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77号馆文选__曦梦--云中曦作品 |
第三章 江流
(1) 绍兴七年(1137)三月,春寒未尽。鄂州军营。 入夜,军士们操练了一天,吃罢晚饭回各自的营房休憩。整个营部到处都点燃了灯火,从远处望去星星点点,在初春潮湿的空气中倒也让人感到温馨。除了站岗执勤的哨兵犹自端肃挺拔地屹立在营内外各显要处,官兵们的神经大都在这个时候得到最无拘束、最惬意的放松。只有在这一小段时间,熟识的人们才可以大大咧咧地聚在一起,唠唠嗑,说说闲话。或三五个同乡说说各自的父母、老婆孩子,纾解乡情;或两三知己,私下谈论军中传言的人事变动和自己的抱负理想;又或是十几甚或二十几人围着那一向巧舌如簧,脑子里又怪招百出的某个舆论“灵魂人物”,听故事般的一道嬉笑怒骂。这边一群还在哄堂大笑,也许是为了一段精彩的荤段子,那边一伙说不定正群情激昂,拍桌子,捶板凳,或许是为了哪个山寨的哪个土匪首领下三烂不入流的奇袭。夹杂着敲饭碗、拉桌子、拍鞋底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嘈杂声,军营迎来平常日子的一天中最平民化、最热闹的一刻。。。。只不过没有酒、赌博,也没有外面的女人,这些在岳家军中是不被允许的。 岳云这个时候却坐在一盏油灯下迅管疾书,面前整齐地堆着一尺来高的卷宗,从绍兴六年开始岳云正式担任了岳家军中的一个幕僚职位,称作书写机宜文字①,此时他尚有几份紧急的公文需要誊写。帐外时不时地传来嘈杂的人声,隐隐约约的,却听不真切。他写字的速度相当快,除了偶尔停下分辨某个太过潦草的笔迹,握笔的手几乎一刻不停。他的笔迹端凝有力,运笔虽然十分的快,但整体却可算得上很工整。笔迹与他父亲的很有些相似,却又和他那满怀理想主义和完美主义的父亲不太相同。岳飞书写时常常从笔迹流露当时的心情,开始时通常是整齐的行书,心情起伏时便换作行草,有时心中所思早已汹涌澎湃,运笔速度怕跟不上思维便自然而然地化为了草书,笔迹中还常带有“飞白”,若是写到激越处,笔划大开大合,一个字说不定其他字的两三个大,或者一竖就占去纸张纵向的三分。岳云在这方面却似乎比较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所书写的奏札行与行之间的间距大略都差不多,字的大小也大略一般大。除非你有心,才能从笔迹抑扬顿挫的细微处辨出他书写时的心情。就间架结构来讲,岳云的字其实与岳飞相当相似,但就书法风格来讲,实际上却颇不同。不多会儿,他就写完了两份“差职官奏”和一份“措置钱粮札子”。拿起第四份的时候,岳云停下了。他捧着这张纸通读了一遍,纸上寥寥写了几行字,曰: “辞男云转三官第二札子起复检校少保、武胜、定国军节度使、湖北、京西路宣抚副使、兼营田大使臣岳飞札子奏:‘臣近具奏辞免男云特转三官恩数。今月二日准尚书省札子,奉圣旨,不允。伏念臣本以凡材,误蒙陛下付以方面,若臣不能与士卒一律,则亦不能整齐其心。昨者之战,士卒冒矢石,有斩将陷阵,立奇功者,臣始列上事状,得升一级,而男云何从超进崇资。臣正恐士卒有无功之谤,陛下致滥予之议。’” 读罢,岳云调皮地笑了一下。显然这是一份还未写完的札子。或许父亲写到一半时,被什么事儿给耽误了,后来就忘了将其补全。自从三年前第一次北伐攻破随州城,岳飞曾正式为儿子申报过一次先诸军登城的战功。之后,凡是岳云所立战功,皆是扣押不报。是以类似的奏折岳云是看到过多次了。奏折上每一次请辞的理由大都有“戒其骄溢”之类的措词,事实上岳云心中却明白,父亲多年以来一直这样做的理由更多的还是为了隐忍服众、顾全大局。讽刺的是,宋廷虽然昏庸,这两三年中却几次诏谕岳飞要为岳云升迁。就在一个多月前,宋廷又下达了要给岳云连升三级的特旨,岳飞立即按常例写了一个辞免札子,上面照例批了“宜不允”。看来这,“照例”是第二道的辞免札子了。岳云手执这份未写完的奏折,眼光盯着跳动的灯苗,出起神来。他在想:朝廷怎的如此关照我的战功上报与否,却是为何?难道他们还真替我觉不平不成。我并无所谓,他们哪里知道各人所求的是不一样的。。。。。。我只求能在爹爹身边,助他完成驱逐蛮夷的夙愿,手刃金贼。雪国耻,复家仇!大丈夫何惧血战黄沙马革裹尸,却万万不屑做那等朝中小人,看人脸色。”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似燃烧出了光彩,在跳动的灯火下闪耀如黑夜里的一颗朗星。眼前,又出现这二三年来讨伐番人,旌旗飘飘,长驱襄洛的情景。绍兴四年,久攻不下,壁垒森严的的随州城,张宪、牛皋两军汇合之后,决定由敢死之士强攻城垣。自己不等张宪应允就冲在了最前面,先诸人登上了随州城头。接下来破邓州,岳家军又一次猛烈攻城,矢石如骤雨般落下,处境较上次更为危险。然而他根本没把生死放在心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他必须勇往直前,那个最艰难的堡垒应该由他来夺取,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结果老天没有与他为难,他又一次立下了“第一”的战功。绍兴六年,攻打刘豫的伪齐,那时他已有了自己的小队。可他仍是那般义无反顾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他力气很大,手握两柄重达几十斤的铁椎枪,纵马疾奔,披荆斩棘,杀得敌人鲜血四溅。他的兵器重不可挡、他的速度迅不暇接、他出手从不犹豫、他的眼神凌厉却又洋溢着说不出的伤怀。他经过的地方,便如一阵激宕肃飒的秋风,总是不可避免地弥漫着一片玉石俱焚的爆发力和黯然震动的气氛。因此,他的敌人每当看到这位长相儒雅的少年郎在黄沙和血光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接近自己时,多半人就都已经耸然动容。等到他举起铁枪的时候,便觉有股百死不回的凛冽气势自他周身散发出来。面对这尊愤怒的战神,不出十招,怕就做了他的枪下鬼。 因此他的敌人畏惧他的人远远超过畏惧他的掌中枪。即便是岳家军中的人,凡在混乱的疆场上看到过他那种置之死地般气势的人,亦都暗暗惊讶。那是一种神威,却和主帅岳飞身上的那种不同。很难形容,将士们于是称他“勇冠三军”。 对于岳云来说,受伤、流血换来的功绩,虽然没有被父亲上报至朝廷,“勇冠三军”这四字评语和军中上下人人都称道的“赢官人”这个雅号却还是让他颇感骄傲的。因为他要的本不是官衔和赏赐,也不是权力和虚荣,他内心深处宁愿用生命来捍卫的是“我是父亲的儿子”,如此而已。然而,。。。。。。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岳云的亲随卫兵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而他显然还陷在沉思中,连同先前的叩门声都没有听到。“嗯”,卫兵嗽了一声,岳云这才从自己的千里梦中惊醒。等卫兵放下茶碗出去之后,他已开始继续工作。因为久久凝视着那跳动的烛光,蓦然觉得双目发晕。用力的闭了一会儿眼睛,猛然再睁开时他仿佛有了什么主意。拿起了笔,在那张父亲尚未结尾的辞免奏札后面,他补写了两行字: “且陛下方谨惜名器,以磨厉天下,将绍复大业,而乃因臣私恩废公议,臣诚不安。伏望圣慈特降睿旨,收还上件恩命,臣父子幸甚。取进止。” 这份他自己补写的为自己辞免官职的札子,次日待父亲查阅,盖上印章之后,就会和其他公文一起被送出。 (2)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想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唐 崔灏 次日。黄鹤楼旁,夕阳西下,江风凛冽。 虽然已是阳春三月,江风却仍是寒冷的。潮湿的风狠狠地刮着他的脸,吹拂着他的发,他的青蓝色的披风在向后鼓起,完全不能抵御江风的凛冽。岳云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江心的一艘小船上,可实际上,他的眼中什么都没有看到。这只是他的一个习惯。每当他发呆的时候他的眼光就会自然地落在某件物事上,随便是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撮灰尘。他并不想看什么,这种时候他总是眼中无物,胸中却思如泉涌。他陷入了沉思。。。。。就在今天,一个最近新来的幕僚又问及了那个每每令他心慌的问题。 这一天,算是个休息日吧。十天一次的休假,军士们也是数着手指头盼来的。几乎是一大早,大部分的人都回到自己的家属身边,兵营只留下了留守兵力,显得比平日清冷了许多。他没有回太尉府②,只在军营内闲逛逛,漫无目的地走,看到无家可回的兄弟就笑嘻嘻地闲聊几句。他是个内心情感极深刻而内敛的人,重恩义、一诺千金,爱恨分明,可为知己者死;但他把这种情感隐藏得很深,他不是个张扬的人,他的爱恨只显露在他独处时深深的眼神中。他的为人是豪爽和随和的,宽容大度的,也是善解人意的,这不太象是他这个年龄的少年该有的特点。因此,平日里他给人的感觉是爽气、宽厚,而且无害。这种温和的感觉总是让不了解他的人难于将他在战场上凌厉、肃杀的姿态联系起来,这种有些神秘的差异,以及他与主帅岳飞的关系一直是军中引人遐想的话题。但这不妨碍很多人乐于与他交往,军中大部分人都是心思单纯的汉子,岳云的豪气和谦和都让他们喜欢。 这时,他不想回家。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念家人,只是想有一些独处的时间,让自己放松一下。爹爹把自己和弟弟妹妹从河南找回来后,才娶了现在的李夫人。李氏是个善良的母亲,待他们兄弟姐妹视同己出。想到李夫人的时候,他心中会有些母爱的温馨触动着浮起,但随即又被另一种痛心的感觉掩盖。他不象比他小七岁,由李氏照顾长大的二弟岳雷。。。。。。他对亲生母亲的印象实在是太刻骨铭心,他对她的无法忘怀和父亲对她的另一个态度③,使他对李氏的感情始终无法升华。他每次想到李氏的好,那种他找寻了很久的来自母爱的温馨浮上心头时,就有一种负罪感隐隐袭来,好像这样的想法等于否定了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尽管他心底深深地尊重和感激李氏,他对李夫人终究总是恭敬有余,亲昵不足,这是任谁也看得出来的。那种象他这个年龄在亲娘面前无拘无束、口无遮拦,甚而撒娇耍赖的状态对他来说永远都是一种奢侈。 岳云快要把整个军营绕完一圈的时候,他碰上了曲姚,岳飞的一个幕僚。 “少官人,为何没有回家?还有公事么?”张姚拱手笑问。 “今日起身晚了,索性到处走走,晚些自要回家去看看的。”岳云与此人并不太熟识,随便拈了个理由。 “令堂李夫人身体安健?” “家母很好。劳您费心了” “家里其他人也好吧。” “嗯,家里人也都好”岳云觉得这样的对答甚是无聊,但仍然微笑着礼貌作答。立在当地,并没有挪步。 曲姚忽然走近一步,手掌轻放在岳云的肩上,倒是吓了岳云一大跳,对这个亲热举动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曲姚轻声地询问道, “听说李夫人并非少将军的生母?” 听到这个问题,岳云心中不自觉地慌了一下。军营中对于他的身世,他知道有些猜测议论。这不是一个第一次被问起的问题,但每次遇到类似的问题,一向习惯沉着冷静、言语干脆的他总是一反常态地犹豫半分钟。 “不是”他的回答与他沉默的时间相比,实在是过于简短了些。但事实上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除了现在的母亲李氏,爹爹从不向外人提起刘氏,那是他在战乱中无奈出走的亲生母亲。 “那,少将军的母亲如今。。。。”曲姚的语调显得更加委婉和关切起来。 这么多年了,他对母亲的离去设想过多种原因。可他不敢将母亲的离去与外人道,不论当时也许多么无奈,但他相信世人总是宁可将人之常情演化为传奇。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想让父亲处于尴尬的境地,他那统帅着千军万马的父亲,他那被母亲的离去深深刺伤的父亲,他那相依为命的父亲啊。 如果不是正午的太阳直射在脸上,岳云此刻的脸色只能用苍白来形容。 “这么好的天儿,曲大夫不到汉阳去转转?那里的景致很不错呢,曲大人来鄂州不久,应该去看看。”岳云浅浅笑着,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要去要去。少将军不提醒,我倒是没想到啊,辜负了大好春光啊”曲姚哈哈大笑,显得甚是爽朗。 “少将军不去看看自己的生母吗?” 岳云心头突然窜起一股无名之火,看来这位曲大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了。 曲姚见岳云一时间脸色大变,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只听岳云说: “我娘。。。多年前就走了”,他的声音悠远平淡,仿佛轻描淡写地总结了多年以前的哀痛。但哀痛就是哀痛,不论多么轻描淡写,听起来还是一种哀痛。 “啊,我还有事回复爹爹,告个过儿小侄先走了。”两人相互行礼,岳云才得以匆匆离去。那句轻描淡写、意义模糊的话还在灼烧着他的心,那被强压在平淡后面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江倒海地混乱着,几乎让他感到全身乏力。他好像做了一件错事一般,心是痛的、是自责的,更是委屈的。他恨不得说完那句话,就可以跪倒在娘面前,让娘揉揉他的头宽容他一句,哪怕是被娘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个神色黯然的少年已在风中一动不动地伫立了半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威名远震的岳家军主帅岳飞的儿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眉宇间挥不去的忧伤是因为人世间的哪一种伤感。突然,他的浓眉紧密地蹙到一起,某种愤怒的火焰隐隐从他深邃的眼眸中蔓延出来。这一刻,他整个人似乎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气质,寂寞、壮烈、悲愤,他突然明白,昨夜思考的那个问题,原来不止那么简单。在他从小到大的心灵里,他对金人不共生死的仇恨和无法控制的怒意不仅仅因为他们是一伙侵略者,不仅仅因为他们是父亲的敌人,他们。。。他们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就把母亲从他身边赶走的人,是让他多年以来他背负着沉重、孤单,甚至屈辱的人!在夕阳落下地平线前最后一丝血红的回光中,他暗暗发誓,他与他们不共戴天! “哥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温柔的呼唤,语调里带着焦急和关切。岳云转过头去,看到他美丽轻盈的妹妹安娘就站在身后。她裹着一件白色的小披风,在风中凝视他的模样显得有些娇弱,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正关切的看到他的眼内。安娘是他同母所生的亲妹妹,只比他小一岁。因为血脉相连,更因为曾经同艰苦共患难,兄弟姐妹中,安娘与他最亲近,也最了解他。安娘深深地看了他一回,柔柔地道:“我猜你就是在这儿,走吧,回家一起吃饭,今天是弟弟的生辰哦,你没忘吧。”岳云点点头,随她一起离开。这个时候,坚毅和沉静的眼神又回到他眼中。他默默望向她,心中重新感到踏实和温暖。 注释: ①绍兴五年岳飞担任招讨使后,岳家军的幕僚编制大致如下:一、参谋官一员;二、参议官一员;三、主管机宜文字一员;四、书写机宜文字一员;五、干办公事六员;六、准备差使八员;七、点捡医药饭食二员。当时文武大臣主持的都督府、宣抚使司、制置使司等类机构其幕僚的名目和等级也大体相似,人员的数目则有多有少。宋时大帅之子可以充当幕职。岳云尽管是少年虎将,也按照规定,担任书写机宜文字之职。 ②绍兴七年二月丁巳,岳飞官拜太尉。 ③《高宗日历》有“八年六月十三日丁卯,飞有奏,‘臣始从陛下至北京,留妻刘氏侍臣老母’云云”,《三朝北盟会编》卷二○七载:“飞执兵权之日,遗侍臣王忠臣往楚州韩世忠军中下书,得回书,欲归。世忠嘱之曰:‘传语岳宣抚,宣抚有结发之妻,见在此中,嫁作一拥押之妻,可差人来取’。忠臣回,密报飞以世忠语,飞不答。世忠上闻,飞奏言:“履冰渡河之日,留臣妻待老母,不期妻两经重嫁,臣切骨恨之。巳差人送钱五百贯,以助其不足。恐天下不知其由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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