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8175号馆文选__悼念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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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来信,最后的……
——我的怀念 (黑龙江) 苗 欣 我和胡昭诗兄,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到他人生旅途的末端;从我当诗歌编辑,到我不当诗歌编辑,到我退休,我们一直没断了联系,一直有信件往还。最近,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忽然觉察到:我们俩竟然始终没见过面(他的照片倒有一张,那是我退休后打工的那家报纸要发他的国外游记,他寄给报社的,我一直收藏着)!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们怎么就没见过呢?难怪他在信上也有“今年原定去你省未能去成,明年该可以晤面了吧”之类的话。 他最初的来信,寄自“海龙县文化馆”,那时候,似乎他还没有被调往省城。 那一段时间,可称之为胡昭兄的“第二次出山”。他不仅以自己的诗稿积极支持了我们诗歌组的工作,使《北方文学》成为他再次“出山”后最早发表他诗作的刊物之一,而且透过来信,也使我认识了他这个人:他对诗创作的严肃和认真,以及他为人的真诚、正直和正派。 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我离开“诗歌组”,挂职去小学,搞了几年儿童文学创作,在这期间他的一些来信,更表现出他对同志、对朋友的“极端的热忱”。当他知道我决定去小学深入生活,便在信中及时地提醒我: “儿童文学,我以为题材应尽量扩大,形式也以多样些为好,单写学校生活容易单调。黑省有特色的生活方面甚多,如能展开来写写当为孩子们所欢迎。首先该是文学,其次在情趣上、语气上等等方面又是儿童文学;如连文学都不是,儿童也不会喜欢的。” 他常有书寄我,我间或也有书寄他。每逢我寄书给他,他总有回声,而且不是随便搪塞几句,总是恳切地谈出自己对书的看法——其中有鼓励,也有不大像批评却胜似批评的批评,如他在一封信里这样写道: “我……去夹皮沟金矿跑了一趟,回来见你信和书。书马上读了,印象甚好。儿童文学就要有儿童情趣,你的这方面很充足,只是文字上、语言上除能上口外,还须稍稍讲究点精炼、标准化之类,不知你以为如何?” 在八十年代的最后几年,我去编《外国小说大观》,几乎没怎么写东西,胡昭兄便在来信中督促: “你好像主编刊物后写诗少了,仍望能多写!我们这个行当冷落,必须……” 这几封信都写于上个世纪,不论是用毛笔写的,还是用钢笔写的,字都写得很漂亮,而且字斟句酌,连标点符号都不含糊。可是到了新的世纪,到了2004年的1月15日,我接到的胡昭同志来信却让我吃了一惊。首先是看信封,忘写了我所在的区(南岗区),信文里的字,尽管还是他的那笔好字,却显得写来吃力,有些字字迹模糊,话也不多…… 看得出,这是病中写的字。我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我没敢跟任何人说。三十几天过去,有一位邻居(也是文友)特地来告诉我:报上登了,诗人胡昭于2月15日逝世。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不——我是不愿意相信!我让人家拿报纸给我看 ,我还上网搜索…… 我是1月15日接到胡昭兄的信的。离他去世的2月15日,只隔了一个月。 这是他写给我的最后的一封信!当他在世间只有最后的30天,当死神一天一天向他逼近的时候,他在这封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呢? 为了行文的方便,我先把信中的后半截,抄在这里 : “我回家来过年,病情尚稳定。想打电话给德裕嫂子拜年,怕不能正常交流;你若打电话请代我致意。 “听说沫南去世,确否?去年到今年两位好友——孙静轩与朱春雨逝世,莫可奈何! 合家康泰(泰字是我猜出的,原字不清楚)!” 信中“病情尚稳定”云云,看来是一句敷衍话:他怕别人为他担心,才这样说。并不是他对病情的估计过于乐观。接着这句所说的“给德裕嫂子拜年”,得多解释几句。 这里所说的“德裕嫂子”,是指我的邻居和同事张德裕的夫人李大姐。张德裕是我们国家最早的工人作家之一。他的成名作、短篇小说《红花还得绿叶扶》,曾受到茅盾先生的评介和赞誉。张德裕是胡昭兄的终生好友。他俩同为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学员,同去广西参加“土改”,抗美援朝时,又同去朝鲜战地采访,1957年,又同时错划“右派”…… “文革”后,“错划”得到平反,张德裕几经周折,从外地接回一位曾住过精神病院的美貌女子,成了家。从此,张兄在家里,是厨师又是保姆,出门则是采买员。后来添了儿子,就又既当爹又当妈。但他始终没忘了读书,没断过写东西的念头。胡昭兄数十年如一日地对他的关怀和激励,是张兄的精神支柱,他常对我说,胡昭又来信了,又来信了。很是当一回事。在胡昭兄给我的信里,也常常提起张兄,或是打听他的近况,或是要我代约张兄为吉省的刊物写稿…… 那是在1997年吧,我“打工”的一家报纸、在我所主持的副刊《五彩天地》上,加了个小刊头《老作家新作》,发表了张德裕的小说《小贾其人》——写一个身处困厄境地,却奋斗不止的北方汉子。发表后反应不错。胡昭兄为这件事特别高兴,比自己发表了好诗还兴奋,他先是给张德裕写信表示祝贺,又写信称赞我的编辑作风,更希望这是一个转机,使他的朋友从此振作起来。作家吕中山写了篇《张德裕辉煌有时》,收进《祝福祖国》这本散文集里,胡昭看到了,便赠书并写信给这位作家,信上说,看了这篇文章,看到世上还有人记着张德裕,并对张加以褒奖,他很高兴。 其实这时候,张兄年事已高,又患有脑梗,过了不到三年,就离世而去。《小贾其人》成了他生前最后发表的的一个短篇。而胡昭兄和他的这位同学、这位落泊朋友的友谊,却为人世间树立了一个典范,也是胡昭兄人品高尚的佐证,这不,即使他的朋友业已故去数年,甚至他自己也只有二三十天可活的时候,他还想着打电话给他的“德裕嫂子拜年”…… 胡昭兄在给我的这封信中的头半截,是他写这封信的因由,这一段写的是: “世昌兄:新年快乐!(下有四字不请) “去年与你讨论儿童诗通信后写成一小文,给报纸未发。寄一份给你。” 这里所说的“讨论”云云,得从头讲起。那是在前年冬、去年春,小学生放假时候。为了不让我的孙儿过于迷恋电视连续剧,更为了培养他的阅读兴趣,我一时兴起,就挑了朋友们寄赠的一些童话集诗集,逐日逐页地读将起来。其中诗集我选了两本,一为任溶溶先生的《我是一个可大可小的人》,另一本就是胡昭兄的《雁哨》。小家伙听得极有兴趣。以诗集《雁哨》为例,我读了一遍童话诗《雁哨》,他还要我读,我再次读了之后,他又躲到一边自己去看,书中的另外一些诗,情况也是如此。 我曾兴致勃勃地给胡昭兄写过一封信,说了这个情况。后来,胡昭兄回我一封信——这封信这次我没有找到,不知把它“珍藏”到那个角落了,记得关于读书事,他只说了一句话,大意是他对我的作法不以为然。在这次“通信”之后,在他2004年1月15日写给我的最后的来信里,附来了以《让孩子扩大眼界》为题的短文。 对于向孩子们推荐图书,胡昭兄十分严肃`十分认真,在文章里,他郑重地向“当家长当老师的”呼吁: “应该想着如何扩大孩子们的眼界,让他热爱大自然,热爱科学热爱劳动,对世间万物,对动植物都充满爱心,他才能从关切到深入研究,也许走上科学研究之路。一些人文科学知识也应关心,比如文史方面的伟人学者的生平事迹,可以让孩子们心胸开阔,强化生活事业的抱负,增强毅力以利将来专注于某种事业。” 在文章里,他特别反对让孩子“只读文艺书、童话书”,他尖锐地指出:“让孩子从小只读文艺书、童话书,我认为是害了孩子。尤其有些所谓儿童读物,内容越来越玄乎(惊险、打斗)、越来越黏糊(早恋、性诱惑)更吓人……头脑中科学知识不够,从小醉心于童话神话之中,一遇险境,首先想到的是上天速来仙女、白胡子老头救苦救难!但幻想终于代替不了科学的判断与决策,最后只能陷于绝境。” 因而他建议: “应该多给孩子们编写出版科普书,内容由浅入深,让孩子们首先头脑科学化,而不是幻梦化。” 最后,诗人以这样几句话结束了全篇:“眼界闭塞、心胸狭隘者路干不好任何事业的。即使孩子在成长中最终选择了文学,丰富的知识、开阔的眼界与心胸也会使他大有作为。” 文章有着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内容生动、全面而又深刻。既是写给家长和老师的,也是写给所有人的——是诗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嘱咐。我将这篇短文,郑重地推荐给了《鹤城晚报》副总编辑、青年诗人王新弟,他们很有眼力,不久就将文章在该报副刊的头条位置上刊出。 在我的这篇小文里(以及小文的标题上),一连几次用了“最后的”,比如,刚刚就写有“最后的嘱咐”,果真是最后的么?按一般情况,好像不能给予否定,但当我看着桌上的样报,望着书橱里胡昭兄赠我的那些诗集、散文诗集,以及印刷精致的《胡昭文集》,想着书中众多优美的篇章,我便犹疑了。 我在给诗人的爱女胡婷婷的信里,写有这么一段话: “我坚信,你父亲的一些优秀诗作,会一代一代传下去—— “像你父亲这样才华横溢且又对写作严肃认真的诗人,他的诗,当然会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如果我们可以说“作品是诗人的另一种形态的生命”,那么,诗人的作品在,作品的影响在,我们不就可以说“诗人永生”了么!那又何来“最后的”呢? 2004年1月15日,在胡昭兄给我写信的时候,他的自然形态的生命正处于最危险的时间段,他却在自己的信里,在自己的文章里,想着别人,想着活着的以及逝去的友人,以及后代人,表现出一位诗人开阔、豁达的伟大胸襟!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作是诗人以自己的“美行”,写就的一首“美诗”! “我说的这番话,你同意吗,胡昭兄?”望着手边照片上拍于叙利亚城堡的永远年轻的胡昭,我问。 2004年10月24日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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