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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黎明,采石矶外江面。 一队红单船蹒跚着溯江而上,朝霞从云缝里洒下,江面、船帆、甲板、炮位,以及甲板炮位上伸着懒腰的绿营水兵们的脸上身上,都被染上了一抹鲜亮的色彩。 “契公,南岸格峭壁,就系有名格采石矶?” 头船的后梢上,一个年少的水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不住张望着南岸如削的陡壁。 契公懒洋洋地靠在舵楼上,双足勾着舵杆,嘴里噙了根烟袋杆儿,含混不清地说着: “系呀,细仔,你毋知?有名格李太白,就系八月十五,在这采石矶醉酒,跳进大江捉月淹死。过采石往西,还有东梁、西梁、彭郎、小姑、石钟,名胜多至数也数毋清!” “某要睇!某要睇!”细仔拍手笑道! 一个水手没好气地白了细仔一眼: “细仔,你如何睇?曾制台已颁严谕,水师巡江,拖罟不可过银岛(1),红单不可过采石,违令者格杀毋论,您要睇彭郎、小姑,梦里问周公去寻!” “格系为何?烂眼哥,你好讲讲?” 烂眼哥烂眼一翻,正待开口,却听见上游方向一声号炮响,旋即海螺声大作。细仔一惊,急跳起来想看个究竟,无如身材矮小,人又在船尾,不论如何使劲蹦跳,却仍是只看得自家船上的蓬帆桅杆。 契公仿佛早已见怪不怪,吸了口烟,慢悠悠地道: “毋跳毋跳,彭军门(2)拖罟拦江,毋许某红单过矶,您听好,毋多一刻,都司大人遍要下令转棹回程去者。” “契公,你毋讲格!”烂眼哥不耐烦地打断契公的话:“湖南仔讲某绿营红单系广东烂仔,系奸民,某便归去困觉,江上长毛,留把他湖南仔去打好格,某丢!”他忽然觉得烟瘾有些发作,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走开了。 “呜~~”自家桅杆顶上海螺声响起,果然是都司转舵回程的号令。 “毋事,毋事,”契公一面手脚利索地拨转船舵,一面安慰着细仔:“回营登岸,契公领你饮茶睇靓女哉!” 细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双眼睛,兀自恋恋不舍地盯着船尾飞逝而去的两岸青山。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红单转舵的当儿,两条黑乎乎的人影,悄没声息地从头船尾后拖着的舢板底下潜出,很快便游得不见了踪影。 太阳已经有两竿子高了,从采石矶的陡壁望下去,一江湛湛,拖罟、红单,都已化作几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熊有方和泥鳅一身湿淋淋的黑衣,猫在一块巨石下,一面拧水,一面大口喘着粗气。 “X个龟孙,日头王,照万方(3),照来照去,照得老子太阳底下晒晒衣服都怕丢了脑壳了!” 泥鳅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纸包,拿出块泡烂的菜饼子——那可是熊小麻他们几个勒了好几天裤腰带抠出来的一点点干粮——,掰了一小块,又赶紧细细包好,小心翼翼地重又揣回了怀里,一边忙活,一边忍不住轻声嘟囔着。 “泥鳅,莫乱讲!”熊有方瞪了他一眼:“能活着上这采石,便算得天父看顾了,你不见这江上岸上,多少残妖炮船泥窟?”他忽地笑了笑:“这得金,从没到过采石,却晓得借着红单妖船的力,读过妖书的人,便是比你我老粗高明些。” “高明便算他高明,”泥鳅把手里那小块菜饼子又掰作两半,把稍大的一半递给熊有方:“熊哥,先垫垫肚子——便如何高明,却还是偷鸡摸狗,见不得光明一般,癸好三年,天军从武昌下江南,三十四日进天京,岸上、江上,船帆、旗子,把天都遮去了一半,那当儿的威风。。。。。。哎,熊哥,不是有首歌儿唱得便是翼王打采石,如何唱的?” 熊有方疲惫的脸上也仿佛一下多了些神采,轻轻哼唱起来: “‘一炮落下水,炸开丹阳湖;一将登采石,攻破城当涂;不是城豆腐,人是铁丈夫。。。。。。’那当儿,翼王五千岁便坐得许叔的船罢?记得甲寅四年,五千岁自天军西上安庆,闻得此歌,笑道‘莫如此唱,莫如此唱,非有千条战船,几万圣兵,本主将便是三头六臂,如何登得此天险?’” 泥鳅黯然道: “这才几年啊,战船没了,水师没了,连安庆也。。。。。。熊哥,你可晓得五千岁如今何处去了?” “我如何得知!”熊有方摇摇头:“泥鳅,听老哥一句,且莫管旁人,你我弟兄,只顾寻得采石干回转,造出战船,也好与残妖大战。。。。。。”他忽地神色一变:“伏低些,有人来!” 两人急忙缩在巨石后,便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径自走到二人头顶处停下,旋即一阵歙歙索索,一股腥臭的尿水劈头浇下。 “X个龟孙!”泥鳅被尿淋得一头一脸,不由得火气,长身拔刀,纵身便跳了出去。 “莫伤了外小(4)!” 熊有方急忙也跟着纵出,一把拖住泥鳅,定睛看时,却见地上半捆湿柴,一个六十多岁的敝衣老者跌坐在柴捆边,裤腰带散着,一脸的惊惶错愕。 “老丈莫怕,我等是天。。。。。。许老四,原来是你!” 那老汉也已挣扎着爬起来: “熊、熊老爷,你、你。。。。。。” 这许老四原本住在和州城外许家村,熊有方还是酸天福的时候驻军村里,为了收门牌税(5),曾经和他一家人激烈地争吵过一番。 “你们、你们这算哪朝哪代的王法?才四个月功夫,便换了三个长官,每换一个就要换一次门牌,收一回门牌税,我们小门小户,如何付得出?” 泥鳅还记得那时许老四便是怒吼着,乞求着,哀号着,翻来覆去着这样一句话,他更记得便是自己一把抢过老人紧攥着的半吊铜钱,还把他推了个趔趄。 熊有方和泥鳅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紧了刀柄,又不约而同地松开了:不能啊,错了一次也罢了,还能再错下去么? “许老四,你莫怕,天父在上,我兄弟必不害你性命,你回去,说与不说,都随得你。” 许老四刚颤颤巍巍地立直身子,闻得熊有方此言,登时气得满脸通红,白须乱飞: “你们两个怎么说话呢?把我许老四当什么人了?我报官害你们作甚!” “你、难道。。。。。。”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 许老四笑了: “你们抢我铜钱我自然光火,太平,太平,便如此的太平么?可熊老爷,就是那天罢,你队里一个弟兄趁乱偷拿了我儿媳一个银钗,你即刻鸣鼓集众,把那弟兄当众审理明白,就地正法,后来你们打仗,几番从村子里过,不论胜败,再无一人,敢妄取民间一草一木。熊老爷啊,说我不生你们的气,是假话,可这苛捐杂税,你们有,官兵也有,但说到军纪,官兵和你们相比,简直就是一群禽兽了,唉!” 他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去:“你们不知道,自官兵来后,烧抢淫掳,无恶不作,我家房子叫他们给拆了去修营盘,儿子给抓差修卡,摔死在崖下,儿媳也给这帮混蛋逼死了,只剩我老汉一人,流落到这里,你们说,你们说,我是该恨你们,还是该恨官兵呢?” 泥鳅听毕,长吁了一口气,熊有方却惭愧地低下头去: “许老四,你莫再讲了,残妖作恶是其本性,我天朝官兵如此扰民,实是无颜对众乡亲了。” 许老四望望二人身上: “熊老爷莫如此讲,小老儿适才还害得二位。。。。。。对了,如今风声这般紧,这沿江几百里,到处是官兵的炮卡,你二位冒险上矶,定是有什么大事罢?” “我也不瞒你,我二人冒如此风险,是为了两包采石干而来。” 熊有方沉吟半晌,这才缓缓道出了原委。 “难,难哪!”许老四听毕,为难地挠了挠头皮:“不瞒二位,自官兵占了这里,终日骚扰,又到处设卡子,收厘金(6),这大小商贩,歇业的歇业,搬家的搬家,早就剩不得几家,采石干是小本买卖,更经不得折腾,这不,镇上一共一十三家做这营生的,如今关张得一家不剩了。” 二人闻言,脸色登时都变了: “许老四,这采石干关乎我天国江山社稷的运数,你老行行好,千万帮我弟兄想个办法,将来一统太平之日,必奏明我主天王。。。。。。” 许老四连连摆手:“别别别,你们别急,让小老儿想想,想想。。。。。。你们哪,以后回来,少给我们老百姓添堵也就谢天谢地了,别的咱也不敢指望。。。。。。对了对了,柴老实,柴老实会做这活计,和我最好,我便去找他,便去找他!” “这。。。。。。他能答应么?”泥鳅问道。 “当然,当然,慢说我和他的交情,他当初饿馁,全靠你们长毛粥厂活命,他老婆寻短见跳河,也还是长毛给救上来的。” 熊有方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这样罢,泥鳅留下,许老四,我和你去一趟。” 许老四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路上光卡子就有三处,你们这一脑袋长毛。。。。。。你两个好汉不怕死,小老儿我还是怕的。” “熊哥,你说,这许老四信得过么?” 望着许老四佝偻着远去的背影,泥鳅咽了口菜饼子,不放心地问道。 “不知道,信得过信不过都得信,我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熊有方裹着已经半干的衣服,面色平静地躺在巨石后,仰望着天上的浮云。 注释: 1、 银岛:在镇江,当时英国领事馆所在地; 2、 彭军门:彭玉麟,湘军水师大将,当时任长江提督、兵部右侍郎; 3、 日头王,照万方:洪秀全自称是太阳,所以如此说; 4、 外小:太平军对百姓的称呼; 5、 门牌:天国对境内城乡每家每户都要求张挂门牌,并收取门牌税,后期因财政困难,往往浮收,有些地方甚至换一个长官就换一次门牌,收一次税,民怨甚大; 6、 厘金:清方为解决军费不足问题,允许将领在防区内自行设卡,对过往商人收取厘金,此弊政自1853年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始作俑,至民国时方废除,严重影响了商业的发展,并加速了军阀割据局面的形成。 (七) 太阳渐渐地高了,又渐渐地低了,几点星帆,稀稀落落地点缀在大江之上。 “熊哥,好久了,那许老四该不会反草(1)把咱哥俩给卖了罢?” 泥鳅的衣服早已一点点捂得干了,心情却也似乎因此一点点变得燥急了起来。 “应该不会,”熊有方沉吟道:“他若反草,妖兵妖练早就来了,如何能待到这般辰光?我倒是怕这兵荒马乱的,采石干。。。。。。” 正说着,山崖那边,忽地响起一阵歙歙索索的细微脚步声。两人脸色都是一喜: “来了。” 许老四吭哧吭哧爬上崖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一面喘,一面把两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大油纸包塞到熊有方手里: “哎唷妈呀,可累死我了,这柴老实针鼻儿大的胆子,小老儿好说歹说,好歹给做了两包,唉,这世道,人情比纸薄,半点也不假。” 熊有方把油纸包小心翼翼放进革囊里,从胳膊上褪下个金钏,递了过去: “偏劳你了,这金钏,便当作使费好了。” 许老四犹豫片刻,伸手接过: “也罢,不是小老儿贪心,这柴老实一番惊吓,却不能叫他白受罢。熊大人,泥鳅爷们,你二位在这里耐心猫到日落,顺着那条小路去码头,寻条下水船,和来时一样,照样画葫芦回天京罢,小老儿这便回去了。” 熊有方和泥鳅正待再客套几句,忽听不远处,许老四适才来路上,响起一阵铿锵喧哗之声: “柴老实,你瞅明白了?那两个长毛贼,果是往这里来了?”青布头巾,青布号衣,刀枪、棍棒、旗帜、绳索,足有五六十号壮丁。 “回、回练总老爷话,不、不会有错,是许、许多日子前见过的长毛,自小人家里出来,便、便直奔这条路下去了。” “嗯,我来问你,他们奔这里来,是你亲眼所见?” “是、不、不是不是,是、是小人估摸着。。。。。。” “混帐东西!这样大事情,能胡乱估摸么?本练总出一次队,每个练丁便是二斤酒,二斤肉,半吊足钱,你。。。。。。” “该天杀的柴老实!” 熊有方等三人躲在大石下,不敢出声,也不敢乱动,六目相交,心中无不这样恨恨咒骂着。 “老爷别和这刁民一般见识,”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劝那练总道:“照学生看来,这两个发逆必是顺此小路,直奔码头,妄图混出卡子逃窜。” “奶奶的,不早说!”练总骂道:“兄弟们,给我撵!” 他忽地回头,看一眼身边瑟瑟发抖的柴老实: “来人,把这混帐绑了!” 柴老实大惊: “老、老爷,我冤,我冤哪!” “你冤老爷不更冤?快绑上!”练总嗔道:“此番拿住发逆,算你小子走运,若拿不到,老爷也不能白出钱出力,只好把你小子割了舌头送官,就算是长毛窝主——愣着做啥,还不给老爷我追?” 练丁们的呐喊声杂着柴老实的哀号声,很快湮没在江风江涛声里。 “许老四,此番连累你了,”熊有方歉然道:“你速走,速走!” 许老四连连跺着脚: “你们哪、你们要打来便打来,要退走便退走,何苦这样偷鸡摸狗地跑了来?你们这下子可把小老儿我给害惨了!” 他话锋一转,瞠目道:“叫我走?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嘛子办,走得了就走,走不了就拼呗!”泥鳅哼了一声。 “走?拼?码头已去不得,官兵、团练,那许多人枪,你们两个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子?再说,你们身上,还背着几万条性命,死不得啊!” 熊有方和泥鳅都低下头,不再言语。许老四急了,一把一个,拽住两人衣袖: “愣什么愣?还不跟小老儿走?” “崖下这去处叫做望渔津,原是江上捕夜渔避官家渔税的苦哈哈们泊船的浅滩,如今江上风声紧,渔船都归大渡了,可这采石沿江五十里,除了码头大渡,便只有这里下得水。二位都是老船客,好水性,下江这点水路,好歹漂得过罢?” 许老四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地望着崖上和四周,见没什么动静,顿了一顿又道:“这条乱石小路是小老儿打柴采药摸出来的,没第二个人知道,你们下了水就赶紧游得远远的,没事莫再回来祸害人了!” 熊有方使劲拍了拍许老四佝偻的腰背:“许老四,你宽草,我们天兵若再来,必是带了几百号战船打回来。” “不好了!” 走在最前面的泥鳅忽地跑了回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熊哥,你来看!” 望渔津,嶙峋山崖边伸出的一片浅滩上,新搭出一抹凉棚,棚外或坐或躺着八、九个标兵,凉棚顶上,有气没力地耷拉着一面红旗,红地,白字: 官办船厘。 许老四脸色登时煞白,口中不住叫苦: “该天杀的官兵,啥时候在这兔子都不来的地儿添了个厘卡!” 熊有方看了泥鳅一眼,点了点头: “泥鳅,此番用得上你我弟兄的大刀了。” 泥鳅会意一笑: “熊哥,留神着采石干,老四,你歇着,看爷们诛妖!” 两人呼啸一声,齐刷刷拔刀跃起,几个兔起鹞落,已扑到凉棚边,刀光过处,登时砍翻了两个。 “长毛!” 标兵们惊呼着跃起散开,但旋即便发觉对方不过两人,胆气稍壮,摸刀捻枪,又重新围拢上来。 “当我者死!” 熊有方和泥鳅如两头出山猛虎,两口钢刀旋舞如飞,连连惨呼声中,标兵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 “砰!” 一声枪响,熊有方魁伟的身躯猛地晃了一晃,旋即又怒吼着扑了上去,转瞬间,那个放枪的营弁,和剩下的两三个标兵,都被两人的钢刀,劈倒在凉棚外的血泊之中。 “熊哥、熊老爷,你没事罢?” 许老四从山脚奔出,和泥鳅一起扶住了熊有方。 枪声的余音,犹在江面山崖间回响着。 熊有方拄刀挺立着,胸口血糊糊的一大片,嘴角却挂着笑意: “这妖崽子,惶急之下,没装子药(2),否则老熊早升天见天父去了。” 两人都吁了口气。熊有方放开刀柄,伸手解下染血革囊,小心地系到泥鳅身上: “兄弟,你快下水,带着这采石干,顺江直游进天京去。” 泥鳅一惊: “熊哥,嘛子这样子讲,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便了。” 熊有方怒道: “糊涂话!我如今中了枪,下不得水,如何拖累你?” “熊哥。。。。。。” 熊有方真急了: “你再磨蹭,须误了天国江山社稷!” 泥鳅一咬牙: “熊哥,天父看顾!” “许老四,你速走罢,莫陪我白送了性命。” 见泥鳅已游得远了,熊有方转脸看着许老四道。 许老四苦笑一声: “小老儿不想死呢,可是晚了。” 他伸手一指,顺指望去,团练的旗帜缨枪,已在不远处的山石尖跳跃。 熊有方扫视一眼周围,见凉棚里堆了几桶火药,捂着胸口的伤处,慢慢走了过去: “许老四,有火镰没得?” 许老四黑着脸,寻了根干柴,哆哆嗦嗦地点起根火把来: “也罢,也罢,小老儿这把年纪,没亲没故的,活也活得够了,熊老爷,听你们王爷讲道理(3),你们活着坐小天堂,死后便上大天堂,永远享福,永远威风,如何,让小老儿也沾些光罢?” 熊有方朗声长笑,宽阔的脸膛被火把照耀着,显得一片明亮: “好老四,来来来,你我同登天堂享福!” 许老四跨前一步,又停住了,把火把递给熊有方,伸手捋下金钏,放在凉棚口的地上: “欠柴老实的采石干钱还没给呢,都上大天堂了,好歹不能辱没了天国的颜面。” “轰!” 当惊魂未定的练丁们战战兢兢地蹭到夷作一片白地的凉棚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禀老爷,棚外俱是官兵的骸骨,棚内死了两人,都炸得烂了,连脑袋也找不着。” 练总嘟囔着咒骂了几句,忽见不远处金光灿灿,见是个金钏,赶忙奔去捡起,揣进怀里: “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也罢,这回总算没干赔本买卖,来人哪,把那小子放开罢!我说柴老实,你想明白了,长毛就是两个人,是也不是?” “那个、是!是!” 柴老实嗫喏着呆立在原地,不住揉着被绑得酸麻的胳膊。 “你咋地还不滚?”练总不耐烦了:“留你条性命就算本老爷格外开恩,咋了,你还想领赏不成?” 夕阳下的江水,默默地向东流去。 泥鳅头也不会地奋力划着水,他的眼睛湿润着,也不知是血水,江水,还是夺眶的泪水。 注释: 1、 反草:太平天国术语,草就是心,反草就是变心; 2、 子药:老式火枪装填的弹丸铁砂之类; 3、 讲道理:太平军有定时择地讲道理的制度,多是利用宗教语言鼓励军民的信心。 (八) 天京城内,见王府大殿。 几天的功夫,见王似乎又长高长胖了一些,或者,是跪在地上的泥鳅,和立在两厢的仆射(1)听使们又瘦了些的缘故罢。 他的心情似乎不算很好,虽然那梦寐以求的两大包采石干,此刻正摊放在他面前的案子上: “这真便是那采石干?尔莫欺本藩年幼,不信天父眼针针(2)。。。。。。” “禀千岁,”不待泥鳅开口,一个仆射躬身插嘴道:“这的的确确是采石干无疑。” “放肆!”见王怒道:“本藩让尔开口了么?尔见识多,还是本藩见识多?本藩尚不认识,尔如何便认识了?” “小卑职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那仆射登时脸色惨白,急忙俯伏在地,连连磕头不已:“千岁智慧乃是天排定,烛照万里,算无遗策,小卑职自然望尘莫及,不过、不过小卑职乃是采石本乡本土长成,癸好三年入的圣营,那个、那个。。。。。。” 见王见他磕头磕得滑稽,不禁“噗哧”一乐,旋即板起脸来,又白了他一眼: “算了算了,有何要紧,便如此着忙——喂喂,本藩尚未问尔,那阶下跪着的,尔是何人啊?” 泥鳅一身透湿,尚未全干,跪在阶下多时,衣衫粘在肌肤上,浑身甚是不自在,闻得见王问他,急忙禀道: “禀千岁千千岁,小卑职姓许,诨名唤作泥鳅。” “此名字好,此名字好,” 见王脸色更愉,竟一下子蹦到宝座上:“泥鳅,算尔真心扶王顾主,本藩奏明天王,必定。。。。。。” 他忽见那装采石干的革囊犹在脚边放着,便又是一皱眉: “又脏又破的,没来由污了本藩殿角!” 说毕,一纵身跳下宝座,稳稳站定,左腿如青松傲雪,右脚若流星赶月,便听砰得一声,将那破革囊一脚踢得直飞出殿外,身形步法,煞是潇洒矫健。 “千岁!” 泥鳅一声惊呼,顾不得礼节体面,一骨碌滚过去,抱起革囊,转身又跪伏在阶前。 见王本待发作,见泥鳅滚得狼狈,却又忍不住乐了: “泥鳅,尔这般好耍么?” 泥鳅跪在那里,紧紧抱住革囊,夺眶而出的泪珠,不住滴落在革囊上: “千岁,您知道么,这革囊虽破,却还沾着酸天义熊大人的血水!您、您。。。。。。” 见王见他激动,脸上也登时肃然: “哦哦,哦哦,如此便是本藩的不是了,本藩的不是了,泥鳅,我说泥鳅,你莫哭莫哭,听本藩说,升天头等好事,宜欢不宜哭,尔且下去,便在本府食饭,头更时有洋船送洋兄弟偷过洲上,尔可搭船同去,无需辛苦泅水了。” 两个听使搀扶着已站不稳的泥鳅走出殿门,见王吁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宝座: “都散了散了罢,莫误了本藩玩耍。” 他拈起块采石干,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又吐出来: “也便稀松平常么,枉本藩一番折腾了。” 他忽地瞥见那适才插话的仆射仍呆呆立在原地,不禁笑道: “尔还不去,莫非想偷闻本藩采石干的香气?” 仆射慌忙又跪下: “千岁恕罪,小卑职这便不闻,这便不闻。” 见王啪地一声,把两包采石干掷在仆射面前: “速去,把这物事将去后院赞王(3)送本藩的玻璃金鱼池,江水浸过,人须食不得,喂鱼大约还好——尔闻便闻了,须不得偷食!” 那仆射抱着采石干已走到殿口,却又被见王叫住: “尔且住。。。。。。尔记心好,或许记得,适才泥鳅提及个甚酸天义,本藩曾见过么?” 注释: 1、 仆射:太平天国官制,天王宫殿外廷设仆射,担负贴身警卫工作,前期东王和后期地位较高的王,府中也设仆射; 2、 不信天父眼针针,这句古怪的话是杨秀清代天父下凡时所说,意思是告诫大家诚实,欺骗上帝是无用的云云; 3、 赞王:蒙得恩,广西平南县大朋花王水马铃村人,拜上帝会元老,本名上升,避讳改得天,复改得恩,初封御林侍卫,职同总制,壬子二年升殿右二指挥,癸好三年七月升殿左七检点,旋升春官又正丞相,乙荣、丙辰际封赞天侯,天京事变后,任朝长、督率,升赞天豫,旋避讳改掌率,升赞天燕,总理朝政;戊午八年夏秋封中军主将、赞天义,次岁夏秋,封赞王,钦命文衡副总裁,辛酉十一年四月病故,子时雍嗣。赞王是天王爱臣,自定都天京至病故,从没出过天京半步,其王府在城南马道街,至今主体尚存,院内旧有精美金鱼池一个,英国翻译官富礼赐应邀做客时曾对之大加赞赏。 (九) "砰砰砰"、"乓乓乓"。。。。。。 当有气没力的胜角声,在酷暑燥热的空气里,没完没了地传遍九袱洲的每一个角落时, 窝棚里、炮垒上,每一个有事或没事、有气力或没气力的兵将,都本能地起立,望一眼望楼上磨动的旗色,然后立即没命般纷纷跑向洲上同一个所在。就连灌木枝上恼人的蝉儿,也都知趣地止住了喧嚣。 惟有芦苇丛里那片被破渔网遮住的旷地上,乒乒乓乓之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小卑职叔父托小卑职拜上贡王千岁,战船工期紧,没得法儿去听嘛子讲道理,千岁担待些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