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侍从室期间,得到许多朋友的帮助,大家都能合作,就中最好的一位朋友,便是陈布雷。我管军事,他管党政。我们过去虽认识,但没有深厚的友谊;我们浓厚的友谊,是从侍从室同事而来,这可以随便举一兩事来说明。比如,他的身体很坏,用脑过度,面孔上常摆着苦恼的形相,工作又那样繁重,我老是跟在他的后头,逗他的兴趣,以后他就渐渐地减轻了苦脑,笑靥常开。记得有一次在成都,与他同住一个地方,有一天上午,没有什么事,我笑著对他说:“带你去调整调整!”他说:“大哥(他老是这样称呼我,实则我们是同年,我不过比他大几个月),我们到哪里去?”我说:“你跟我走好了。”这一天,我带他吃成都有名的小馆子,逛少城公国,喝了茶,又看了电影,混了大半天,他感觉愉快得很,笑容可掬。我问他:“好吧?”他税:“好!”以后他常希望我带他“调整调整”。后来,他养病成都,还对他的夫人说到我当年“调整”他的乐趣。他向别的同志讲,我是真正爱护他的一人。
这里节录布雷给我的兩三封信,以见我们彼此之间了解之深与关系之切: 文白我哥大鉴:弟病中,承兩次枉驾过视,均失迎迓,甚感!甚歉!闻芷町①兄及惟果②兄先后转述劝慰之词,益感兄之待我,真不啻家人骨肉。人海茫茫,知己难得!弟僻陋成性,方自咎过去处世处人,一无是处,而兄乃过受如此,心非木石,能无感泣乎?承劝以短时期内之休息,本应遵命,但弟之所患,在“此心安放不下”。若事闲而心繁,则于脑神经衰弱,转有害而无益。幸山洞休假兩月余,巳略有微效,此心已无忧闷急躁之象;并巳向委座直陈此四个月来身心日衰之实况,当能蒙其鉴谅,不致有繁重之工作相敦贲。现在每天决定,以半日休息、半日作事。暇时即下乡走走。为比调摄,或能有效。知兄关垂至切,谨以报闻。……弟布雷谨 文白吾兄大鉴:昨晚正思作函,告弟近日忧闷之状,请兄为我筹策,乃蒙见赐电话慰问。朋辈中爱护如兄者,洵不多见,……弟自二十四、五年以来,给事于领袖左右。平日谢绝一切酬应,屏绝一切家事,区区愚忠,无非欲腾空此身,俾将全部时间,自早至午夜,全归领袖之支配,今若兼职(指国防最高秘书长职务),势必顾彼失此,在个人必兩无着落,而大事必多所贻务。乃领袖坚不允弟所请,必令兼代。固知安排人事,自有苦心,不能暂为应命,然如此决非久计,古人论为学,谓:“如人饮水,冷暖自如。”弟以为可能服务之最高限度,亦唯自身知之最切。弟在西安事变以前,或尚有过分消极之处,未将全部精力使用,然二十六年以来,观念一变,巳不复顾及自身之劳逸与荣辱,乃至于健康。却如今夏以来,以打针关系,精力稍增,而此所增出之精力,亦敢言亳无保留地贡献出来。今若再贲以重担,必至个人则心无空闲,夜无安睡,而公家大事之贻误,又何堪设想?此六七日来,忧虑焦急,已无一息安宁之时,今后一线之希望,唯勉任至年底以后。请各位好友可以向委座进言者,为我婉转陈述,必获解除兼职之请,而此尤有仗于吾兄之竭力相助,为我解脱也!……与兄谊如手足,敢布区区,唯祈心鉴。弟陈布雷顿首 白文我兄大鉴:弟兹处于彷徨之歧路,敬求我兄指示迷津!侍二处的工作,近来日益繁忙(因委座兼理之事日多,而最近经济案件亦日增),弟已不胜负担,今委座又欲命陈组长芷町兼任经济会议秘书主任之职,是则弟非至丛脞贻误不可。昨夜陈明困难,下情不易上达。……我兄素来爱我,将何以教之?何以助之?切盼指示。即颂晨安。弟陈布雷顿首 以上随便举出兩三封信,足见布雷是怎样的一个人,以及我与布雷友谊之一斑。在公的方面,常常在蒋前,我们的意见是合作的。他是一个文学家,关于文字上,我常常请教他,称他“学老师”。如有一次,对于一个战役,我起草一个电报,以蒋的名义,分致各将领,正写到最后一段,布雷进来了,我说:“好好,正写得为难,请你赶快补完。”他说。“写得这样多了,为什么还要补?”我起身拉著他的手,说:“非补不可!”他笑了,说:“大哥拉扶,敢不遵命!”。遂由他手笔,完成了那一个电报;第二天.呈奉批准,就发出了。原电如次: 电李长官③、孙副长官④,张、王、汤、黄总司令,郭司令,并转各军师长: 总合各方情报,并证以敌方广播,现敌军增调五战区者,为第六师团之一旅团,第三十九师团之一旅团,及第四十师团之一联队,合原有之第三师团,及第十三师团,共只三师团强,且皆由其他方面拼凑而来,以配备于平汉、信南、襄花、京钟、汉宜各路之广大正面,其每路兵力不过一旅团,最多至一师团,力量至属有限,似天甚大企图,可以推见。但无论其作用如何,我军正宜识透敌情,把握时机,乘长蛇出穴之顷,为铁锤痛击之举。各官兵应不顾一切,奋勇猛进,必予敌以致命之打击,克奏光荣之肤功,以发挥我制人而不制于人之革命战略。反之,若中其摇惑耳目之计,遽存避免决战之心,结果必使敌人得以纵横窜扰,而我军仍不免遭受损失,断非我革命军人所宜也。务望本此意旨,坚定决心,并逐级晓谕所属,一休遵照,为要!中正手启歌。 从“以发挥……”到末了止,都是布雷的手笔,是他替我补完的。在我五十岁那一年,布雷特地为我做了一篇序,真可以说是“情文并茂”。 我和布雷的友谊虽然这样好,即在内部和日常事务问题上,也能说得来,意见相投。但在政治主张和见解,特别对中共问题,我们就很少甚至简直没有淡过,只有在党的某次全会时,他向蒋坚决表示同意我写的关于中共问题的决议文,认为非常恰当。外面有人说他是CC,其实他同CC毫无关系。记得在抗战胜利第二年的某天,他曾和我淡到CC在各地接收贪赃枉法的情形,表示痛愤。不幸最后他竟吃安眠药自杀。有人说他是“尸谏”,这是一个疑问。布雷受旧思想意识的影响很深,政治上缺乏远见,个性又较软弱。他自杀,或是由于他见闻所及,对国民党政权极度悲观失望,加上长期的严重的神经衰弱病和时代大风暴的刺激,痛苦到了不得不用死来求解脱。这实在是一种可悲的也是大可惋惜的行为。 ①陈方,字芷町,时为陈布雷的主要助手。 ②李惟果,时任国民党中宣传部副部长。 ③李宗仁,时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 ④孙连仲,时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 |
原文1987年11月 发表于(节选自文史资料出版社《张治中回忆录》) 浏览:1133 |
| ||
| ||
新增文选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