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4月11日晚，在西安人民大厦后楼2349房间，我第一次见到程之老。一晚上大家很开心，很快活。告别时我对程之老说：“一定要多活几年，中国的好戏还在后头。”程老一直把我们送到电梯口，我又一次祝愿他，提醒他要保重。程老右手捂着左胸，连连点头说：“我作为一个演员，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会注意身体，努力活下去，演下去……” 　　不久，我给程老寄去了一些材料和照片，并在信中唐突地宣称：“要作（程之老的）一个专挑毛病的小老弟。”信发出后我即后悔，觉得自己太莽撞，太不知深浅。 　　没想到程之老在4月20日便写来回信。信是用的“程之用笺”，竖写，写了满满一张信纸，他开头便称我“炳仁老弟”，说“请允许我以你信上原话‘专挑毛病的小老弟’来称呼你，行吗？”接着，他兴致勃勃地回忆了在大厦2349房间参与“张灵甫西安父子会”的情景（我和《西安晚报》编辑老张应上影著名演员舒适之请，邀张灵甫的儿子张居礼先生夫妇和曾在《红日》中扮演张灵甫的舒适等相聚），程之老满怀童趣地为自己争辩说：“作为（电影《红日》中）参谋长魏振钺的扮演者，我也该算一份儿（指‘父子会’），你说对吗？”信末他再一次说：“尤其高兴你会作一个专挑（我）毛病的‘小老弟’。” 　　程之老的平易和热情令我感动。 　　其时，电视正播映程老担纲主演的《哀乐江湖》，我以为程之老饰演的主角有“演”的痕迹，便写了一封长信谈了我的看法，并武断地称《哀乐江湖》是他第一部任主演的电视剧。 　　程老7月1日写来回信，称我“炳仁仁弟”，满满写了两张信纸，依然竖写，依然那么认真。尤其令我惊异的是，信中有两个字，他精心用白粉涂掉，重新写好。信中说：“十分感谢您对《哀乐江湖》的评价，我是一费以”演戏要生活“为准则的，未料自己也陷入了‘演’的痕迹，我当引以为戒。感谢您的指出。顺便说一下，《哀乐江湖》不是我第一部主演重头片。我任一号角色的戏有《御马外传》、《愁眉笑脸》、电视剧《名优之死》上下集（根据田汉同名话剧改编，我自任编、导兼主演）、《阿Q和他的子孙》（荒诞剧）、《立体交叉桥》和《哀乐江湖》。这些影片和电视剧未在观众中留下印象，人们淡忘了。我自己则对其中的影片《御马外传》和我自编自导的《名优之死》电视剧觉得略有心得，当时也收到许多来自观众的好评及赞誉文章。我对爱护我的观众、朋友们的客观舆论，无论是赞许还是批评，我都极为珍视，特别是批评、意见，我视之为改进和提高的鞭策力量。多谢您的直言。” 　　捧着信，我默然久久。 　　程之老的襟怀和大度，坦荡和真诚，谦逊和宽容都令我赧然。 　　1993年4月，我也正儿经弃文从商，初到海口去当“高级打工仔”。在海口，我又给程之老去信，并告诉他“我很想听到他对我‘下海’之举的教诲”。信中还谈到，我曾在西安听程之老的叔父程士名先生说到，在上海程之家中亲自看到程之的生活节奏太紧张，活得太累。我劝程老多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自己，更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累”。 　　程之老在4月22日给我写来回信，又是两张信纸。称呼却改成了“炳仁贤棣（弟）”。 　　信一开始便说：“收到你自海口的来信快件及照片已近两周。确实由于‘活得太紧张’，一时顾不上写回信。前一阵我在开‘上海市静安区人代会’，又参加‘上海市白玉兰艺术奖颁奖大会’，还要去电视台录制《上海滩》专栏节目，我是客座主持人。连‘上海国际京剧票房’（我是理事）都因‘忙’，而顾不上去照应了，这哪里是什么我自找‘紧张’，自己‘活得太累’啊！” 　　接着，程之老就我的“下海”谆谆而言道：“文人下海，是当今社会的‘新生事物’，来信说‘不要简单的祝愿’，那咱们就免除客套。我一贯认为，一个想干什么或不想干什么，是不以旁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各有志嘛。所以我无‘态’可‘表’。当然，你征求我的意见（不敢说什么教诲），也是合乎常情的。但必须建立在‘了解情况’的基础上。因此，我只能很‘抽象’地说：希望你‘下海’干你‘力所能及’的事。因为文人毕竟是‘文’人。我对自己有个比喻：叫做‘只懂艺术，不懂算术’。我敢下唱戏的‘海’，别的‘海’不敢下，我怕‘沉底’。这是指‘我’而言。” 　　从1992年4月至1993年4月，短短一年，程老的三封信却那么深长，那么隽永，使我难以忘怀。就在我认真思索，重新调整自己，正准备再向程老请教时，竟得到他猝然而去的噩耗。呜呼！程之大兄！你远在西北的这位小老弟，只能以沉痛的哀思遥祭于大兄灵前了。 　　时下人们特爱讲究“活法儿”，或潇洒走一回，或游戏于人生，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千姿百态，盛极尘上。谁要再平平静静，正正常常，努力工作，认真生活，便会被时尚所嘲笑，一位老兄碰见我早早骑着车子去上班，便瞠目而呵曰：你怎么还在老老实实上班？！…… 　　程之老既不大红大紫，也不默默无闻，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他是个实实在在的艺术家，因此他算不得潇洒，算不得轰轰烈烈，但他却会永远地受到人们的仰慕与拥戴！ 　　我将不忘程之老对我的教诲！ 　　安息吧！敬爱的程之大兄。

原文1995年4月6日 发表于《西安日报》  浏览：2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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