒我切勿施救,即救亦不能活。迄今,我尚以过于熟悉先生的生活情形,未能及早发现,致失去最后的救活机会为莫大的遗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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