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677号馆文选__曦梦--云中曦作品 |
春梦
春梦文:云中曦 南宋皇都临安,深冬的清晨,灰暗的天空中鹅毛飘飞,京师最负胜名的名妓程灵素裹紧了披风站在自家豪华私邸的楼台上。街道上车马往来,熙熙攘攘,空气中洋溢着喜悦的气息,人们的脸上写着幸福,不论贫穷还是富贵,耄耋还是稚子,芸芸众生无一例外地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一年之中的这一天总是令人充满了对未知的莫名憧憬,伴随而来的是分享的快乐和团聚,而每到这时候,程灵素反而加倍地觉得孤独和寂寞。这一天正是绍兴十一年的除夕。 “小姐,天寒、看看就回去吧。” 程灵素只是默然地点点头。 “当、当、当”长街那头突然响起开道的锣声,很快传来车马行走的隆隆声,街道上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这日子还要行刑?”身边的女使惊讶道。不一会,果见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押着两辆囚车缓缓地走来,第一辆囚车里锁着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神色肃杀不屈。第二辆车上却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是他?”程灵素颤声问道,抓住阑干使劲凝目望去。囚笼中的年轻人的白色囚衣上一般的血迹斑斑,他的脸苍白憔悴到了极点,唯有那双昔日曾经如辰星般明亮的双目依然透出沉着淡定的眼神。程灵素只看了一眼,顿觉天空在一刹那坍塌、旋转,脚下的地板向自己飞速地压来,喉间一股血腥涌起,两眼一黑便坠入了无底深渊。 我的琴声很美,临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为了听我抚一回琴,不惜一掷千金。我的人也很美,宗室贵戚为了能在节日的燕集中请到我出席半个时辰,几个月前派出的使者就在府邸门口排成了一条长龙。 行云流水的琴声在袅袅香烟中已千回万转,渐行渐远,余音中不觉又恋恋地纷至沓来。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听,咫尺的距离里,他的心事凝在眉间,却不在我丝滑的弦上。偶尔的对视仿佛亘古相识的平淡,那双清澄安静的双目却没来由地摇动了我的心弦。 我这样为他弹琴一晃已经快两个月了,他每天掌灯十分来,二更一定离去。他几乎从来不说话,只是一个人喝酒和听琴。他喝得很慢,但是酒量却深,每日几十杯琼花露静悄悄地下肚,却没有人看到过他的醉意。坊间很快流传出他沉迷花间,为临安第一名妓程灵素日掷千金的惊人消息,毕竟惊才绝艳的程灵素从来都不同意连续几十个日夜面对同一位贵宾。 琴声漫漫悠悠地停下,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自言自语道:“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蓦然抬头,白玉的酒杯在大理石桌面上碰击出音乐的余响。我在他突然锐利的眼神下感觉到了战场的杀气,忙郑重地道:“你父亲写的《满江红》名动南北,你可知道这首《小重山》也早已流传坊间,我等虽是女流之辈不知何为军国大事,也为岳帅的词意感动落泪。公子若是觉得灵素不配谈起,灵素这便退下了。”“原来,你知道我是谁”他的声音平静甚至有点温柔,我竟然看到一抹自嘲的笑意从他的嘴角开始潇洒地划过眼角眉梢,飞扬出一朵洁白的莲花。 我微笑着回答:“你的名刺上写着――正六品带御器械岳云”。他只报以沉默的微笑,我猜他心中定然充满了虎落平川的落寞和悲愤吧。所谓带御器械,不过是带几支响箭在宫掖宿卫天子,编制不过六人,表面上看是无上的宠荣,而于已被罢兵权的岳帅父子,说得不好听就是个人质的角色。 “你可能吟唱此曲?”他问。我点头,郑重地调弦、试音、按指、揉弦,缓缓唱起来: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孤独的琴声回旋在西湖边的繁华夜空,很快没入歌台舞榭的喧哗。这夜他不再说一句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饮酒。琼花露的潋滟仿佛荡漾着毒药的味道,诱惑、苦涩、辛辣,喝他的人含着莫名难测的笑意,只将那万千心结一一付与流光。终于,他醉了。谁也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醉。 他倾倒在通向房门的路上,呕吐物玷污了华贵的地毯。侍儿跑过来搀扶,他只是挣扎了几下便安静地沉沉睡去,此刻便卧在鎏金锦幔的床上。这张床上第一次躺着一个男人,而我只好穿得严严谨谨地守在床边,打算就这样捱到天明。我听闻他均匀的呼吸,拨亮了灯芯,好使我能够仔细观察他的面部。那是一张好看的脸,线条明朗坚毅,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内敛的尊贵,如果不是身上几十处获于战场的伤痕透露出些许的触目惊心,王孙贵族又有几人能敌他的俊雅。突然,他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那里好似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然后一行涓涓细流由眼角顺着皮肤缓缓地淌下。他的喉头轻微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仍旧沉睡在外人无法靠近的梦中。 “对不起,昨夜竟然如此唐突。”清晨的熹光中,他的道歉听来很洁净。一个能够能对醉梦的事负责的人,是怎样形成的自律呢。 “谢谢你的照顾。但是,我必须得走了。我的妻儿一定等得很焦急。” 我愕然。“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短暂的沉默。 “小姐博览经书,当知道始皇空秦国甲士付于王翦,王翦临阵,五次使使请田宅的故事。” “原来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轻声的笑出来,诚挚地道:“我十二岁从军,习惯了枪林箭雨,风雨兼程。家父治军极严,自奉菲薄,自然也只许我粗衣淡茶。平日唯煎猪肉和菜齑为食,更不许饮酒。他为我娶烈士之女为妻,育两男一女,我却一天做父亲的责任都未尽到。这两月天天如此消磨富贵,承小姐不弃,岳云已无余憾矣。” 我不禁动容,“以后、还会见面吗?” 他摇头,“我没有王翦那么幸运。”眼里有不屈的决绝。一切都明了了。 “你为什么不走呢?”我还不甘心。 “走?走到哪里去。”他凄然一笑,“一个人若没有家国之念,过去的二十几年岂不是白活了?” 他的眼睛清亮如星辰,而雾气却迅速充盈了我的眼眶,只得深深下拜道出“珍重”。 他拉过我的手,一件沉沉的物事已到我手里。“它陪我走过千山万水,留与你做个纪念。保重吧。” 剑锋上寒光幽幽,一串滚烫的泪滴下顿时幻作无情的白烟。 程灵素用这把剑割断了如瀑的青丝,将红尘的繁华和空洞统统留在身后,古佛梵音,在那一世封存了一段春梦般似幻非真的际遇。除夕的那场大雪之后,她在朝廷堂皇华丽的夜宴上讥讽了道貌岸然的秦丞相,掌掴了色迷迷的张俊,又一次耸动京城。 滚滚红尘无可留恋,她也不是想逃避,一切只是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点家、国之念。 注:本故事除历史和人物背景外,纯属虚构。转载前务必征求作者同意。 谨以此文悼思865年前的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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