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18号馆文选__纪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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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涛居,是一栋别墅。 初名正道居,1965年董必武撰题听涛居,《黄山志》载因位于“人”字瀑前,可听涛声而名。 温泉景区是黄山亭阁轩台集中分布的地方,那些在登山盘道中众多零星分布的别墅,都是很有些来头的。如观瀑楼之于邓小平,新温泉别墅之于胡志明,居士林(现黄山大礼堂址)之于周恩来,桃溪别墅之于董必武,小红楼之于许世英,海门精舍之于李一氓,另外还有紫云四宅、岩音小筑等等。 听涛居自然也不例外,这幢造型精致,代表民国时期新民族形式建筑典范的别墅,光是将它与蒋介石、段祺瑞、张治中、许世英、董必武这些声名显赫的名字联系在一起,便会有思接千载的逸兴了。可是听涛居能给我最多的感喟、思索乃至震撼的并不是这些,而是1937年初冬在听涛居里的一个悲苦的身影和那充满神秘的五日。 听涛居里听涛人。 冥冥中,听涛居卜一出世便注定了一种不凡和神秘。 听涛居的第一任主人是蒋介石。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国民党元老许世英倡议设黄山风景区,1934年黄山建设委员会正式成立,许任委员会主任。为了引起南京方面对黄山开发、建设的关注,或者是受蒋介石、宋美龄青眯庐山“美庐”别墅、南京“美龄宫”的启发,1935年许世英、张治中以黄山建设委员会的名义兴建听涛居,并邀请蒋介石来黄山避暑。只是1935年至1936年,蒋介石处心积虑谋划的要务之一,是“攘外必先安内”的剿灭红军,他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来此休闲度假的。为笼络晚年自号“正道居士”的皖系军阀段祺瑞,蒋介石将别墅转赠了段祺瑞,作为段退隐后的学佛谈经之所,由张治中题名为“正道居”,只可惜段祺瑞无福享用便去世了。“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和那些依红偎翠唱和、达官贵人穿梭的公馆别墅相比,此时的听涛居是寂然而平静的。 1937年的11月14日傍晚,黄山的暮色己浓,泉流阻咽,落叶萧萧,听涛居更显出深秋的清冽。一支神秘而行色匆匆的队伍来到黄山,打破了听涛居的宁静,队伍中一个神色黯然的中年人,被安排住进了听涛居。从此,黄山听涛居和这个人的人生履痕便被历史联结在了一起:张学良幽禁处。 历史不能重来,后人所做的只能是最大程度真实的溯源。70年后的11月的一个傍晚,我来到听涛居。从温泉往上,过“大好河山”摩崖石刻,途经小补桥。(1939年3月,周恩来曾在黄山小补桥留影,如果他听说张学良曾幽禁在附近,必定会感慨万端、更加怀念这位“老朋友”的。),再上四百余级磴山林荫道,向右上方抬头望去,在一片林海之中隐约露出绿兰相间的飞檐翘角,平静中透露出一种不凡和离群索居的淡然,我知道那便是听涛居。整整衣衫仿佛是要谒见一个故友,沿石阶百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过一人高围墙的庭院,枫树、板粟树和一株硕大的桂花树围绕在墙外,三个方正的清式石桌和十二只石鼓凳踽处在院子的左侧。四周阗静,遍地落叶和阵阵秋声,喧染出一种入冬后冷寂。进入庭院向右行,听涛居就在眼前了,这是一幢二层楼民族式建筑,主楼旁各有一层附房,成“品”字型中轴线布局,高低错落,疏朗有致。中国的民族建筑与中国的做人原则一样,讲究与追求的是对称和严正。门庭向外突出两米,正中是董必武撰题的“听涛居”碑刻匾额。门庭上设一个观景台,构思独到而精致。中国传统建筑几乎全用琉璃作屋瓦,最著名的如故宫之金黄色琉璃,天坛之蓝色琉璃,地坛之黄色琉璃,日坛之红色琉璃,月坛之白色琉璃。听涛居的屋顶则全部采用了绿釉琉璃瓦,与黄山的自然环境相谐,暗黄色的花岗岩砌筑墙面,斗拱梭柱,飞檐起翘,屋檐饰以五彩斑斓的景泰兰漆画图案,耀眼且富丽堂皇。院子是静寂的,偶尔几声不知名山鸟的啸叫,使得整个空间平添几分苍凉、旷达的余韵,我想,这很符合此时我的心境。 秋色满目,秋叶萦怀,还是说说70年前那个夜晚吧: 夜己沉,近处泉声隐约、山影逶迤,特务和宪兵连也己散去。独坐听涛居陈设讲究的二楼桌案前,摩挲着包浆丰腴的紫檀木太师椅扶手,张学良思绪万千,7月芦沟桥的一声枪响,全民族的抗日救亡运动迅速掀起,而此时他这个对国共合作、统一战线形成有着重要影响的人物却身陷囹圄。他回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中秋节,他请求蒋介石允许他参加抗战,蒋只要他“好好读书”。国难当头、家仇未报,他这个曾统帅东北几十万金戈铁马的少帅现在只能羁身书房“好好读书”,这真是一个莫大的嘲讽。他想起了文天祥的《衣带诏》: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现在幽禁无期的他,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何用,面对东北故园的残山剩水而今而后只能无言愧对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深哀巨痛辗遍全身。远山如黛,暗夜似海,听涛居的灯暗了又明,明了又暗,听涛居的悲影躺下了又起身,起身又躺下,如此反复直到天明。 宦海浮沉,中国的历朝历代,都有贬官逐臣。但是被贬被逐的官员大都知道自己将要流放的地方,即便是千里之外的荒凉、烟瘴之地,因为知道了目的地,情虽悲愤痛切心里也还是安定的。苏东坡被贬密州、黄州,但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之超脱和夜游赤壁“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的悠然;柳宗元流放柳州,仍用着刺史这个官职,在柳州“试验田”里继续实行改革,干的相当出色。欧阳修谪迁滁州,政绩斐然,还留下了传诵千古的名篇《醉翁亭记》。比之他们,张学良的心里是彷徨、烦躁甚至是绝望的,他可以影响一个民族的走向,却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更无法知道自己暗夜般的未来将去向何处。一夜无眠捱到天明,张学良起身走到庭院门口,久久凝视着挂在别墅大门上的“正道居”匾额,想不通他执意要走的人间正道为何得到这样的结局。扫了眼身边虎视眈眈的特务和宪兵们,己没有了出庭院转转的心情,径直由后门沿石阶来到后山平台,这是观看“人”字瀑极佳的地方,山色空濛,危岩百丈,瀑布一源二流从岩壁倾泻而下,背后是摩天接日的天都峰,瀑床之间的岩石凿有石级,取名“罗汉级”,古人由此登山。黄山是钱塘江和长江两大水系的分水岭,众多的山涧沟谷自中心向四周放射状展布,分别流入新安江、钱塘江和青弋江、长江。飞瀑因高差大,山水迸泻,构成了黄山最积极、最有生命力的景观,著名的有“人字瀑”、“百丈泉”和“九龙瀑”。 “人”字瀑大雨时节水量骤增,这个巨大的“人”字,就变得丰满遒劲。当久旱水少时,瀑雨则细小飘缈、瘦削苍轻。国画大师李可染、刘海粟都曾作《黄山人字瀑》,瀑布飞流直下,撞击岩石,满山飞雨,十分壮美。1965年董必武游人字瀑,留诗云: 晴望诸奇峰, 雨看两飞瀑。 黄山当吾前, 晴雨皆悦目。 而今龙困关山,置身于毁誉之间,张学良的心境与他们的神游己不可同日而语。烦闷之中曾写下:恨天低,大鹏有翅愁难展。 张学良此行黄山颇有缘由,“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张学良送蒋介石回南京,12月26日在南京一下飞机即失去自由,被判刑十年,继而给予“特赦”,“交军委会严加管束”,先被羁押在南京宋子文、孔祥熙公馆,后押送到浙江奉化溪口雪窦山,10个月后因住处意外失火,由军委会特工刘乙光(湖南永兴人,黄埔军校四期毕业,少将专员)带队转移到安徽黄山。幽禁的生活是单调、抑郁难申的,作为一名将军当以马革裹尸为最大荣耀,眼下国权凌夷,疆土日蹙,英雄却无用武之地,让人不禁想起“初唐四杰”杨炯的《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雕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历史没有假设,“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幸运,因为蒋介石并非明主,更无唐太宗对待魏征,宋仁宗对待包拯的胸襟与器识。 黄山山中己有几日,虽说在特务的“关照”下张学良欣赏了黄山前山一带风景,还到1979年邓小平曾题名的“天下名泉”——温泉沐浴了一番,但是再绮丽的山光水色,都回避不了被囚禁的人生现实。一天,闷坐在听涛居的张学良,忽听宪兵报告:门外有一老者相见。张学良一时纳闷,“怎么黄山竟也有人认识我”。 原来张作霖的老部下,时任安徽省政府主席的刘尚清听说张学良到了黄山,从省城赶来和张学良相见。幽禁中的张学良,突遇父亲老部下,既喜且悲,相谈数小时直至刘尚清拭泪揖别而去。在张学良离开黄山的第二天(即11月20日),刘尚清就被免去了安徽省主席的职务。刘的被免职是否与他去看望张学良有关系,不得而知。尽管幽禁规定很严,但公道自在人心,在黄山五日,张学良还应部属之充,为黄山慈光阁题写了含义深刻的匾额词:慈光普照。落款:“弟子毅庵(“毅庵”为张学良字)张氏为慈光阁敬书丁丑冬月正道居”。 慈光普照,这也许他是在希冀或是在暗示蒋介石尽早结束他遥遥无期的幽禁生活。后来这位东北军老部下,请锡匠大师把题词模刻熏香炉上,作为永久的纪念,这尊锡熏香炉,总高43.5厘米,最宽处为16.8厘米,造型秀丽美观,顶部是一头颈部镀金加红彩作望天狮吼状的雄狮,威风凛然,似少帅当年风采。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离黄山60多公里的屯溪,自古三江汇合,水运畅通,青山绾结,绿水绕城,是个繁华所在。 新安江水碧悠悠, 两岸人家散若舟。 几夜屯溪桥下梦, 断肠春色似扬州。 这是1934年才子郁达夫与林语堂一行文人来屯溪春游,留下了一首屯溪与扬州相媲美的诗。抗战爆发,国民党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薛岳的前敌指挥部、皖南行署等上百个大小机关单位迁到屯溪,加上京沪杭逃难的人,一时间屯溪人口激增20多万,这个皖南重镇一时有“小上海”之称。张学良没来过皖南,提出要到“小上海”屯溪看一看,11月16日在特务的“护送”下来到屯溪,他和夫人于凤至一起沿着屯溪老街,饶有兴致的浏览了旧货摊、古董摊,并特意买了徽墨、歙砚等文房四宝。当他看到街头的抗战宣传画和标语,一时间感喟良久。屯溪之行,也是张学良被军事管束后外出行程最远的一次。 明朝设锦衣卫等机构以加强特务统治,特务是公开的人物。国民党的军统犹如明朝之锦衣卫,令人生畏,张学良的幽禁行程主要是由军统特务头子戴笠负责,所有事宜俱由戴笠直接向蒋介石汇报。张学良与东北军部下接触的事,被迅速传至南京,在黄山住了不到五天,当地歙县政府就派专人来找刘乙光,说是军委会打来重要电话。刘乙光从黄山赶去接听,才知是戴笠打来的,戴担心在安徽驻防的东北军会武装劫抢张学良,命令马上离开黄山,到江西萍乡待命。刘乙光汇报说:“现在没有交通工具,也没有经费了。”戴又指示: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就地征用,没有经费可找县长借用。县长一听是军统戴局长亲自打来的电话,立即送上3000元。 随后,刘乙光指挥宪兵连拿着“军事委员会”的大封条,封车封人,勿忙离开黄山往江西萍乡。 1937年 11月19日凌晨4时,张学良从黄山听涛居复又开始了一段又一段颠沛流离的人生旅程。君门万里,殿阙森严。蒋介石似乎在和他做一个游戏,用一道道“委座手谕”将他在中国的版图上挪来移去,试图用肉体的折磨来完成他精神上的怅悔。江西萍乡、湖南郴州苏仙岭、湖南沅陵凤凰山、贵州修文阳明洞、贵阳黔灵山麒麟洞、贵州开阳刘育乡、息烽集中营、桐梓无门洞小西湖……一个个地名成为张学良悲怆人生的一段段见证,直至1946年底张学良被迫迁到东南一隅的海岛——台湾新竹。 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在张学良离开大陆近三年后的1949年底,电影是这样描述的:蒋介石一家被迫在漂流往孤岛的军舰上,他的孙子背诵起南唐后主李煜的《破阵子》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蹙了蹙眉头,孙子稚嫩的童音被蒋介石扬了扬手打断:“不要念了, 台湾是中国的!我们去台湾只是一次战略转移。”其实对蒋介石而言战略转移只能是欺世欺人之谈了,从今天来看,台湾是中国的论断倒是不乏洞见。 张学良走了,身后名,己不及去想。听涛居复又恢复了宁静。静一点也好,不至让喧哗的嘈杂声淹没那曾经铁血悲怆的历史。对于黄山,己经足够了,1937年听涛居里的人间正道,人字瀑下雷霆万钧的“人”字,都己经见证1936年12月12日在古都西安那与殿阙对峙,为生民请命的一个堂堂正正的悲影。 殷鉴不远,魂兮归来。2001年10月15日,张学良病逝于美国夏威夷,享年101岁。墓碑上镌刻着他从《圣经》上自选的墓志铭:复活在我,生命在也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亦必复活。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初冬的黄山是萧飒的,听涛居里那株傲岸的桂花树却是青郁依然,一阵风卷起庭院中那遍地金黄色落叶,缱绻、无奈而又自在,蓦然间我想起一首名字叫做《八月桂花香》的歌: 人随风过 自在花开花又落 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 满腹相思都沉默 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2007年11月29日夜 参考文献 【1】《传奇而浪漫的一生:张学良全传》张学继 刘红 【2】《张学良与十一个秘密囚禁地》刘志清 【3】《黄山志》黄山书社 【4】《张学良将军囚禁黄山的片断》邵池翊 【5】《安徽文史资料全书?黄山卷》安徽人民出版社 |
原文2007-11-30 发表于黄山旅游电子商务网 浏览:14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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