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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清冤案的平反昭雪,是太平天国史上的一件大事。但至今史学界的评论还不尽一致。《近代史研究》1980年第一期上发表《杨秀清评价问题的争论》一文(以下简称《争论》),把历史记载放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去考察,论证“杨秀清之死是出于天王洪秀全的命令”以及“扬秀清不是太平天国革命中的尊孔派和投降派”,是很有说服力的。但是,《争论》认为杨秀清之所以能在死后得到平反昭雪,主要原因是洪秀全为了要争取杨秀清的族弟杨辅清、杨宜清、杨雄清等人和他们率领的部队拥护天王,支撑危局。文中还指出:“历史证明,杀杨秀清后,在太平天国领导层中形成了两派。以韦昌辉、秦日纲、胡以晃、陈承镕为一方;以石达开、杨辅清、杨宜清、杨雄清为一方。天王是偏袒韦昌辉等这一方的。杀韦昌辉、秦日纲、胡以晃、陈承镕后,在太平天国领导层中,仍然是两派。以陈玉成、韦志俊、秦日富等为一方,以石达开、杨辅清等为另一方。天王仍是偏袒陈玉成、韦志俊这一方的。石达开出走,杨辅清等跟石行动。天王开始在两派中平衡,开始褒杨贬韦。在韦志俊叛变投敌,杨辅清屡立战功之后,天王更进一步地褒杨贬韦,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这种见解,我认为是值得商榷的。 第一,洪秀全为杨秀清这样重要的领导人平反昭雪,是否仅仅是一桩交易,以此来争取某几个亲属,或仅仅是用来奖励某个人的战功? 第二,洪秀全对杨秀清平反是否出于假心假意,单纯为了装模作样,给杨辅清等表示一种姿态? 第三,自从石达开出走以后,太平天国主要依靠的对象究竟是谁?事实上,就兵力的大小和对全局的影响而论,韦、秦、陈等部较为强大,而杨辅清等部则较弱。特别是开始为杨秀清平反的太平天国戊午八年,陈承镕的亲侄陈玉成,韦昌辉的胞弟韦志俊,秦日纲的亲属秦日南、秦日源、秦日富等,正拥有重兵,据守重镇,其中陈玉成尤威震全军,他在这一年解救天京之围,又转而大破三河强敌,这才是真正不容忽视、必须团结的力量。对比一下这时的杨辅清,远走福建,疲于奔命,兵单力弱,几乎走投无路。两相比照,孰重孰轻,不难判别。为什么因杨辅清立功而给他的族兄杨秀清乎反,而对部队实力更强、本人战功更大的陈玉成,却不替他的叔父兼抚养人陈承镕平反? 第四,当石达开出走前后,洪秀全不曾用平反杨秀清去争取他;当韦志俊叛变前后,洪秀全也不曾用平反韦昌辉去争取他;当西方强国威胁利诱要求输入鸦片的时候,洪秀全也没有用牺牲原则去争取他们。为什么唯独对杨辅清例外,为了争取杨辅清,可以把定为“老妖头”的杨秀清,改称为“天国良民之主”?在洋枪大炮面前毫不退让的洪秀全,难道竟会对杨辅清的不合作态度就低声下气,表示迁就,作出重大让步么? 读了《争论》这篇文章,确实使人产生不少疑问,觉得难以解释。 那么,洪秀全究竟为什么会给杨秀清平反昭雪呢?合理的解释只能是:通过几年时间现实的教训、斗争的实践,特别是群众舆论的影响,使洪秀全逐步认识到错杀杨秀清并株连大批骨干,是太平天国不可弥补的损失,只有予以平反昭雪,才能多少收拾一点人心。想当初在艰苦创业的年代,是杨秀清等立下不朽的功勋;在山人村被围的生死关头,是杨秀清搭救了洪秀全的生命;在南征北战的长征途中,是杨秀清主持军务杀开血路;在建都天京后,又是杨秀清日理万机承担全部政务……同生死共患难的情景,本不易随便淡忘;自从错杀东王,逼走翼王,身边托付无人,朝夕忧虑,往事历历,能不追思?当洪秀全被迫亲身主持紧张的军务和纷乱的政务时,处在内缺粮食、外乏援兵的愁城中,自然而然地要缅怀起杨秀清执政时的许多好处,听取一些群众的反映。象李秀成所说的:“深远图者皆东王杨秀清”,“东王令严,军民畏”,“上下战功利,民心服”;“两家相杀,此是大误”……洪秀全对这样一些舆论,不会是一无所知吧。而所谓杨秀清的“谋篡”,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假象终究经不起事实的检验,事后想必已弄清了杨秀清并没有阴谋谋害洪秀全。杨秀清本人以及株连被杀的上万部属,确是无罪的,死得冤枉的。这才是洪秀全为杨秀清冤案平反昭雪的真正原因。 《争论》一文怀疑洪秀全为杨秀清平反并非出于诚意,文中指责:“天王洪秀全给杨秀清恢复名誉一事,不是积极主动,而是能拖就拖,迟疑不决。”其实,人们思想认识的变化总有一个过程,如此重大案件的平反,原非轻而易举的事,牵涉的问题多,产生的影响大,中间还可能出现各种阻力。联想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某些案件的平反尚且煞费时日,对洪秀全他们在当时的社会条件和环境下的拖延和迟疑,似不宜作求全责备。从洪秀全后来的行动来考察,他主动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杨秀清做儿子,公开宣布自己和东王杨秀清“俱是天国良民之主”,并为他建造“正九重天廷”……把这一切联系起来看,没有理由得出“毫无诚意”的结论。 洪秀全对杨秀清的怀念,甚至表现在梦寐之中,他经常梦见杨秀清帮助太平军作战,替太平天国出兵打江山。如《收得城池地土梦兆诏》中记载:“梦见东王、西王、南王三人在金龙(殿)呼万岁,奏去打苏州”;“东西南王去诛妖”。《万国来朝及敬避字样诏》中说:“本月十一五更候,朕时亲身觐父皇(梦中)。十五四更朕亲征,朕同幼主及东王,朕嘱幼主大放胆,万有爷爹不用慌。东王奏兵交妹夫,杀妖灭鬼有伊当。五更朕又正月宫,闻天有声在梦中。”虔诚的宗教家洪秀全,经常把梦作为神的启示,每次对待梦的态度总是十分认真;他最初创立拜上帝会就是从“异梦”开其端,所以他常记下梦境,注明月日,为此亲下诏书,如同真有其事一般。其中有些记述东王帮助自己打江山的梦诏,已在杨辅清重新坚定地拥护天王以后,所以如果说洪秀全继续写这些梦诏也是说给杨辅清等人听的,以达到争取他们的目的,那是说不过去的。因为人家既已不再变心,再用梦话哄骗作甚?很明显,上述诏书并非旨在哄骗杨辅清等,而主要是把东王作为忠于太平天国的一面旗帜来加以宣扬。 至于洪秀全给杨秀清平反时,把错杀的罪责全部推卸给韦昌辉等人,丝毫不敢涉及自己应负的责任,那是可以理解的。洪秀全在《命史官作月令诏》的诏书中,语调是相当沉痛的:“七月廿七东升节,天国代代莫些忘。谢爷降托赎病主,乃囗(合+共)世人转天堂。天国代代遵三重,天情真道福无穷。妄为推测有何益?可怜叛爷成臭虫。”“妄为推测有何益”,不正是透露了洪秀全内心那种难言的苦衷,表现出害怕人们涉及自己应负的责任的心理吗? 洪秀全自我标榜是上帝的化身,一贯依靠自我神化来维护统治,他需要把自己打扮成永远正确,他决不敢公开承认自己的罪、过和过错。可是良心的谴责,有时却不会仁慈地宽恕自己。洪秀全晚年是怀着矛盾心理和痛苦心情的,决不能把他看成铁石心肠,永远无动于衷。洪秀全对自己所错杀的早先共过患难的老兄弟,给予合理的平反,也算带有几分忏悔的表示吧! 当然从客观效果来看,杨秀清冤案的得到平反,确实解除了杨氏兄弟们对洪秀全的顾虑,有利于共同对敌。从这意义上说,“洪秀全要团结石达开,团结杨辅清等,就不能不注意到他们共同的强烈主张”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他们”这个词应该包括当时太平天国的绝大多数军民。须知杨秀清冤案并非个人问题,由于错杀一个极有威望的领导人,因此而株连冤杀的数以万计,这对整个太平天国事业起着多么严重的影响!这样的冤案如不彻底平反,将关系到太平天国的前途。所以,对杨秀清冤案平反的重大意义,实远远超出于对杨辅清等几个亲属的争取,也远远超出于对一支部队的拉拢。 《争论》所说陈玉成与杨辅清之间属于对立的双方,但历史事实并无足够证据,足以说明陈玉成与杨辅清之间存在尖锐斗争。同时,太平天国领导层内部的斗争错综复杂,有时表现出这两派成为主要的对立面,有时又表现出另两派成为主要的对立面。事实上,石达开的出走,是安王、福王逼走的,严格说是洪氏集团直接逼走的,石达开如不及时走避,很可能爆发一场更大规模的内讧,其矛盾的范围实已超出所谓“陈、韦、秦一方,与石、杨一方的矛盾”,而是明显的洪与石的矛盾,怎么能说陈玉成、韦志俊、秦日富等参与了逼走石达开的派性斗争呢?所以,平反杨秀清冤案的问题,不宜光着眼于石、杨一派同陈、韦一派之间的平衡。从太平天国后期内部重重的矛盾进行分析,对杨秀清冤案的平反,也许包含着这样一种性质,即是宣布忠于太平天国的得到褒扬,阴谋搞内部残杀的受到谴责,划清这一重要界限,以树立正气,纠正歪风,重新举起英雄的旗帜,来号召全军上下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保卫天国。这才可以说是平反杨秀清冤案的主要目的。 人类社会过去的各个历史阶段,都发生过处理错误的冤案。在经办错案的当权者没有下台以前,冤案往往得不到平反。在宋高宗下台以前,岳飞的冤案得不到平反;在明英宗下台以前,于谦的冤案得不到平反;洪秀全敢于平反自己亲手经办的冤案,正是他比历来的封建统治者高明之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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