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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人越来越劳累,况且当今娱乐方式五花八门,读书的兴趣渐趋淡化。不过,文情并茂、生动活泼的书还是要读的。
翻开齐明达的散文集《院子里的事情》,眼前陡然一亮,宛若揭不开锅的穷汉发现了一块熠熠闪光的狗头金,爱不释手,迫不及待地拜读,认定是一部难能可贵的好书。 当今的散文除了高于生活之上的玄想,泛滥于生活之中的温情,更多的是浮在生活中那些五彩的泡沫。读来味同嚼蜡,真不如去睡觉或者散步聊天。而齐明达这部集子采用了“日常书写”,将亲历亲见的寻常琐事执着、认真地娓娓道来,如带露的小草、绽放的野花,朴实清新,让人心旷神怡。 对文学创作而言,成功与否不在写什么,而在怎么写。创作是一种发现,发现需要独特敏锐的眼光。几株树、一铺土炕、一把镰刀、一扇秫秸窗户、一头骡子、一缸酸菜、一道山坡、一堆柴禾、一片高梁地、一个旧布包没有比这些物件更零碎更平凡的了,若没些头脑、没些能力是难以提炼出闪光点的。在齐明达眼里没有无用之物。他平静地把读者带进辽西贫困山区去领略、体会“树们”、“鸡们”、“瓜们”、“菜们”,他用精雕细刻的意象,艺术地展示那里的一切。 不起眼的题材从什么层面提炼主题呢?可以从政治、社会、道德、人性人情等层面入手,而最能摇心动魄、催人泪下的是人性人情层面,因为这个层面从人的本质出发,属于永恒的主题,无论社会怎么变化,时代怎么发展,人类最基本的品质如:勤劳、善良、友好、坚韧、诚信、节俭、奋斗等等不易动摇或泯灭。齐明达的作品较好地抓住了这个层面,表现人的命运意识、生存状态。 13亿人口的泱泱大国,近10亿农民,他们处在生活的底层,在广大农民身上有许多值得发掘、弘扬的品质,无论环境多么恶劣,条件多么艰苦,他们乐天知命、无怨无悔地活着,他们是社会最稳定的因素。关心“三农”不仅是中央的大事,也是有良知、有出息的作家的责任。 在文艺作品浮躁地迎合小市民不高情趣、看重票房价值淡化、疏远、冷漠农村题材之际,齐明达实实在在以方圆几平方公里的“院子”为创作基地,如蜜蜂般辛勤酿造,这种精神是值得称道的。 斯尔达夫人说:“写作首先条件是强烈而生动的感觉方式,审美感知是作家获得创作的源泉,产生创作动机的必经途径。”齐明达的感觉方式是独特的,强烈的,无论什么景象,只要进入他的视线,绝不放过。拿开篇的《院里的树们》来说,杨、桃、枣和一株花椒树,四株树让作家感慨万千,最牵挂的是那棵花椒树,它开花结果、调味菜肴,左邻右舍都来分取,和谐人际关系,秋天年年分不过来,给不均匀,常常不是伤了这个,就是惹了那个……聊聊数语,道出了中国人身上普遍的劣根性:“不患寡而患不均。”“父亲一人做主,将它砍了。”这既是息事宁人的做法,又是万般无奈之举,符合农民的品性。花椒树没了,还有杨、桃、枣,弥补了小小的遗憾,以三株树为旗帜,召唤着牲口们、秧苗们,人与自然和谐宁静,余味无穷。《从伏天到伏天的土炕》也很有韵致,对于睡席梦思的城里人来说,土炕有几分神秘,更不知道它的种种妙处。土炕是有寿命的,而且是“短命”的。尽管历史的车轮驶入新世纪,人们在卧具上不断改朝换代、花样翻新,而东北、华北、中原的农民,仍不改初衷,执着以土炕为伴。读罢这篇文章,便知土炕存在的理由和价值,绝不会嘲笑农民的土气与愚昧。“一年天,宽宽的炕面,俨然一只温柔的巴掌,托举着一家人昼息夜眠”。作家的体会是真实的,毫无夸饰之言。若你筋疲力尽,腰酸背疼,几宿土炕睡来,神清气爽,说不定你也想盘铺土炕而眠。城里人住在钢筋水泥的单元房子里,土炕自然没了立足之地,不同的环境选择不同的生存方式,很难说谁优谁劣。土炕的寿命虽短,但它的奉献不可低估,齐明达赋予土炕种种灵性,细针密线,让人好感动、好佩服。 集子里有几篇抒写作家父母的篇什,非常地道,可圈可点。农民父母的外在形象远远不及歌星、影星、笑星那么招人惹眼,也许一辈子没人向他们鼓掌、献花。然而,他们不乏可敬可爱之处。至少在作家心目中粗手黑面、少言寡语的父母永远是伟大、神圣的。 《父亲的性情》选取了一件极小的事,那就是父亲丢了一把左手镰(左撇子用的镰刀),而且是一把用了多年的旧镰刀,一把柴镰的价值几何?丢就丢了。这是大款或者败家子的想法,即使老婆儿子全丢了也不在乎。那把弯把子柴镰立下了汗马功劳,父亲难以割舍,“记不清到底寻了几个来回,反正用的功夫,足以割回半车草,弯把子最终没寻着。本该就此作罢,可是父亲“仍不甘心,翻弄了一遍草之后,使劲往上踩了几脚,踩完了,觉得还不解气,又狠狠地踹了几脚,俨然面对天大的仇人”让人想起陈奂生在沙发上墩了几屁股,南北的农民都这么可爱。丢失镰刀等于失去了朝夕相处的朋友,那份失落是不好用金钱衡量的,虽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但农民对物化劳动成果的珍视,践行高消费、暴殄天物的人是永远没法理解的。“父亲在意镰,实际在意当活的镰。”“当活”即顺手称心之意,人与镰形成了默契,自然依依不舍,丢失有辱人格,与镰刀退役是两回事。 《碎布包旧布包》,两只布包,包着母亲的善良、节俭、勤劳。旧碎布、新碎布,早该作为垃圾扔掉了,可是母亲视若珍宝,让作家感到神秘,匪夷所思。“上学的第一天,很多同学只背了个书包,我的肋下多夹了个棉垫。母亲用碎花布缀成的”精巧的棉垫让女生羡慕,“我好个自豪与骄傲。”布包的“秘密”解开了,千针万线、费尽心机组合的坐垫蕴含着母亲的挚爱与真诚。“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绦半缕应念耕织艰难。”或许母亲背不出这些先哲的雅词,但她的行为举止打下了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烙印。即使再过五十年、一百年,物质极大丰富,这种节俭度日的好风尚也不能丢掉。作家之所以涉笔两个布包,其深意也许正在于此吧? 齐明达是个须眉男子,却有女人般的细致与温馨,别人不屑一顾的题材,他认认真真拾撷起来,很像他的母亲珍藏两个布包。《老鹰叨鸡》既写出鹰的矫健与奸诈,也写出鸡的聪明与反抗。天上地下斗智斗勇,生存是艰难的,有淘汰、有竞争、更有厮杀,作品让人惊心动魄、血液沸腾,又让人联想沉思。 我怀疑齐明达手里有两样东西,一是放大镜,一是显微镜。不然,怎会寻到那么多不经意、不怎么重大的题材呢?说得确切些是他实践生活,又善于发现生活中美的东西。风、云、雷、电、猪、羊、鸡、鸟都能写出情趣,又都与众不同,生活太厚爱他了。 美学大师朱光潜说:“无论是艺术或自然,如果一件事物叫你觉得美,它是一定能在你心眼中呈现出一种具体的境界,或是一幅新鲜的图画,使你聚精会神地观赏它,领略它。”齐明达的散文没有朦胧晦涩,没有自我心态纠缠不休的唠叨,没有看不见摸不着的自我陶醉集中的每篇散文都具有生活的立体感,鸡鸣犬吠、牛哞马嘶、藤缠花开、犁地运土、砍柴磨刀…… 齐明达的散文充满了原创精神,看得出来他具有一种江河澎湃穿山透岭的原始动力。真正的散文要做到灵魂在场,有自我的血泪参与,有作家心脉的律动、精神的痛苦以及人性的冲突。这些集中在《柞树的归宿》、《庄稼们的一生》、《一头黑猪卖掉之后》、《小人书》等篇什中可以找到或感觉到。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编辑审搞,率先映入眼帘、拨动心弦的是语言。倘若语言缺少艺术细胞,必定胎死腹中,题材、立意再好也难问世。齐明达舞文弄墨二十载,自然不会疏忽语言的打造与修炼,他的语言具有如下特色:其一,平淡中见奇巧,朴实中透灵气。 宋代文学家苏轼有云:“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乃绚丽之极也。”苏轼所推崇的平淡像老字号饭店的高汤,看似平常,其味却佳。渐近不惑之年的齐明达,为人稳重深沉,不尚华丽,语言颇耐咀嚼。 散文多用叙述、描写,间以抒情议论。齐明达的叙述很少情绪化的偏激,多以零度叙述为文。如:《夏天的气息》:“想起夏天,嗅觉就特别的敏感,心头就情不自禁。”“夏天开始是在老屋里捂着。”“夏天的某块地里,也飘成熟味,麦香味儿”。再如《开犁的日子》“一夜春雨,父亲、母亲几乎一夜未合眼。大老早,父亲就爬起来了,先从老屋檐下取下油亮的枣木鞭杆,轻轻拂净表面灰土,然后又从厢房捧出冬日捻好的鞭绳一连串细致入微的工笔动作描写,将父亲趁下雨之机开犁播种的忙碌,喜悦凸现出来“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农民的天职就是种地打粮,淅淅沥沥的雨带来福音,老两口一定议论着种些什么,所以“一夜未合眼。”许多有滋有味的话题藏在“未合眼”之后,言有尽而意无穷,岂能不奇,谁说不巧?倘若把父母议论些什么都写出来,过实过细,就会弄巧成拙。 《透雨落地》:“盼云等雨,村人眼睛熬满了焦虑的眵目糊。以至,当夜雾四处弥满村子的时候,村人竟然把它幻想成了黑云压顶的白天。”村人的“误会”似乎有点可笑,作家并危言耸听制造噱头,只是烘托出农民的焦虑。辽西乃不发达地区,十年九旱,耕种艰难、生活清苦。我们曾喊过“人定胜天”的响亮口号,其实,农民还是靠天吃饭,对雨的急切盼望就可想而知了。“眵目糊”(眼屎)这个细节十分精确,可谓神来之笔。 《柞树的归宿》“整个山包的脊梁,独独立着那么一棵,像一位孤身的老人,享受一方清静的同时,也守望着一隅寂寞。”以树喻人,以人写树,机灵巧妙,那柞树便活了,仿佛有许多故事要诉说,柞树是爷爷栽的,爷爷的品性、气质、笑貌由树可知。 齐明达的语言就是这么虚虚实实,虚实结合,用比喻、拟人、象征、双关等等修辞手法,在文章里飞来飞去,燕子般灵动而有生气。 其二,句式精短,透射出乡土气息。 人是文化动物,有文化背景的动物。齐明达乃土生土长的辽西人,耳濡目染风土人情,语言也就打上了水土的烙印。辽西人坦率憨厚、朴实真诚,他们不会口吐莲花,神吹海哨,简洁、明快、风趣幽默是辽西语言特色。 有人说散文的语言最好状态是口语,流畅自然,简约素朴,好的散文语言是:“语言的修女,概括的大师”。在齐明达的作品中,很难找到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冗句,读起来很轻松。如《家伙的位置》:“辽西人有句俗话,西发猪,东发鸡。父亲、母亲对此也深信不疑。于是,猪圈垒在了院子西面,鸡窝搭在了院子东面。”寥寥数语简明扼要道出了辽西一种风俗,东猪西鸡源于何时,有无科学根据,并不考证无需细究,风俗就是风俗,不要问为什么。不是仔细的辽西人是难以说出这种习俗的。 《没有院墙的夏天》“我家的院子,最初没有院墙。这在当时整个村子,独一无二。”“院子里没有院墙,感觉家里缺了点什么,又觉得多出点什么。”三言两语写出自家院子的特色。缺点什么呢?缺点威风、缺点安全感?多点什么呢?多点麻烦,多点寒碜?弦外之音并不道出,让人猜测遐想,笔锋一转飞向别处。 辽西人把煮或蒸叫“烀”,管猪崽叫“猪羔子”,把没出息说成“没成色”,管小棍子叫“巴棍儿”,把包米面饼子叫“干面子”,把肮脏叫“埋汰”。在齐明达的作品里能见到这些乡土气息浓厚的方言俚语,但齐明达把握着很好的分寸,偶一为之,不多用更不乱用。 齐明达很会组合词语,四字短语响亮有力,诸如:纳光输肥、刀劈碾压、扒皮剔穰。他把鸡们、树们、苗们、牛们、花们大胆地写入文章,“们”为集合词,比一群、一帮、一伙来得亲切而独具个性,也算一种创新吧。 其三,叙述描写抒情必须与议论相结合。 齐明达的语言喜欢在叙述中夹抒情或描写中夹议论,几种表达方式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同步进行,既节省了笔墨又显得丰满充实而有底蕴,独出机杼自成风格。 如《鸡们的悠闲》,作品写鸡们在粮食堆积的秋天“不以为然”“看不出给鸡们带来了多少惊喜”“鸡们不但不上前‘疯’抢,经过那里,甚至故意绕圈与回避。”“秋日里头,鸡们主动吃的粮食比平常被动吃的粮食多不到哪去”。作品虽然没写出为何出现这种反常现象,却让人冥思苦索,俗话说:“谷黄鸡瞎眼”,也许是东西太多了反而生出一种惰性吧?就像人那样,钱多了反而不爱钱、厌恶钱。鸡们的变态包含很深的哲理,观察不细,绝难道出。 《豆角架下》对形形色色的豆角加以描写后,作者总结道“我的眼里,无论怎样的豆角架都不尽完美,无一例外存在着缺陷——高度不够。”用挑剔的目光界定事物,耐人寻味。 《家的语言》,父母叫儿女的小名,母亲唤鸡叫猪的声音也是家的语言,母亲与鸡猪对话也是家的语言,丰富多彩,埋怨与和谐交织,人与动物沟通,宛若家庭交响曲,妙不可言。文尾写道:“在我们院里,家人与家畜、家身以及所有的成员之间,始终被一种东西联系着,走入这个院子,就会听得到,感受得到,那就是涵括着爱的家的语言。” 齐明达的语言有时密不透风、纵情描述;有时疏可钻犬,留下一点空间,让作者与读者互动,令读者去置疑、猜测,创造出一种感染力,如前文提及的村民盼雨,猪东鸡西等等。 齐明达还掌握了叙述语与转述语合流的技巧,叙述语省去冒号,引号,使文字更加紧凑。在六十余篇作品中,作家直接进入文本,有联想、想象,但忠实生活,感人肺腑。 集中作品长则一两千字,短则三五百字,一个场面,一个焦点,一道风景,十来分钟可读完一篇,因了浓浓的情趣,无不让人拍案击节。 《院子里的事情》配发了几十幅充满辽西山村韵味的黑白照片,图文并茂,别开生面,既有欣赏审美价值又有收藏价值。百花文艺出版社在文学贬值、出书赔本的情况下,推出“日常书写丛书”,独具慧眼,将齐明达的作品汇集成册,足见齐明达的作品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 有人说散文是用心血写成的,这话一点不假。创作需要天赋,更需要勇气与耐心。齐明达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一座矿藏无论储量多么丰富,都有开采穷尽的时候。对齐明达来说,在继续开掘“院子”文学的同时,应进一步扩大视野,开通思路,放开手脚去写,不必拘泥一处。 我没有专门评论他人作品的能力,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拜读了齐明达的《院子里的事情》感动、佩服之余,谈点感想而已;一定不深不透,或者失之妥当,请明达和专家们谅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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