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2008年，祖父已去世25年了。 　　今年年初，同为居庸诗社成员的力夫兄在网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滦南人物》，其中提到其祖父张子川（绰号张老八）曾参加声势浩大的冀东人民武装抗日大暴动。在此之前，我对力夫兄的家世一无所知，读罢此贴，不禁心潮起伏，联想起自己的祖父。 　　从小并未跟在祖父身边，只是节假日随父母探望他老人家。祖父于1978年患脑溢血，从此住进特护病房，卧床不起，当时的我不满十岁，尚不完全懂事，因此对祖父的记忆并不多。但这些不多的记忆却异常深刻，不但没有随时间的推移而消磨，反倒随年龄与阅历的增加日益加深。 　　童年的记忆中，祖父家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即便是乞丐登门，一样以礼相待。每次在祖父家小住，我都充当接待员——门玲响了，我连蹦带跳地去开门，将来访者引入客厅，依次安排座位（有时一次能来好几批客人，且互不相识），敬茶，递烟，上糖果——这是我最喜欢干的事。之后，站在一边好奇地看着他们等待祖父依次接见。 　　记忆中，祖父确有“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脯”之风，很少看到他完整地陪家人进餐，总因接待来访者而中途放下碗筷。 　　记得一次在祖父家小住，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他老人家的房间时，透过半敞的房门，竟看到他埋首于台灯下伏案疾书。当时心里很奇怪：“怎么爷爷不睡觉呢？难道他一点也不困吗？” 　　祖父的家教很严，儿女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没有任何特权。他要求子女学会多种劳动技能，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与几个叔叔都学会了用缝纫机，父亲还自己做了一顶帽子。姑姑是祖父唯一的小女儿，很小就学会自己做饭，自己织手套、袜子，年龄稍长则自己缝棉被，且许多方面“巾帼不让须眉”。 　　一般来讲，老人都宠爱隔辈人，而祖父对我们这些第三代的孩子也一样严格要求。记得有一年，我与弟弟随父母到祖父家过春节，弟弟在席间犯了小小的错误，他老人家竟罚弟弟面壁站了很长时间。 　　因为祖父总是很忙，我通常只能隔着距离望着他，很少能一同嬉戏。自祖父发病住进特护病房后，更是无缘承欢膝下，只能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声声呼唤，不知当时失去行动能力及语言表达能力的祖父是否听到？ 　　…… 　　80年代初，进入改革开放的中国已是另一番天地，我也升入初中，不知不觉进入了青春叛逆期。当时的舆论常常讽刺、批判不正之风及特权阶层，百姓心目中，共产党的官员大多与腐败划了等号。从小就崇尚正义的我，当时并不真正了解祖父的生平，竟然幼稚地认定周围的亲人皆是靠祖父的保护伞生活，故尔在人前羞于提及祖父。 　　初三那年的夏天，祖父永远离开了我们。噩耗传来，父母均很伤心，记忆中从未见父亲流过泪，却在那年惊讶地发觉他并非我所认为的铁石心肠，竟也会痛哭。 　　1992年，在中医二附院进行大学实习期间，偶尔听到带教老师与病人的聊天中提及祖父的名字。当时以为听错了，因为祖父已去世那么多年，且在此期间国人的理念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百姓谁还会有怀旧情结追忆从前的父母官？我仔细静听，想了解他们话中的褒贬。他们并不知我的家世渊源，谈话中透出对祖父真实的尊敬之情。此时此刻，是我成年后第一次为自己是祖父的孙女而感到无比骄傲。 　　1997年，在干部疗养院工作的我由普通病房转到高干病房。一年后，患者与工作人员对我的印象都很好。一次偶然的机会，大家知道了我的家世，都很惊讶。一位护士说：“你一点儿也不像高干家庭出来的！”言外之意是我很谦和朴实，没一点儿张扬浮华的习气。当时觉得很好笑，难道普通百姓眼中，高干家出来的都应是那般嘴脸？ 　　最让我感慨的是住院的那些离休老干部们。查房时，他们都很兴奋地对我提起一些与祖父有关的往事，不约而同地说：“你爷爷可是个大好人！”还有一句相同的话是：“像！能看出来！你长得像你爷爷！”只有一位例外，他对爷爷的评价是：“傻！糊涂！别人都不出头，他非要管！”因这位老先生是全病房闻名的绯闻人物，同时也是老干部们口中的滑头，所以他唱的这些反调非但没令我不快，反使我更加加深了对祖父的敬重与怀念。从前在悼念祖父的文章中读到，祖父有两个绰号——谷青天，谷傻子。当时曾怀疑只是溢美之词，现在看来名副其实。 　　…… 　　多年来，曾几次梦中见到祖父（多在清明节），醒后无限怅惘，并为自己早年的无知而忏悔。 　　在祖父老战友的回忆录中我看到这样一段话—— 　　（1934年）记得有一次在聊天时，云亭同志给我们提出这样一个话题：人为什麽活着？我们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谈了许多，但都没有讲到点子上，而云亭同志只用了两三句话就说得我们心服口服。他说：“人活着首先是为了别人才有意义，其次是要有理想和为了理想而斗争。”我们都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从而增加了我们对他的钦敬。 　　作为他的孙女，我大概遗传了这种追求生命意义的基因，若我也生在当时战乱的中国，很可能作出和他一样的选择。而生在当今的中国，与时代共经了种种历练，我选择了滔滔名利之外的冷静与睿智——佛法与传统文化。这并不是人们眼中的逃避，而是最有勇气的担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只要文化之脉不断，就永远不会灭亡。但求不辱先人！ 　　 　　 　　谷海鹰2008.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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