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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军情么?” 正待合衣就寝的林启容听得卫兵陈大勇的呼唤,顿时一跃而起,睡意全无,几步抢到门前。 “不,贞天侯,是有客。” “有客?” 林启容听得一怔:自湖口、彭泽相继沦陷,九江已经沦为孤垒,在这兵凶战危,围城九重之际,哪里来的客人呢? 仿佛看出了主将的心思,陈大勇故意露出一副神秘之情: “贞天侯,您猜猜,这客是打哪儿来的?” 他那掩饰不住的兴奋之情,令林启容若有所悟。 “莫非——是翼殿?” “一猜便中!” 陈大勇击掌笑道。 “您还记得五千岁身边的侍卫张子诚吗?他刚从抚州过来!贞天侯,说不定……” 大勇没有说下去,但林启容明白部下的心思。 三年前,当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湘军下岳州,陷武汉,突破太平军苦心经营的半壁山、田家镇防线,兵锋直逼九江之际,原本坐镇安庆的翼王石达开一面急调冬官正丞相罗大纲驰援前线,一面神不知鬼不觉地潜离了皖北,突然出现在九江前线。那时,替翼王打前哨的不是别人,正是翼殿侍卫张子诚。从那之后,太平军在翼王的指挥下坚守九江,重挫湘军,西征战场捷报频传……那是一段多么辉煌的岁月啊! 如今,湘军长围已城,九江将士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援军的到来,而被大多数人寄予最深期望的,毫无疑问还是那位曾经带领他们将湘军打得溃不成军的年轻统帅。即使间或从外面传来的消息是那么让人不安,他们依旧不愿意相信敌人用以动摇九江人心的那些断言。当张子诚这名字突然被提起,林启容只觉得一股热血自胸间涌过,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我这就去见他!” 然而,这刹那间涌起的兴奋,却在他触及部下充满期待的目光那一瞬间骤然冷却了,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请张大人在厅内稍后,待我稍整衣冠后再去相见。” 张大勇应声退了下去。林启容一面整束衣冠,一面陷入沉思。 (2) “子诚老弟,可是奉命来做说客的?” 宾主见礼、落座之后,林启容无意寒暄,单刀直入。 “小弟此来,确有一言相劝。” 眼下并无外人在场,张子诚也省略了客套之词。 “只怕启荣要让五千岁失望了!” “哦?贞天侯已经知我来意了么?” “殿下想劝我弃城突围——我说的没错吧?” “……” 见张子诚不答,林启容自信所料不虚,垂下目光,说道: “翼王的好意启荣心领了,兄弟你还是请回吧。” 张子诚却端起桌上的茶来,喝了一口,显无去意。 “贞天侯不想问问,五千岁为何不曾率军来援吗?” 林启容昂首一笑。 “若启荣信不过殿下,纵你说得口吐莲花,也不过是借口搪塞,若然启荣信得过殿下,又何须饶舌多问!” “贞天侯胸怀坦荡,小弟佩服。如此说来,贞天侯明知孤军困守,凶多吉少,还是无意突围了?” “启荣封侯之际,已请天使转奏天王,人在城在,城陷人亡,言犹在耳,岂可自食其言?” 张子诚一把将茶杯按在桌案上: “但贞天侯可知,天王心里却只有一座天京,早已没有九江了!” 说着,他霍然从座位上站立起来。 “自上年秋天至今,天王屡派使臣,迭颁诏旨,再三敦促翼王出兵,所道尽是天京之围,绝口不提九江之围。君心若此,值得你以身殉城么?” 张子诚满腔义忿,一吐而出,林启容却仿佛不为所动,唯有望向他的目光变得益发深沉。良久,缓缓言道: “只可惜殿下不在眼前,否则启荣真想请教一事。” “不知贞天侯欲问何事?” “自癸好三年至今,任清妖心机费尽,终不能奈我九江何,人都道是我林启容之能,启荣却不敢贪此天功为己有。没有合城外小(注:太平军隐语,指百姓)、全军兄弟五年来的同心同德、舍生忘死,便没有今日的九江,也没有我这个贞天侯。” “……” “是以我想问五千岁一句,若他与我易位而处,该当做何抉择?他能弃城中外小于不顾,就此突围而去么?” 林启容深吸了口气,双目炯炯地望向张子诚: “天王纵负九江,启荣与众兄弟却不忍负合城父老,兄弟你就不必再劝了!” (3) 张子诚默然不语,对着林启容凝视半晌,一声长吁。 “你觉得我过于迂腐么?” 林启容将多日来盘踞胸中之念尽数道出,不觉轻松了许多,笑着说道。 “不,小弟是叹五千岁有知人之明。” “此言怎讲?” “实不相瞒,小弟此番前来相劝,实是擅做主张,殿下事先并不知情。” “啊!……” 见面至今,林启容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惊讶。 以“一个月内举兵进攻浙江以分天京之势”的承诺送走了过去两个月里天王派来的第三位使者,石达开和部将张遂谋谈起今后的局势,话题自然而然地落到九江之围上。 “看来启荣是不会突围了。” “贞天侯如有此意,早在湖口、彭泽陷落之后便该壮士断腕了。毕竟贞天侯不是韦俊,可敬亦可惜啊。” “也许他们还想坚守待援吧。” “殿下,入浙之计已然上奏天王,如箭在弦,不得不发。湘军长围已成,九江势在难保,既然贞天侯心意已决,是祸是福惟有付诸天命,此事多想无益。” 在一旁听了两人对话的张子诚,这时忍不住插话道: “恕卑职放肆,殿下何不修书一封,向贞天侯陈说利弊,劝他弃城突围,保存实力,来日再战呢?” 石达开露出一个含义复杂的笑容。 “子诚也觉得应该劝说贞天侯弃城吗?” “如果是卑职的话,就会想办法说服贞天侯的。” “那,如果你是贞天侯呢?” “这……” “九江军民,情同鱼水,你忍心弃外小们于湘军屠刀之下,独自逃生吗?” 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张子诚,石达开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喟叹。 “人各有志,何去何从,还是留待贞天侯自行抉择吧!” “小弟思前想后,总是心有不甘,当夜便留书翼王,私离了抚州,想凭三寸不烂之舌劝得贞天侯回心转意,不料反倒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林启容听罢,仰天长啸: “哈哈,好一个“人各有志”!五千岁,单凭这一句,林启容已足感盛情!” 继而转向张子诚道: “凡请转复殿下,有此一言,不枉此生相交一场,启荣多谢他的成全!来日九江如有不测,还请恕我偷懒几日,早些回天福,天国大业,便仰赖殿下与众位兄弟了!” 张子诚却摇了摇头。 “贞天侯,你忘了小弟是私离翼殿的么?未奉军令,擅离职守,若能劝得贞天侯回心转意,尚可将功补过,而今,寸功未建,你叫我有何颜面回去再对翼王呢?” “你……” “如无意外,翼王现已起兵东进,不日即将离赣入浙,贞天侯如不嫌弃小弟愚鲁,便让小弟留下,同九江共存亡,权作将功补过吧!” 一八五八年二月十六日,石达开自江西抚州起兵,经进贤、东乡、贵溪、鹰潭、弋阳东进,三月,克铅山,于广信、广丰连败清军,四月,挥师入浙。 一八五八年五月十九日,湘军攻陷九江,贞天侯林启容与太平军九江守军一万七千人壮烈殉国,无一投降。 后记: 这篇文章从翼王144周年忌日开始构思,拖到145周年忌日,终于落笔了!仓促而就,不工之处甚多,大家多多包涵。 对一个真正喜欢翼王的人来说(我说的真正喜欢是指把他作为一个一历史人物来欣赏,敬佩,而不是当成一个偶像来崇拜),九江城的那一段是非恩怨是无法回避,也不应该绕过去的。从几年前在网同看到寒山写的《此日临歧百感生》中提到九江失守的一段时,我就在想,换成是我,会用怎样的方式去演绎那段历史。 最终给了我灵感,或者说让我在上述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点的,是近年新发现的一则由史料——“真天命太平天国钦差大臣殿右肆中队将诲谕”,由于天国中期史料的匮乏,过去我们一直很少能从一手史料中了解太平军将士们对于当时的不利战局的看法,多数情况下只能想当然去推测,而在这份发布于1857年湖口失陷后的诲谕中,我们看到发布人肆中队将黄某一面劝谕将士们,“胜败乃军家之常事”,“安知退一步非进一步之机乎”,一面对“统带千军,未能早靖三江两湖之残妖、奠安黎庶”感到“(上穴下吾)寐不枕,每食难安”,并告戒三江两湖英雄豪杰们不要因湖口失败而心生“猜疑”。宣布“本爵自谕之后,在国者必须建功立业,在野者照常乐业安居”,“尤宜一心一德”,同时申明军纪,“游兵顽民在乡索诈或假冒本队官兵滋扰良民,准尔民查明何军何衙,或捆送各处佐将,或送本爵第中,均按军法究办”,并提出“民等亦已不得口害兵士性命……似此军民两得、各自相安、共享太平之福”……总之,我在这份诲谕中看到的是,太平军的中级将官并没有因为湖口陷落、九江危急而灰心丧气,怨天尤人,而是仍然对前途充满乐观和希望。 由此让我想到的是,九江的失守对太平天国而言的确是一次重大打击,这固然是因为九江重要的战略地位,但对太平天国而言,更惨痛的损失恐怕还是林启容以下一万七千名老战士的牺牲,比起失去一座城池来,失去他们才是天国最无可弥补的损失——如果林启容在九江、陈玉成在安庆及时组织突围,保存有生力量,失去的城池将来未必不能夺回来,这个命题也是很多人讨论过的话了,而石达开当初对武昌和后来对九江同样没有全力救援,前者几乎完全被忽略,后者却被口诛笔伐,恐怕也和武昌虽失,但韦俊的果断突围为太平军保全了有生力量,没有像九江失守那样损失惨重有直接的关系吧! 我可以理解石达开没有救援九江的原因——最初是因为天王对其离京的态度不确定,在自己在天王眼中究竟是敌是友都无法确认的情况下,石达开能做的只有观望和等待,直到天王做出明确表态。接着,考虑到敌人对九江的反客为主之势已成,城下破围实属下策(后来的安庆保卫战就是很好的反例),所以想从赣西入手,逐步收复江西失地,时机成熟后再解九江之围,然而由于没有水师配合,无法渡过赣江,援赣作战失利,江西战局败坏,已经难以在短期内打开局面。再加上天京再三告急,不能置之不理,此前又早对天王有过进军浙江以分天京之势的承诺,石达开终于选择了从浙江入手打开局面,这可以说是战略与政治双重作用下的结果,是无奈却又充满必然性的选择。 然而,我可以理解,却不代表所有人,特别是九江将士也有义务去理解,我既不想借林启容之口去替石达开辩解,也不想把林启容写成一个心胸狭隘的抱怨者以显示自己的公正,我既反对把本来可能避免却因为林启容放弃突围而未能避免的一万七千将士的牺牲视为石达开的罪过,也不想为了替石达开辩护就去指责林启容的固执葬送了一万七千兄弟,我甚至不想把“一万七千人的牺牲是可以避免的”当成石达开做出决定的前提——虽然有赦免弃守武昌的韦俊的做法在前,石达开对弃城保全有生力量的价值的认同可见一斑,但我宁愿设想得残酷一些,宁愿相信他已经知道了林启容恐怕不会选择突围……而除了上面这些之外,天王洪秀全的角色也是我不得不提的——在石达开走后,与他的数次“争取”“求援”相关的直接、间接记载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与九江相关的信息,只看到原本可以成为九江外援的部队一度回到了天京战场,只看到他多次派人要求石达开协助缓解天京局势的记载。要知道,石达开从离开安庆开始,到南安决策为止,这一时期虽然不再听从天京的调遣,但其活动仍然是以天京的战略意图为中心的,是在充分考虑天京方面的战略意图的情况下,以自己认为恰当的方式去给予配合的。所以,只谈石达开的意图而不谈洪秀全的意图,只强调石达开没有去九江而无视是洪秀全一再要求石达开救援天京才促成了他的入浙作战,以及其他没有跟随石达开远征的部队同样是以天京和皖北战场为优先、并未全力救援九江,是不恰当的。 总之,故事中的情节自然是我虚构的,而我虚构这样的情节不是想替谁辩白什么,更不是想去非议什么,只想表达一下我对双方的立场与抉择的理解。 在本文中,总共设计了5方面的立场——石达开和林启容的立场是,对九江战局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认识,然而同样理解和尊重他人的认识和选择,虽然对石达开来说,那可能意味着误解和谴责,对林启容来说,那可能意味着绝望与灭亡(石达开对他人选择的尊重态度从后来的远征中可以充分看出来,只有林启容,我没有这样的证据,但也没有反面的证据,我只能说,在小说里,出于对他的敬重,我愿意相信他是一个那样的人,所以才这样写)。九江城普通将士的立场是,一心一意守好城,热切期盼着翼王的来援,当这种希望落空之后会变成什么,理解还是谴责,想来二者兼有,比例如何,我不愿去凭空假设。石达开部下的立场是,开始出于对石达开的维护和对大局的期望,想说服林启容改变立场,而最终则是出于对石达开和林启容双方的理解,选择了留在九江,我所没有写出来的潜台词是,他是代替牵挂着九江却又不得不放弃九江的翼王留下来的。最后,天王洪秀全的立场,不想多做评价,我只想说,如果当时他当时再三敦促的内容不是要求翼王协助缓解天京之围,而是九江之围,就算江西的局面再困难,相信翼王也会再尝试一次的。 至于林启容的那个问题,我想石达开在大渡河畔的选择,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做出了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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