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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初年记事
过去上历史课的时候,对于中国史特别不感兴趣。哪怕认知几乎是空白的,还是本能地腻味历史和政治两名学科内容居然毫无二致,不停地在重复。对付灌输应试教育,不求博闻只要强记,无非是个背嘛,探究记忆方法比什么都实惠。对于历代农民起义看法就更是如此,只要掌握大致的“规律”,或者说套路,无往不利。 要记住的只是事件的年代和主要人物。至于细节过程,总结起来不过是当时的社会环境(土壤),某某振臂一呼(播种),人民的积极响应(耕耘),统治者的残酷镇压(云雨),最后失败(收成)。原因么,因为历史的局限,没有先进理论的指导(祭祀)……这一农民伯伯种地的套路可以随便切下来,附在任何一届“农民起义节”的评论尾声里作为写作大纲。 老师会满意地摸着你的脑袋欣慰“孺子可教”——答题内容和书上的字句顺序不一样,可见不是死记硬背的——其实人家只是拿作文课学来的本事,对记忆大纲演绎发挥,把几十个字节的信息内容,发挥成上百句的废话而已。唯一出众处,这是个过关的好办法,可以少记忆点内容。 我就是这种典型,每当老师在台上讲课,只当在听说书,有本事说得精彩纷呈,我便觉得有学问,上课的参与积极性也会高一些。野史正史是不分的,真的假的是不管的。极端的时候我认为教科书里写下的东西都是假的。至于证明,比较可笑了,因为觉得自己感受是真的,既然让真的如此厌恶,那就只能是假的。 中学里的历史老师是个有意思的老头,说话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 记得他第一次调来本校上课,教案往讲台一放,班长马上依惯例叫了“起立”。老头应了声“同学们好。”众人从没听过这样的调,本该毕恭毕敬的那声“老师好”居然带着几声忍俊不止的窃笑。 纳闷中,老头低头检查了一下前襟和衣领,众人笑得愈发放肆。老头不明所以,稍一迟疑,又摸了摸自己下巴和腮帮子。这下可了不得,一教室人顿时都窝堆笑成一团,再无一个能把持的。 和那些耍嘴皮混饭吃的年轻教师不同,老头从来没有试图从表达上拉近和学生的距离,也不会刻意做一些教学改革尝试来讨好我们。按“说书水准”来评价的话,老头的水平仅高于音乐老师稍许(那一位除了唱和弹奏,话都快不会说了)。 当他阐述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时,我估计他自己都觉得在念经,那四平八稳的声调和做法事来的和尚一样,全无抑扬顿挫。当他上课说到一些证据确凿的东西时,声音便很嘹亮,乃至有瞌睡的人被他冷不丁提升的音调吵醒,忽然惊坐起来的趣事。 最滑稽的是当他在说一些个人看法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低头踱步。话声越来越轻,越来越含糊,和说梦话似的。最后挥挥手里卷成一团的书,象赶苍蝇一样把尾音赶走,舔舔手指翻开那书:“让我们回到XX页吧……” 一般他在这种时候说的东西,恰恰是最不能错过的精彩。可惜很少有人能始终精神饱满,或者在这时候恰好醒着,并且恰好听着课。好在老头不怎么管学生,也不会出故意为难学生的考题,只要不拉下每堂课的笔记,抄录他的板书,并且全部记得,考个90分以上是没有问题的。 要好的同学都有轮流值班的默契:每次总得指定一个,在老头擦黑板写上新的板书前,把前面的东西一字不拉抄下来。其余的人便可低声闲聊,或睡觉或看小说,再不和我一样聚精会神地在书本空白的地方鬼画符。 有一次轮到我值班,当时是在讲太平天国的内容。 小时候看过画册,又去过城隍庙,晓得小刀会是和太平天国算一拨的起义军*。记得最初见主角有辫子,便自作主张叫他们“姐姐”,虽经过老爹纠正,依然固执己见,死活不肯叫“哥哥”。等稍大些别过弯来后,又看了本《陈玉成》的连环画,觉得是个慷慨豪迈的太平军英雄……别的便搞不清楚了。 *位于上海城隍庙北面的豫园点春堂曾是小刀会指挥地所在,本地人不习惯把城隍庙和豫园分开说。其实小刀会应是洪门天地会分支,因洪门后来和青帮合流,在上海变成了流氓势力龙头,又和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高层势力瓜葛甚多,故而在特殊时期的宣传中,不再提及小刀会出身乃天地会门派,却按起义时间,将之归类为响应太平军攻克南京的义军分支。 从来没见过哪代农民起义的匪首有这么多近似名的,插秧般的一帮洪XX不算,还有好多带“秀”的。这个秀那个秀,直到那堂课我依然纠缠不清。正自着恼因为这个抄板书错了行的时候,不意碰上老头说梦话,嘀嘀咕咕地说起李秀成来。 老头声音本来就轻,外加我忙着修改笔记,故而只听了个大概。意思是虽然书上说,李秀成最后关头丧失了革命气节,写自供书向反动势力摇尾乞怜,但他还是有所保留的。什么供书写到洪秀全,每每称“我主”,可见自居臣子地位,立场没变之类。最要紧的是他没有交待出突围后的幼主去向以及太平军的下一步计划,而作为高级首脑,他肯定是知道的。 只可惜,这番话的意义对那时的我而言,无异于对牛弹琴。尽管少年叛逆,常发惊人意表之语,骨子里其实早给染缸浸透了,预定了识人见事的规格——革命志士给逮捕后,只能写就义诗言志,凡是写了没骨气的自白书,就不会是什么好人了。“自白书”三字岂用在历史课见闻,语文课上那许多革命诗篇,半数都是针对自白书去的。不可不说,尽管没有绝赞的妙笔,那种义无反顾的决心和气势是非常打动我的,何等镇定从容,何等激昂壮烈……例如: “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铁镣,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我不需要什么自白,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人,不能低下高贵的头,只有怕死鬼才乞求“自由”;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 (陈然烈士的“自白书”) 在我看来,只有符合这种规格的自白,才是风骨“合格”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容不得妇人之仁,那个李秀成就算有所保留,也只是没丧尽最后一点良心罢了。但是按他的领袖级别,影响太坏,所以归类叛徒也不为过。假如象著名典型甫志高这种,自己投降了不算,还倒过来出卖革命同志,那就更是该千刀万剐的罪人。 老头那些话我自然没听进去,仅留下了点印象。 学校进行“爱国主义宣传月”活动的时候,我们的教学课也跟着一起活动。历史课内容是自选一些历史人物,自己写讲稿,然后交上去等批改。倘若通过了讲稿选拔,便可进行下一步的演讲比赛。这种出风头的机会怎能错过,墨水有限,讲稿深度肯定不值一提,所以我辈只能在角度新颖,素材新颖上走捷径。 好友拿了洪承畴和史可法做了对比,贬前者反衬后者。你要说这种观点很大众很一般,可在那时候来说已经不同凡响了。因为“洪承畴”的名字是教科书里面压根没提过的,要写出点字数还得自己找资料呢。众人纷纷效仿,似乎找个新鲜人名成了胜利的必由之路。大家都是光杆工人子弟,家中哪里来什么史籍藏书,为挤出一点点牙膏,不得不把学校图书馆非常有限的资料翻出来,一时图书馆租赁区门庭若市。 我是懒人,不愿排在队后面,还和鸭子那般伸脖子忐忑。反正德先生赛先生的讨论永不过时,索性拿前人做过的文章重新做做。然后以“爱国需要多种形式,缺一不可”为出发点,写了近代科学与工程技术史上的先驱詹天佑,把他塞进民族英雄中去了。找出再多新鲜人名也都是文官武将属性,哪里有平民属性近人,更能体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本质。何况爱国与否也不需非到“亡”时才能考查,和平年代的爱国,“兴”才是重点……洋洋洒洒一通车轱辘话,果然,这一炮的角度非常之贴近实际,轻轻松松跻身赛事。 想出风头便须再接再厉,趁热打铁。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接下去的画廊宣传任务落在美术组成员身上,当然也要勇于表现一下。按说画英雄人物这部分只要美术技能就可以了,事到临头发现,还有个门槛得过。 一半近代史的反帝民族英雄为满清官吏,按摩本再摩一个不难,难在穿衣服上色部分了。总不能大家都穿一色马褂长衫登场,怎么也得五彩缤纷一下穿点官服。可该给绣什么花样也不能胡来,到时给人揭穿非闹笑话了。自己找书查不是要了命么,要活命当然莫过于直接问老头。 久违了“学生不为套试题,正经来请教”,老头可高兴了,一口答应第二天必给答复,次日果如诺践约。不仅把所知倾囊相告,还翻来影印本指点详细。看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一般,当即把我震得呆若木鸡,油然而生仰慕。临走对老头嘉许倍感汗颜,我哪里是为求知,止不愿出丑丢人尔。 自此虽难免还有骄狂发作,但有些看法已然改观,林立的书籍不是迂腐守旧的凭证,压根就是读书人的本钱啊…… 二、另一个人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如梭光阴与少时的激情和梦想一一告别。只剩下好奇和慵懒一成不变,醒时也不愿正襟危坐,大被蒙头犹自分辨,究竟梦耶非耶。 那日在网上看了猫眼看人的转贴,对太平天国的一段人事竭尽讥讽笑骂,笔锋凌厉诙谐。大笑之余,忽见一段肯首的文字,难得啊难得,大约说的是陈玉成尚属于凤毛麟角的例外,是条汉子。 不得不说,怀旧是一种绝症顽痼,所有的名词语句都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也没有任何意义。曾有一群老去的少年,喝得酩酊大醉,挟着一无所有的苍白。涕泪纵横时却挽臂高歌: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啊就是好……我不在他们唏嘘的时代中,却分明感受到他们苦涩的青春悲歌。 仿佛随着天边号角响起,泛黄的画面一一淡入,淡出。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搜索页面,想看看那些小人书,想看看那些盘着辫子的“哥哥”。 搜索,搜索,心慢慢平静下来,渐渐意趣索然。过去几毛几分的书价如今可以拍卖到数十元,上百元,上海人美王亦秋作品新印版6本一套是420的价格,合着一本就得70元……买了来又如何,书是用来翻看的,这样昂贵的小人书只能束之高阁攒灰尘。不要也罢,反正光是狗哥百度能搜到的网络书,就已经够看一辈子了。横竖闲来无事,赌气一般在电脑前又看起“书”来。 小说就是小说,不管你二月河三月河四月河。电视更过分,这个频道可以放刘罗锅与和绅斗嘴斗智,那边厢又惺惺相惜仿若知己,恨不能如经典无里头“唐伯虎点秋香”里那对骚人般当场咂个嘴。陈芝麻烂谷子拿来戏说总是最省力,大家乐乐,一忽悠便把时间谋杀了。 要不黎民怎么和百姓放一起了,一个该是蚩尤的九黎之后,一个当属炎黄子孙,想当年打得翻天覆地,成王败寇,明明是奴隶和主子的关系,现在却平起平坐,一起变成公认的弱势含糊代称……再一想,其实炎帝和黄帝也是打过的,战场还和后来蚩尤部与黄帝部交锋决战处全是一个地方,想必定有重叠的血渍,时间久了便叫做融合了。 笑,总之是孤陋寡闻,只当看热闹岂不是好。菜是别人洗切的材料,又是别人掌的勺,看客如食客,终究是免费享受。于是把搜到的“陈玉成”资料通盘狂啃一遍,权当怀旧垫饥,又把“石达开”搜了一下,咀嚼了一通饱腹。 囫囵吞下人参果,功效天知道。细嚼慢咽去皮吐核,分量少,却回味无穷。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最看不得的是时事批判应景之作,褒贬都没特别大的价值,相反倒可以从当年敌人的口碑中找回若干真相。当初也非对石达开一无所知,只是看的都皮毛,光觉得可怜罢了。虽不至于认为石达开出走天京就是什么分裂路线的错误,之后又投敌降清也是无稽之谈,终究他兵败大渡河是确凿的史实,思之不胜哀婉。一家人在己方的都城被自己人杀光,追随者被屠戮殆尽,纵使有义全三军之果敢,可也徒劳无功,进而就缚凌迟处死,惨惨惨,惨绝人寰。 此番涉猎比前时多不知几许,虽连业余骨灰级钻探员都比不上,却也颇为投入,津津有味,时不时暗自击节赞叹。 石达开文武兼备,连他的对手都称赞有嘉,属于太平天国里首屈一指之才。风光之时不必多述,能够力挽狂澜,逼得曾经投水,得势后又扬言要“肃清江面,直捣金陵”的曾国藩赔尽本钱二度跳河,总共也就这么一个牛人。那时的陈玉成,还只能算跟着石老大打杂,助守九江的小弟罢。 军事才华和务实政治的高分只能教我欣赏佩服一下,真正让我渐觉后背热流涌起,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的,却是天京事变之后的石达开。 和走向衰弱败亡的天国不同,此后的石达开越来越显现出其人性人格的光辉,仿佛辉煌背景的黯淡,恰能反衬明星之璀璨。而这颗星的光亮又在不断加强,在生命的终点达到高潮,光芒四射的一瞬顿成灿烂永恒。 从最初的天旨愚民闹剧,演变成天父杀天兄的悲剧,虚荣与贪婪,权力和角斗贯穿了天国的上层。石达开不但在天国鼎盛时是个克己奉公的例外,且在天京沦为血流成河的内讧地狱时,兀自留重兵镇守诸关要,仅带寥寥侍从赶回阻止,当面谴责北王韦昌辉滥杀无辜。 武昌为攻取前屏,天京是人心根本,是年石达开也就25周岁吧,你说是自负也好,说是幼稚也罢,无法否认的是,这种临危不惧不仅显示其正直坦荡的君子作风,更显示出他顾念诸多并肩旧义,力阻天国内部自相残杀,挽回众人破灭理想的真诚。 直到翼王府一门上下被残杀,众部群情激愤,拿着通缉榜子跑来参加靖难之师时,石达开依然能克制一己之悲,在接到陈玉成一纸告急求救兵书后,毅然挥师先援宁国。若先回天京讨韦,无论从情理还是从道义上,与公与私,他都有止息内乱的责任和名分。然而石达开看重的不光是与陈玉成手足兼战友的情谊,还有自皖北达浙南天国长城。 也难怪杨秀清势力中人杨辅清会率部归心于麾下,就连韦昌辉的胞弟,征战在外的韦志俊,是年十一月和丹阳守军同退后,终也投奔石达开庇佑,以免罪己诛杀。其兄韦昌辉残杀了石达开在京满门家眷,连石达开本人都是缒城而得逃脱。若非对其公正严明的充分信赖,有谁会跑到讨檄本家的仇家面前自送上门? 由是可见石达开人格魅力非同一般,而韦门除首恶昌辉死于天王手之外,余人家属乃至当事从凶部下,均在事后得以安身善待,更是明证。此等宽阔胸襟,旷古几人?距天京事变几近一百五十年,居然还有人指戳其不顾大局,这已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明摆是诽谤污蔑了。 石达开在身后最为诟病的罪责乃是出走天京,这是极其伟大而不可思议的批判。无论从其出走言志的告文,还是留援宁国之师与陈玉成调用的行为来看,翼王绝非意气用事之辈,从无勉强裹胁,怎么都不能得出指责成立的理由。不管出走时还是出走后,石达开始终是心系天国。 直到事变平息之刻,洪秀全尚不与信,只不想大权旁落,连封同宗二王制约监视,耳边连连吹风。外则军民一心全向,而宗内则非议不绝,洪秀全多疑自私且利令智昏,隐藏的危机已经激化至极点,石达开就算再不计个人得失安危,也不会坐看血光重起,唯有避让一途。顿足大叫分裂者,不知所云。何不自顾咎由根本,民心向背? 不走,等死殉节乎?——愚忠。 解甲归隐乎(不可能实现)?——不负责。 弃暗投清乎?——叛徒。 挟天子效东王乎(逼封尚存疑)?——野心家。 或者轼主自立乎?——反革命。 我能猜想出这些选择留待到今日的审议结果,还真就不知批判的人能有什么英明决策了,好象个个都是码本天方夜谭不需要打字的天才! 又论及其“流寇作战思想”的战术低劣,更是信口开河。流寇者,第一得流动作战,第二全无根据地目标,石达开西征取川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所以轮不到戴这帽子。再者说,石达开进军路线的战事,并非和天京周围战局割裂无关的。若非他在赣皖浙一线多次巡战辅助,哪有后起之李、陈二破江北大营大捷,若非自东而西这数万里征程,与天京遥相呼应,何来摇摇欲坠的天国旦夕延命。连满清将官攻围天京不得,尚恨外将石达开周旋之“可恶”,引左宗堂季高大人的话来说:“金陵老剿得久负隅,全仗石逆之擅部远势,引为声援。” 倘若毛爷爷和石达开换个位置,且看着罢,泼人的洗脚水恐怕顷刻便成甘露,必还由这干天才达人狂饮不辍。 说起大渡河紫打场,石达开可说败在天意,此处并非战略预定的决战地,本只期过境。石达开素有善战之名,摆疑兵见效引退满清主力,抵岸时尚未有清军踪迹,真要论起来,奇计巧成,比之毛祖爷爷的成就还为大了。中旗已过,不教洪峰突起,连阻三日,一朝天险飞渡,焉知成都便不可战,川境便不可得? 只惜历史概无假设,任凭搜尽枯肠,也还是独此一个贴切心意的句子。追兵阻军与天险合围,再加粮尽道穷,将士剁马咽草,浴血苦战到最后,麾下只剩数千余人,至此仍无哗变叛将,忠心耿耿誓随主帅死战到底。眼看争战下去,全军覆没势不可免,石达开作了一生中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携子赴死,义全三军! 过去想石达开徒有肝胆手无寸筹,要以一命换数千部众的生存,无疑与虎谋皮,今番细思量,也未见得,毕竟“三千之师,犹足略地争城,况数万之众,岂能束手待毙乎?”要和背水一战的死士为敌,必是要付出代价的。清军也是人,有身家性命,无端端倒在胜利前夕,岂有不觉冤枉的?何况清廷对石达开的缉拿一向重赏允诺,最好不过生擒活捉,明正典刑,奇勋高下不可同日而语。有送到门上的立功机会,当然还是图省事的聪明。 遂有《石达开致骆秉章书》,现存文字,史家多认定其为伪作,也有认为是真的。感觉纵非翼王亲笔,倒也没妄说其志,尤其这一句,应是最符合石达开心志的:“求荣而事二主,忠臣不为;舍命以全三军,义士必作!” 别的有些句子便不太象他的口吻了,不光是文风不似(和出走天京的告文比对),最主要是底气不够,既便有的看着慷慨激昂,也透着破绽。诸如:“大丈夫生既不能开疆报国,奚爱一生,死若可以安境全军,何惜一死!” 这“安境”一词尤其可疑。石达开在那时处境,当是说那时的话。前一句才说不能“开疆”,深引为憾,此地当然尚未在国土囊中。既然未在境内,何以提什么“安境”?倒象是伪作者一不小心漏出来的套话,不慎从后台跑前台来了。编故事写小说的把不好语境,常有此类失误,当能体会这一尴尬。 这套话最能套上的,又是当地势力。站在保境安民立场,写下后自觉挺自然的。外加其它骈四骊六的调,文气匠气重,等闲方可为,笔吏味浓,观之更似列传跋序赋辞,捎带角儿地附加了写作者揣摩体会。因此个人比较倾向认为,伪作者为土司王应元、岭承恩一方人氏。 对于之后的大树堡屠杀,一说余部一万人,石达开遇难前已经遣散了四千,被杀的是六千人,也有说清人图穷匕现,背信杀戮,凡六千众无一幸免,不知道哪个为准。不过得出结论却都口径一致:翼王愚钝轻信,犯了军事政治上的大错……过去看到这一部分,每每痛得有些揪心。看见那样的评论,又有些不平:若以清人信诺与否,裁定翼王是非,便等若将人之义举置于磅秤,全凭秤砣分量评议功德高下。既便以成败论英雄,也不至裁判得如此荒谬。 好歹这回发现另有一说,石达开过凉桥谈判,遣资送还离去者四千,大树堡屠杀止两千人。经多年,此处仍余诸多太平军后裔,还有为掩饰身份等目的特地新造的姓氏,“陈莫”便是其中之一。他们不但生存下来了,更有子辈如陈志喜者,数十年后为红军引路渡江,为刘伯承将军 “彝海结盟”作出了重要贡献。 这一由刘伯承夫人代笔的信证,仿佛证明的不光是陈志喜的功劳,更有一重对石达开自我牺牲价值的辩白与肯定。看见这些本有些许欣慰:好歹真的救了四千性命,翼王不算冤死,高兴了一会儿,忽又隐觉哪里不对劲,直到看完石达开受审和就义的资料,终于顿悟别扭从何而来。 因为让石达开献出自己性命的,是“义”,而不是“利”。所以既便在他得知清人背信,屠杀了大树堡部众,自己这么牺牲并未救得部众性命时,他只会愤怒,却没有丝毫的后悔与沮丧——他已经实现了他所追求的价值,死有何憾? 觉得不爽的时候,盖因我取其利,把义全三军之举看成买卖交易,买卖不成给奸人耍了,便觉得窝囊了。之后的庆幸也是出于同一心理,悲哀半天发现没有赔光,还是赚到些许,是故庆幸,却不知这样的庆幸也同样是荒唐而卑微的。虽然我表面上是赞赏石达开的,但实际上那内心的一悲一喜,依然没有摆脱功利的基调,而当时犹不自知,当真可耻啊…… 石达开在大渡河一战中从马鞍山大营撤退的情形,据清军将领唐友耕回忆如下:“他退兵时,我望得很清楚,依旧整整齐齐,丝毫没有拥挤凌乱之节,官军如何做得到。”正因石达开已得其所,所以从走上凉桥不归路开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始终充满了无法伤辱的自尊与气度。读之无限神往,只有敬重与景仰,甚至连叹惜都是多余。 三、有节之死 摘几段描述分享与人,顺便自己也回味一番,诸君只当看小说好了。(这几段是从不同材料里面拉出来,较为可信的部分,有的还是被一再提及的。存疑和矛盾的部分已删去,不再录入。现在录入的是按个人感觉比较合理的时间顺序组合的。) 石达开从大渡河畔入清营谈判,之后被洗马姑清军总兵唐有耕带往成都。 下面这段是说路上的: 1863年6月18日,唐友耕率领清军数百名,押解石达开等五人前往成都。石达开携子乘轿,部下曾仕和、黄再忠及韦普成三人乘马,仍一色天朝衣冠,气宇轩昂,乃至沿途士民争相瞻仰翼王风采。一路上的地方官都办了上等酒席招待他们,如迎贵宾。这些地方官都慑于石达开的威名,佩服石达开的才能,唯恐在自己管区出事,承担不起,因此态度十分恭敬,丝毫不敢侮慢。一路之上,莫不如此。 (按:以死囚之身犹似平常外出步访名胜风光,携子乘骄尚有骑行护卫,这样压倒性的威仪,恐怕除翼王之外,再也不会有的了。) 一行人于25日到达成都,骆秉章一见石达开,便问:“汝欲降否?”石达开凛然直言道:“吾来乞死,兼为士卒请命,九泉当拜公赐。”崇实问:“是否想步蜀汉后尘,偏安于蜀地?”石达开未予理会。 骆秉章问及太平军情形及对其将来成败的看法。石达开起初亦未做答,骆秉章再三追问,石达开遂反问道:“譬如今日之局势,北有捻军,陕西,甘肃,云南有回民义军,别处尚有苗族义师和众多铤而走险者,诸公自忖能斩尽杀绝吗?如此兴衰大事,成败自有天理,你我都很难说。”(据载,石达开问其“能斩尽杀绝吗”时骆秉章点头答以“难,难”。) 石达开受审时十分坦然,甚至还有几分诙谐,且看这段: “如愿归降,不但死罪可免,还可以先授一武职,立功后即可超升。” 骆秉章开始正式劝降,并又道,“你不见唐提督么?(唐友耕),他投诚不到六年,已经官至一品,他的部下众多副将,参将,游击,都是当初的盗贼。你的学识及一切都高于唐友耕,本朝深仁厚泽,从不杀降,你切不要自暴自弃,失此机会。” 石达开答:“我旧部将士尚有五百人,均是久共患难,不与他们商议,我不能独自决定。请先让唐友耕送他们前来成都相见,再做决议。” 崇实:“五百人这么多,怎么能都来成都?” 石达开:“五百人你就嫌多了,然则我所部成千上万将士,又置他们于何处?” 骆秉章这才明白,石达开是故意揶揄,暗含讥讽,见崇实还想与石达开争辩,忙示意他不要再驳了。于是另外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便匆匆退堂。四川布政史刘蓉在回忆崇实公审石达开的经过时曾说:“崇朴山年轻没涵养,爱说话,坐在堂上碰钉子,实在可笑。” 这天骆秉章再不敢贸然进行公审,先派人私下与石达开谈话,据说石达开在讲述太平天国历史及个人经历时,口若悬河,应答不穷。朱诒孙奉骆秉章之命,对石达开劝降,将他送归后连称晦气,自谓:“降未劝成,反大讨没趣。” 人问其故,朱诒孙说:“石达开对我讲‘昔日曾与你在湖南见过面,但迄今尚不知道你是哪里人?’我说是扬州人。他就问我:‘你读过《十日记》’吗?’这不是当面骂我吗?直到他走了,我脸上还觉得发烧。” 按:《十日记》应指明代王秀楚所录的《扬州十日记》,里面以作者自身经历,翔实记录了清军入关攻克扬州后的屠杀经过,以及扬州百姓的悲惨遭遇。石达开没有直接对朱的劝降加以采纳或驳斥,反而作欣然态开始闲聊,偏偏又挑了劝降者的籍贯作为话题,继而又带出《扬州十日记》,表明上似乎在热情讨论史话,其实直指对方汉奸走狗的身份。 这个扬州人也是读过书的,听时恐怕自己已经想到“悖祖忘宗”“为虎作伥”等等词语了。石达开津津乐道说个不停,朱诒孙既不能中止劝降的本职工作,又不能予以丝毫反驳,唯有暗自羞愤,最后还得客客气气“送归”,可笑可耻复可悲。 由此看来,石达开修养很好,没有破口大骂的习惯,一贯用反诘暗讽,机锋咄咄,实在犀利得很,比之陈玉成被俘后的直接叱喝,更胜良多。 这段是刘蓉,杨重雅代讯 (应该是第二天,即1863年6月26日): 当时石达开已经知道两千余部在大树堡被杀之事,因此词气极是强硬:“骆秉章不是说‘本朝从不杀降’的么?而今又如何?天下有本事推翻满清的人多得很,不一定非要我石达开不可!”杨重雅欲与之辩,石达开竟拂袖而起,二人只好命人将石达开送出。后来得知泄露此事的是按察司司狱张某,此人原是金陵人,曾与原文作者见过面。 按:据其说,禁中人对石达开均极尊重,不愿诓骗隐瞒。可见事无绝对,虽然清军立场与石达开的太平军对立,毕竟受同一文化熏陶,不少人还是持有共同的道德标准。 6月27日,也是最后一次庭审。 骆秉章在四川总督府大堂上进行会审,当时署内署外,刀枪林立,堂上堂下,警卫森严。堂上坐的是四川总督骆秉章,成都将军崇实与省司道一级的大员,堂下兵丁人人弓上弦,刀出鞘,一片杀气腾腾。 大家都知道要审讯的是威名赫赫的石达开,当犯人带到时,许多差役大声吆喝,想给自己壮胆。石达开缓步登堂,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三人随侍左右。他们穿的仍然是天国衣冠,身著太平天国黄缎龙袍,脚踩黄缎靴,头戴黄风貌,石达开的风帽上更绣有五条金龙,镇定自若地穿过刀枪箭林。 石达开立定之后,向全堂扫视一周,全堂鸦雀无声。堂前放着四个拜垫,那些差役们是想让他们下跪受审,石达开等看着拜垫,却在上面盘膝而坐。那些差役面面相觑,左右无一人敢喝其下跪。 清制满人担任的成都将军位在总督之上,故骆秉章让崇实先问,但崇实却“音低,不知做何语”,大不起声来,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石达开得知部众被屠杀后,极其愤慨,在公堂上清朝官员辨析东南战局,犹思劝降,被石达开一一驳回。 崇实道:“你可知道,江宁指日可下,从此不但四川太平,天下亦太平亦。” 石达开答:“我所朝夕祷祝的,便是天下太平。” 按:想来崇实得知大树堡屠杀得手,掩不住得意,是以故意拿话气辱石达开。可惜这个崇实的确酒囊饭袋一般,对峙每每落在下风。天国便是以太平为名号,却给他自己带了出来,辱人不成反自取其辱,被石达开暗讽:“天下尽归太平的话,正是吾心所愿,你却乐个什么啊?” 来而不往非礼也,石达开进而拿清军攻打天国借助了洋人的事实予以回击,等如把清庭不记英法联军攻入北京,焚烧圆明园,逼走帝王的前痛伤疤也揭了开来。 在石达开“昂头怒目”的反驳下,崇实更“气沮语塞”,狼狈不堪,被驳得说不出话来。骆秉章只好亲自出马为他解围,无言以回驳,只有无奈的推诿:“邀洋人的事,我曾经致书恭亲王劝阻过,可惜无用。”言下还想保住自己的声名。 石达开立刻质问:“那么大树堡之事,你又做何解释!”骆秉章唯有含糊答之…… 当日庭审石达开情形,引当事人话曰:“枭桀之气溢于颜面,而词句不亢不卑,不作摇尾乞怜语。”不仅两旁差役兵丁听得发呆,连堂上一些官员都为之动容。 骆秉章觉得难以下台,乃自我解嘲道:“今日就戮,为汝想,亦殊值得。计起事以来,蹂躏数省,我方封疆大吏死于汝手者三人,今以一死完结,抑何所恨。” 石达开冷笑曰:“是俗所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今生你杀我,安知来生我不杀汝耶?”遂起身从容就绑。 赴刑场时,石达开阶步略缓,曾仕和,黄再忠左右侍立等候,且曰:“仍主帅请前!” 石达开这才放步先行,昂然赴刑场,曾黄二人左右护卫,韦普成跟随在后。 行刑地点位于成都城内上莲花街督标箭道。一行人自就绑至刑场,均神气湛然,无一毫畏缩态。当时天色昏暗,密云不雨,成都百姓到刑场上来围观的达数万人。大家都想看看翼王的风采。敌人公开行刑,是想杀一儆百,其慑服作用,想不到他们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不仅许多百姓深深感动,连监刑的官员也都叹服气。 清朝贯以最残酷最野蛮的“凌迟处死”的酷刑残杀太平天国将领,要使受刑者遭受“凡百余刀,刺全体殆遍,……历炊时许”才终刑,刽子手们要让受刑者在无比的痛苦中慢慢死去,但很少有人能忍受这样的折磨,一般都是刑未终“气早绝矣。” 石达开早知必有一死,始终镇静自若。临刑时,曾仕和文弱,“不胜其楚,惨呼,”石达开立即责备制止,说:“何遂不能忍此须臾?!当念我辈得彼,亦正如此可耳!”曾遂切唇无声,剧刑以终。 这也是石达开生前的最后一句话,之后毅然忍受凌迟酷刑,直到被刽子手持刀碎割至死,均默然无声。 壮哉! 当真是奇男子,当之无愧的英雄。 “虽斧钺之交加,死亦无伤,任身首之分裂,义亦无辱!” 高山仰止的境界,总能让我矮一圈,发现昔日之可笑:我哪里来的资格去可怜石达开啊! 他威武坚强的表现不但感动了观刑的百姓,激励了后辈革命者的斗志,也令他的对手们也不禁赞叹不止。无论是骆秉章的奏折还是刘蓉《养晦堂文集》都提到了这点。石达开的事迹,在当时众多亲历者后裔和幕僚文人笔下都有记载,如任乃强《纪石达开被擒就死事》,如周洵的《蜀海丛淡》,如许亮儒的《擒石野史》。不管出于什么立场,暗里无不以石达开为盖世人杰。 石达开的影响太大了,后世多以沾翼王尊荣为光耀之事。甚至唐有耕那家宝贝儿子为先人镀金,还伪造了一堆石达开的赠卷对联书信,大书其和先父交情,其中大言不惭,居然还捏造石达开临死对唐友耕说“论打仗你我是仇敌,论朋友则不异兄弟”这样荒诞不经的话来。 更不提传闻最后,连曾国藩幕僚薛福成都想曲意攀附,写了个《书剧寇石达开就擒事 》,不惜冒托石达开言词,给自己主子贴贴金。摘取一段贴来大家看看: “……达开到成都对簿,有司讯其前后抗官军事甚悉。口如悬河,应答不穷,自称年三十三,于当世诸将负盛名者,皆加贬辞,惟谓曾文正公虽不以善战名,而能识拔贤将,规画精严,无间可寻,大帅如此,实起事以来所未觏也。” 靠,拍个马屁,都觉得让石达开去出手会香上一些,浑不记得当初逼得曾国藩狼狈跳河者谁,着实笑倒我了。 对立面尚且如此,也难怪民间有翼王不死,化身为僧的传说。而石达开本以军事战略出名,后世革命党人书怀言志,激励民心,却多以石达开托名题诗,以借翼王之名望与号召力。乃至翼王身后除了传世之“将名”“义名”之外,又多了一个“诗名”,端的令人叹为观止。 关于翼王伪诗鉴别,以专家史式的话概括最为可观。 “……后人伪造石达开诗文的现象的确比较突出。这种情况不仅在太平天国人物中是唯一的;有史以来历代千千万万的名人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与石达开相比。……石达开不仅是太平大国第一流的大军事家与大政治家,而且一百多年来,一直以能诗闻名于世。名将与诗人集于一身,这在太平天国人物中间是仅有的一位。……我国古代诗人大都多产。有的诗人是爱诗成癖,每日赋诗,多到“七十年间万首诗”。仅保留下一首真诗却能以诗人闻名于世的,古往今来只有石达开一人。以真诗极少而伪诗甚多闻名于世的,古往今来也只有石达开一人。” 写这个东西原本只为抒怀,藏私自秘,断断续续,想到哪处写到哪处,时不时又点开网页,到处嘬食一番。 籍今贴将出来,却是因为拜访石达开网上纪念馆的时候,在翼王坪发现个骨灰级的FANS,名镝非(又名非非, numzero),其自述网名来由,意为“箭射不平之事”。只要和太平天国相关的网站,到处可以见到此人大名,谭伯牛的《双城记》下面,屡屡也见他的跟贴。 据说该人好像读的物理学博士,看众贴与其称兄道弟,我本以为是一介男儿。后来细读了几篇回顾,字里行间掩饰不去女儿心态,有些猜疑,顺藤摸瓜再逛到栖梧馆,居然在碧血汗青等几个老面孔之后,见到了镝非的名字。过去不曾留意绣像名字,这回看得清楚,镝非分明是那个女儿身啊! 太平天国将领的网上纪念馆,大多由其义务管理,除此以外还担起了钻探员的职责,每每考籍驳文,细细辩清,对石达开尤其维护。 翼王坪的馆中资料有许多相关文史地理的照片,一张张翻阅,在最后发现了几张网友Baby的写真。那是一对双胞胎,哭笑均甚可人。一时还奇怪,何以馆藏夹带了私物,后来才发现一行小字,那对双胞胎生于2003年6月27日。 曲指算来,恰是翼王殉难140周年的日子。 本来不禁暗赞她精力过人,叹其用心良苦,佩服也罢了,昨天忽然兴致大发,想把翼王馆的背景音乐拿来用用,不意另有发现。 想搜个下载的地方,务必先知曲名或者歌手名。那个背景音乐是个女声的英语歌曲,于是我只好竖起耳朵,让可怜的英语听力仔细分辨,摘录几个能听清的句子,而后施以搜索大法,挨个排除。 踏破铁鞋,终于找到了曲目名称,原来是银河英雄传的一个片头曲,名为“爱的天空”。可惜找到的几个动漫音乐链接无法下载,只能听,不能下。 听得头昏脑涨,忍不住倒行逆施,按歌名再搜英语歌词内容,以便验证听力,不搜还好,一搜到后,便看得呆了。 Skies Of Love(天空之爱) I look above the stars are bright Yet I m blinded by the light Heaven seems so far aw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