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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家国梦__翼王坪 - 石达开纪念堂
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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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洲(六)~(十)

喵喵2001

  
  (六)
  
  黎明,采石矶外江面。
  
  一队红单船蹒跚着溯江而上,朝霞从云缝里洒下,江面、船帆、甲板、炮位,以及甲板炮位上伸着懒腰的绿营水兵们的脸上身上,都被染上了一抹鲜亮的色彩。
  “契公,南岸格峭壁,就系有名格采石矶?”
  头船的后梢上,一个年少的水手揉着惺忪的睡眼,不住张望着南岸如削的陡壁。
  契公懒洋洋地靠在舵楼上,双足勾着舵杆,嘴里噙了根烟袋杆儿,含混不清地说着:
  “系呀,细仔,你毋知?有名格李太白,就系八月十五,在这采石矶醉酒,跳进大江捉月淹死。过采石往西,还有东梁、西梁、彭郎、小姑、石钟,名胜多至数也数毋清!”
  “某要睇!某要睇!”细仔拍手笑道!
  一个水手没好气地白了细仔一眼:
  “细仔,你如何睇?曾制台已颁严谕,水师巡江,拖罟不可过银岛(1),红单不可过采石,违令者格杀毋论,您要睇彭郎、小姑,梦里问周公去寻!”
  “格系为何?烂眼哥,你好讲讲?”
  烂眼哥烂眼一翻,正待开口,却听见上游方向一声号炮响,旋即海螺声大作。细仔一惊,急跳起来想看个究竟,无如身材矮小,人又在船尾,不论如何使劲蹦跳,却仍是只看得自家船上的蓬帆桅杆。
  契公仿佛早已见怪不怪,吸了口烟,慢悠悠地道:
  “毋跳毋跳,彭军门(2)拖罟拦江,毋许某红单过矶,您听好,毋多一刻,都司大人遍要下令转棹回程去者。”
  “契公,你毋讲格!”烂眼哥不耐烦地打断契公的话:“湖南仔讲某绿营红单系广东烂仔,系奸民,某便归去困觉,江上长毛,留把他湖南仔去打好格,某丢!”他忽然觉得烟瘾有些发作,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走开了。
  “呜~~”自家桅杆顶上海螺声响起,果然是都司转舵回程的号令。
  “毋事,毋事,”契公一面手脚利索地拨转船舵,一面安慰着细仔:“回营登岸,契公领你饮茶睇靓女哉!”
  细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一双眼睛,兀自恋恋不舍地盯着船尾飞逝而去的两岸青山。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红单转舵的当儿,两条黑乎乎的人影,悄没声息地从头船尾后拖着的舢板底下潜出,很快便游得不见了踪影。
  
  太阳已经有两竿子高了,从采石矶的陡壁望下去,一江湛湛,拖罟、红单,都已化作几个米粒大小的黑点。
  熊有方和泥鳅一身湿淋淋的黑衣,猫在一块巨石下,一面拧水,一面大口喘着粗气。
  “X个龟孙,日头王,照万方(3),照来照去,照得老子太阳底下晒晒衣服都怕丢了脑壳了!”
  泥鳅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纸包,拿出块泡烂的菜饼子——那可是熊小麻他们几个勒了好几天裤腰带抠出来的一点点干粮——,掰了一小块,又赶紧细细包好,小心翼翼地重又揣回了怀里,一边忙活,一边忍不住轻声嘟囔着。
  “泥鳅,莫乱讲!”熊有方瞪了他一眼:“能活着上这采石,便算得天父看顾了,你不见这江上岸上,多少残妖炮船泥窟?”他忽地笑了笑:“这得金,从没到过采石,却晓得借着红单妖船的力,读过妖书的人,便是比你我老粗高明些。”
  “高明便算他高明,”泥鳅把手里那小块菜饼子又掰作两半,把稍大的一半递给熊有方:“熊哥,先垫垫肚子——便如何高明,却还是偷鸡摸狗,见不得光明一般,癸好三年,天军从武昌下江南,三十四日进天京,岸上、江上,船帆、旗子,把天都遮去了一半,那当儿的威风。。。。。。哎,熊哥,不是有首歌儿唱得便是翼王打采石,如何唱的?”
  熊有方疲惫的脸上也仿佛一下多了些神采,轻轻哼唱起来:
  “‘一炮落下水,炸开丹阳湖;一将登采石,攻破城当涂;不是城豆腐,人是铁丈夫。。。。。。’那当儿,翼王五千岁便坐得许叔的船罢?记得甲寅四年,五千岁自天军西上安庆,闻得此歌,笑道‘莫如此唱,莫如此唱,非有千条战船,几万圣兵,本主将便是三头六臂,如何登得此天险?’”
  泥鳅黯然道:
  “这才几年啊,战船没了,水师没了,连安庆也。。。。。。熊哥,你可晓得五千岁如今何处去了?”
  “我如何得知!”熊有方摇摇头:“泥鳅,听老哥一句,且莫管旁人,你我弟兄,只顾寻得采石干回转,造出战船,也好与残妖大战。。。。。。”他忽地神色一变:“伏低些,有人来!”
  两人急忙缩在巨石后,便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径自走到二人头顶处停下,旋即一阵歙歙索索,一股腥臭的尿水劈头浇下。
  “X个龟孙!”泥鳅被尿淋得一头一脸,不由得火气,长身拔刀,纵身便跳了出去。
  “莫伤了外小(4)!”
  熊有方急忙也跟着纵出,一把拖住泥鳅,定睛看时,却见地上半捆湿柴,一个六十多岁的敝衣老者跌坐在柴捆边,裤腰带散着,一脸的惊惶错愕。
  “老丈莫怕,我等是天。。。。。。许老四,原来是你!”
  那老汉也已挣扎着爬起来:
  “熊、熊老爷,你、你。。。。。。”
  这许老四原本住在和州城外许家村,熊有方还是酸天福的时候驻军村里,为了收门牌税(5),曾经和他一家人激烈地争吵过一番。
  “你们、你们这算哪朝哪代的王法?才四个月功夫,便换了三个长官,每换一个就要换一次门牌,收一回门牌税,我们小门小户,如何付得出?”
  泥鳅还记得那时许老四便是怒吼着,乞求着,哀号着,翻来覆去着这样一句话,他更记得便是自己一把抢过老人紧攥着的半吊铜钱,还把他推了个趔趄。
  熊有方和泥鳅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握紧了刀柄,又不约而同地松开了:不能啊,错了一次也罢了,还能再错下去么?
  “许老四,你莫怕,天父在上,我兄弟必不害你性命,你回去,说与不说,都随得你。”
  许老四刚颤颤巍巍地立直身子,闻得熊有方此言,登时气得满脸通红,白须乱飞:
  “你们两个怎么说话呢?把我许老四当什么人了?我报官害你们作甚!”
  “你、难道。。。。。。”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诧异。
  许老四笑了:
  “你们抢我铜钱我自然光火,太平,太平,便如此的太平么?可熊老爷,就是那天罢,你队里一个弟兄趁乱偷拿了我儿媳一个银钗,你即刻鸣鼓集众,把那弟兄当众审理明白,就地正法,后来你们打仗,几番从村子里过,不论胜败,再无一人,敢妄取民间一草一木。熊老爷啊,说我不生你们的气,是假话,可这苛捐杂税,你们有,官兵也有,但说到军纪,官兵和你们相比,简直就是一群禽兽了,唉!”
  他的脸色渐渐阴郁了下去:“你们不知道,自官兵来后,烧抢淫掳,无恶不作,我家房子叫他们给拆了去修营盘,儿子给抓差修卡,摔死在崖下,儿媳也给这帮混蛋逼死了,只剩我老汉一人,流落到这里,你们说,你们说,我是该恨你们,还是该恨官兵呢?”
  泥鳅听毕,长吁了一口气,熊有方却惭愧地低下头去:
  “许老四,你莫再讲了,残妖作恶是其本性,我天朝官兵如此扰民,实是无颜对众乡亲了。”
  许老四望望二人身上:
  “熊老爷莫如此讲,小老儿适才还害得二位。。。。。。对了,如今风声这般紧,这沿江几百里,到处是官兵的炮卡,你二位冒险上矶,定是有什么大事罢?”
  “我也不瞒你,我二人冒如此风险,是为了两包采石干而来。”
  熊有方沉吟半晌,这才缓缓道出了原委。
  “难,难哪!”许老四听毕,为难地挠了挠头皮:“不瞒二位,自官兵占了这里,终日骚扰,又到处设卡子,收厘金(6),这大小商贩,歇业的歇业,搬家的搬家,早就剩不得几家,采石干是小本买卖,更经不得折腾,这不,镇上一共一十三家做这营生的,如今关张得一家不剩了。”
  二人闻言,脸色登时都变了:
  “许老四,这采石干关乎我天国江山社稷的运数,你老行行好,千万帮我弟兄想个办法,将来一统太平之日,必奏明我主天王。。。。。。”
  许老四连连摆手:“别别别,你们别急,让小老儿想想,想想。。。。。。你们哪,以后回来,少给我们老百姓添堵也就谢天谢地了,别的咱也不敢指望。。。。。。对了对了,柴老实,柴老实会做这活计,和我最好,我便去找他,便去找他!”
  “这。。。。。。他能答应么?”泥鳅问道。
  “当然,当然,慢说我和他的交情,他当初饿馁,全靠你们长毛粥厂活命,他老婆寻短见跳河,也还是长毛给救上来的。”
  熊有方沉思片刻,抬起头来:“这样罢,泥鳅留下,许老四,我和你去一趟。”
  许老四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路上光卡子就有三处,你们这一脑袋长毛。。。。。。你两个好汉不怕死,小老儿我还是怕的。”
  
  “熊哥,你说,这许老四信得过么?”
  望着许老四佝偻着远去的背影,泥鳅咽了口菜饼子,不放心地问道。
  “不知道,信得过信不过都得信,我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熊有方裹着已经半干的衣服,面色平静地躺在巨石后,仰望着天上的浮云。
  
  注释:
  1、 银岛:在镇江,当时英国领事馆所在地;
  2、 彭军门:彭玉麟,湘军水师大将,当时任长江提督、兵部右侍郎;
  3、 日头王,照万方:洪秀全自称是太阳,所以如此说;
  4、 外小:太平军对百姓的称呼;
  5、 门牌:天国对境内城乡每家每户都要求张挂门牌,并收取门牌税,后期因财政困难,往往浮收,有些地方甚至换一个长官就换一次门牌,收一次税,民怨甚大;
  6、 厘金:清方为解决军费不足问题,允许将领在防区内自行设卡,对过往商人收取厘金,此弊政自1853年雷以諴在扬州仙女庙始作俑,至民国时方废除,严重影响了商业的发展,并加速了军阀割据局面的形成。
  
  
  (七)
  
  太阳渐渐地高了,又渐渐地低了,几点星帆,稀稀落落地点缀在大江之上。
  
  “熊哥,好久了,那许老四该不会反草(1)把咱哥俩给卖了罢?”
  泥鳅的衣服早已一点点捂得干了,心情却也似乎因此一点点变得燥急了起来。
  “应该不会,”熊有方沉吟道:“他若反草,妖兵妖练早就来了,如何能待到这般辰光?我倒是怕这兵荒马乱的,采石干。。。。。。”
  正说着,山崖那边,忽地响起一阵歙歙索索的细微脚步声。两人脸色都是一喜:
  “来了。”
  
  许老四吭哧吭哧爬上崖来,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一面喘,一面把两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大油纸包塞到熊有方手里:
  “哎唷妈呀,可累死我了,这柴老实针鼻儿大的胆子,小老儿好说歹说,好歹给做了两包,唉,这世道,人情比纸薄,半点也不假。”
  熊有方把油纸包小心翼翼放进革囊里,从胳膊上褪下个金钏,递了过去:
  “偏劳你了,这金钏,便当作使费好了。”
  许老四犹豫片刻,伸手接过:
  “也罢,不是小老儿贪心,这柴老实一番惊吓,却不能叫他白受罢。熊大人,泥鳅爷们,你二位在这里耐心猫到日落,顺着那条小路去码头,寻条下水船,和来时一样,照样画葫芦回天京罢,小老儿这便回去了。”
  熊有方和泥鳅正待再客套几句,忽听不远处,许老四适才来路上,响起一阵铿锵喧哗之声:
  “柴老实,你瞅明白了?那两个长毛贼,果是往这里来了?”青布头巾,青布号衣,刀枪、棍棒、旗帜、绳索,足有五六十号壮丁。
  “回、回练总老爷话,不、不会有错,是许、许多日子前见过的长毛,自小人家里出来,便、便直奔这条路下去了。”
  “嗯,我来问你,他们奔这里来,是你亲眼所见?”
  “是、不、不是不是,是、是小人估摸着。。。。。。”
  “混帐东西!这样大事情,能胡乱估摸么?本练总出一次队,每个练丁便是二斤酒,二斤肉,半吊足钱,你。。。。。。”
  “该天杀的柴老实!”
  熊有方等三人躲在大石下,不敢出声,也不敢乱动,六目相交,心中无不这样恨恨咒骂着。
  “老爷别和这刁民一般见识,”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劝那练总道:“照学生看来,这两个发逆必是顺此小路,直奔码头,妄图混出卡子逃窜。”
  “奶奶的,不早说!”练总骂道:“兄弟们,给我撵!”
  他忽地回头,看一眼身边瑟瑟发抖的柴老实:
  “来人,把这混帐绑了!”
  柴老实大惊:
  “老、老爷,我冤,我冤哪!”
  “你冤老爷不更冤?快绑上!”练总嗔道:“此番拿住发逆,算你小子走运,若拿不到,老爷也不能白出钱出力,只好把你小子割了舌头送官,就算是长毛窝主——愣着做啥,还不给老爷我追?”
  
  练丁们的呐喊声杂着柴老实的哀号声,很快湮没在江风江涛声里。
  “许老四,此番连累你了,”熊有方歉然道:“你速走,速走!”
  许老四连连跺着脚:
  “你们哪、你们要打来便打来,要退走便退走,何苦这样偷鸡摸狗地跑了来?你们这下子可把小老儿我给害惨了!”
  他话锋一转,瞠目道:“叫我走?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嘛子办,走得了就走,走不了就拼呗!”泥鳅哼了一声。
  “走?拼?码头已去不得,官兵、团练,那许多人枪,你们两个浑身是铁,能捻几根钉子?再说,你们身上,还背着几万条性命,死不得啊!”
  熊有方和泥鳅都低下头,不再言语。许老四急了,一把一个,拽住两人衣袖:
  “愣什么愣?还不跟小老儿走?”
  
  “崖下这去处叫做望渔津,原是江上捕夜渔避官家渔税的苦哈哈们泊船的浅滩,如今江上风声紧,渔船都归大渡了,可这采石沿江五十里,除了码头大渡,便只有这里下得水。二位都是老船客,好水性,下江这点水路,好歹漂得过罢?”
  许老四一面走,一面小心翼翼地望着崖上和四周,见没什么动静,顿了一顿又道:“这条乱石小路是小老儿打柴采药摸出来的,没第二个人知道,你们下了水就赶紧游得远远的,没事莫再回来祸害人了!”
  熊有方使劲拍了拍许老四佝偻的腰背:“许老四,你宽草,我们天兵若再来,必是带了几百号战船打回来。”
  “不好了!”
  走在最前面的泥鳅忽地跑了回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熊哥,你来看!”
  
  望渔津,嶙峋山崖边伸出的一片浅滩上,新搭出一抹凉棚,棚外或坐或躺着八、九个标兵,凉棚顶上,有气没力地耷拉着一面红旗,红地,白字:
  官办船厘。
  许老四脸色登时煞白,口中不住叫苦:
  “该天杀的官兵,啥时候在这兔子都不来的地儿添了个厘卡!”
  熊有方看了泥鳅一眼,点了点头:
  “泥鳅,此番用得上你我弟兄的大刀了。”
  泥鳅会意一笑:
  “熊哥,留神着采石干,老四,你歇着,看爷们诛妖!”
  两人呼啸一声,齐刷刷拔刀跃起,几个兔起鹞落,已扑到凉棚边,刀光过处,登时砍翻了两个。
  “长毛!”
  标兵们惊呼着跃起散开,但旋即便发觉对方不过两人,胆气稍壮,摸刀捻枪,又重新围拢上来。
  “当我者死!”
  熊有方和泥鳅如两头出山猛虎,两口钢刀旋舞如飞,连连惨呼声中,标兵们一个又一个地倒下去。
  “砰!”
  一声枪响,熊有方魁伟的身躯猛地晃了一晃,旋即又怒吼着扑了上去,转瞬间,那个放枪的营弁,和剩下的两三个标兵,都被两人的钢刀,劈倒在凉棚外的血泊之中。
  “熊哥、熊老爷,你没事罢?”
  许老四从山脚奔出,和泥鳅一起扶住了熊有方。
  枪声的余音,犹在江面山崖间回响着。
  熊有方拄刀挺立着,胸口血糊糊的一大片,嘴角却挂着笑意:
  “这妖崽子,惶急之下,没装子药(2),否则老熊早升天见天父去了。”
  两人都吁了口气。熊有方放开刀柄,伸手解下染血革囊,小心地系到泥鳅身上:
  “兄弟,你快下水,带着这采石干,顺江直游进天京去。”
  泥鳅一惊:
  “熊哥,嘛子这样子讲,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便了。”
  熊有方怒道:
  “糊涂话!我如今中了枪,下不得水,如何拖累你?”
  “熊哥。。。。。。”
  熊有方真急了:
  “你再磨蹭,须误了天国江山社稷!”
  泥鳅一咬牙:
  “熊哥,天父看顾!”
  
  “许老四,你速走罢,莫陪我白送了性命。”
  见泥鳅已游得远了,熊有方转脸看着许老四道。
  许老四苦笑一声:
  “小老儿不想死呢,可是晚了。”
  他伸手一指,顺指望去,团练的旗帜缨枪,已在不远处的山石尖跳跃。
  熊有方扫视一眼周围,见凉棚里堆了几桶火药,捂着胸口的伤处,慢慢走了过去:
  “许老四,有火镰没得?”
  许老四黑着脸,寻了根干柴,哆哆嗦嗦地点起根火把来:
  “也罢,也罢,小老儿这把年纪,没亲没故的,活也活得够了,熊老爷,听你们王爷讲道理(3),你们活着坐小天堂,死后便上大天堂,永远享福,永远威风,如何,让小老儿也沾些光罢?”
  熊有方朗声长笑,宽阔的脸膛被火把照耀着,显得一片明亮:
  “好老四,来来来,你我同登天堂享福!”
  许老四跨前一步,又停住了,把火把递给熊有方,伸手捋下金钏,放在凉棚口的地上:
  “欠柴老实的采石干钱还没给呢,都上大天堂了,好歹不能辱没了天国的颜面。”
  
  “轰!”
  
  当惊魂未定的练丁们战战兢兢地蹭到夷作一片白地的凉棚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禀老爷,棚外俱是官兵的骸骨,棚内死了两人,都炸得烂了,连脑袋也找不着。”
  练总嘟囔着咒骂了几句,忽见不远处金光灿灿,见是个金钏,赶忙奔去捡起,揣进怀里:
  “呸呸,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也罢,这回总算没干赔本买卖,来人哪,把那小子放开罢!我说柴老实,你想明白了,长毛就是两个人,是也不是?”
  “那个、是!是!”
  柴老实嗫喏着呆立在原地,不住揉着被绑得酸麻的胳膊。
  “你咋地还不滚?”练总不耐烦了:“留你条性命就算本老爷格外开恩,咋了,你还想领赏不成?”
  
  夕阳下的江水,默默地向东流去。
  泥鳅头也不会地奋力划着水,他的眼睛湿润着,也不知是血水,江水,还是夺眶的泪水。
  
  注释:
  1、 反草:太平天国术语,草就是心,反草就是变心;
  2、 子药:老式火枪装填的弹丸铁砂之类;
  3、 讲道理:太平军有定时择地讲道理的制度,多是利用宗教语言鼓励军民的信心。
  
  
  (八)
  
  天京城内,见王府大殿。
  
  几天的功夫,见王似乎又长高长胖了一些,或者,是跪在地上的泥鳅,和立在两厢的仆射(1)听使们又瘦了些的缘故罢。
  他的心情似乎不算很好,虽然那梦寐以求的两大包采石干,此刻正摊放在他面前的案子上:
  “这真便是那采石干?尔莫欺本藩年幼,不信天父眼针针(2)。。。。。。”
  “禀千岁,”不待泥鳅开口,一个仆射躬身插嘴道:“这的的确确是采石干无疑。”
  “放肆!”见王怒道:“本藩让尔开口了么?尔见识多,还是本藩见识多?本藩尚不认识,尔如何便认识了?”
  “小卑职罪该万死,罪该万死!”那仆射登时脸色惨白,急忙俯伏在地,连连磕头不已:“千岁智慧乃是天排定,烛照万里,算无遗策,小卑职自然望尘莫及,不过、不过小卑职乃是采石本乡本土长成,癸好三年入的圣营,那个、那个。。。。。。”
  见王见他磕头磕得滑稽,不禁“噗哧”一乐,旋即板起脸来,又白了他一眼:
  “算了算了,有何要紧,便如此着忙——喂喂,本藩尚未问尔,那阶下跪着的,尔是何人啊?”
  泥鳅一身透湿,尚未全干,跪在阶下多时,衣衫粘在肌肤上,浑身甚是不自在,闻得见王问他,急忙禀道:
  “禀千岁千千岁,小卑职姓许,诨名唤作泥鳅。”
  “此名字好,此名字好,” 见王脸色更愉,竟一下子蹦到宝座上:“泥鳅,算尔真心扶王顾主,本藩奏明天王,必定。。。。。。”
  他忽见那装采石干的革囊犹在脚边放着,便又是一皱眉:
  “又脏又破的,没来由污了本藩殿角!”
  说毕,一纵身跳下宝座,稳稳站定,左腿如青松傲雪,右脚若流星赶月,便听砰得一声,将那破革囊一脚踢得直飞出殿外,身形步法,煞是潇洒矫健。
  “千岁!”
  泥鳅一声惊呼,顾不得礼节体面,一骨碌滚过去,抱起革囊,转身又跪伏在阶前。
  见王本待发作,见泥鳅滚得狼狈,却又忍不住乐了:
  “泥鳅,尔这般好耍么?”
  泥鳅跪在那里,紧紧抱住革囊,夺眶而出的泪珠,不住滴落在革囊上:
  “千岁,您知道么,这革囊虽破,却还沾着酸天义熊大人的血水!您、您。。。。。。”
  见王见他激动,脸上也登时肃然:
  “哦哦,哦哦,如此便是本藩的不是了,本藩的不是了,泥鳅,我说泥鳅,你莫哭莫哭,听本藩说,升天头等好事,宜欢不宜哭,尔且下去,便在本府食饭,头更时有洋船送洋兄弟偷过洲上,尔可搭船同去,无需辛苦泅水了。”
  两个听使搀扶着已站不稳的泥鳅走出殿门,见王吁了口气,一屁股坐回宝座:
  “都散了散了罢,莫误了本藩玩耍。”
  他拈起块采石干,放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又吐出来:
  “也便稀松平常么,枉本藩一番折腾了。”
  他忽地瞥见那适才插话的仆射仍呆呆立在原地,不禁笑道:
  “尔还不去,莫非想偷闻本藩采石干的香气?”
  仆射慌忙又跪下:
  “千岁恕罪,小卑职这便不闻,这便不闻。”
  见王啪地一声,把两包采石干掷在仆射面前:
  “速去,把这物事将去后院赞王(3)送本藩的玻璃金鱼池,江水浸过,人须食不得,喂鱼大约还好——尔闻便闻了,须不得偷食!”
  那仆射抱着采石干已走到殿口,却又被见王叫住:
  “尔且住。。。。。。尔记心好,或许记得,适才泥鳅提及个甚酸天义,本藩曾见过么?”
  
  注释:
  1、 仆射:太平天国官制,天王宫殿外廷设仆射,担负贴身警卫工作,前期东王和后期地位较高的王,府中也设仆射;
  2、 不信天父眼针针,这句古怪的话是杨秀清代天父下凡时所说,意思是告诫大家诚实,欺骗上帝是无用的云云;
  3、 赞王:蒙得恩,广西平南县大朋花王水马铃村人,拜上帝会元老,本名上升,避讳改得天,复改得恩,初封御林侍卫,职同总制,壬子二年升殿右二指挥,癸好三年七月升殿左七检点,旋升春官又正丞相,乙荣、丙辰际封赞天侯,天京事变后,任朝长、督率,升赞天豫,旋避讳改掌率,升赞天燕,总理朝政;戊午八年夏秋封中军主将、赞天义,次岁夏秋,封赞王,钦命文衡副总裁,辛酉十一年四月病故,子时雍嗣。赞王是天王爱臣,自定都天京至病故,从没出过天京半步,其王府在城南马道街,至今主体尚存,院内旧有精美金鱼池一个,英国翻译官富礼赐应邀做客时曾对之大加赞赏。
  
  (九)
  
  "砰砰砰"、"乓乓乓"。。。。。。
  
  当有气没力的胜角声,在酷暑燥热的空气里,没完没了地传遍九袱洲的每一个角落时,
  窝棚里、炮垒上,每一个有事或没事、有气力或没气力的兵将,都本能地起立,望一眼望楼上磨动的旗色,然后立即没命般纷纷跑向洲上同一个所在。就连灌木枝上恼人的蝉儿,也都知趣地止住了喧嚣。
  惟有芦苇丛里那片被破渔网遮住的旷地上,乒乒乓乓之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小卑职叔父托小卑职拜上贡王千岁,战船工期紧,没得法儿去听嘛子讲道理,千岁担待些儿。"
  已升了揪天福的何得金看看泥鳅,又看看贡王,一脸为难的神色:
  "千岁,如何说?这船期不赶不中,可福千岁(1)难得登洲讲道理,许叔如此怠慢,千岁知不道也就算了,若知道,必是大怒道:我天朝诛妖,万样皆靠天父大显权能,讲道理也不至,如何认实天情?,这便如何是好?"
  贡王略一沉吟:"干王己未九年方进京来,如何识得你许叔?若果识得,许丞相当年如何威风,今日早做得朝将、主将(2),还用做此恩赏丞相么?走吧,"他用手指了指芦苇丛里,那被无数破渔网严严实实遮蔽着、已看得出形状轮廓的大拖罟战船:"天父权能,呵呵,本藩指使它,不若指使此船日后大显权能来得牢靠些呢。"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圣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真道岂与世道相同,能救人灵,享福无穷。智者踊跃,接之为福,愚者醒悟,天堂路通。天父鸿恩,广大无边,不惜太子,遣降凡间,捐命代赎吾侪罪孽,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炎夏正午的日头下,九袱洲上最大的一块旷地,高高搭起的讲台四周,密密匝匝的几千面五色旗帜,和两万多顶红黄风帽(3)、头巾下,两万多张嘴或诚惶诚恐、或有口无心地跟着台上的干王念完最后一段礼拜文,正一面偷偷擦着白毛汗,一面心急如焚地等着那一声散福锣,好真正沾一沾天父的光,去分享那每礼拜只有一次的干粮饼子。
  干王从拜垫上立起身来,负手走到台口,扫视着台下的芸芸众人,心里不由地长叹了一口气:
  "人心冷淡,人心冷淡啊!"
  他略定了定神,一挥手,干殿礼部一尚书、礼部二尚书、兵部尚书、文正总提、吏部左编修(4),立即抄起两把胡琴,一个唢呐,一具手风琴和一管小号,吱吱呀呀地奏起圣乐来。
  "诸位兄弟,"
  干王清亮的声音,和着忽高忽低的乐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兵将的耳朵里。
  "昔我真圣主起义金田,席卷万里,立小天堂于天京,虽清妖百万,铜关铁卡,攻必取,战必克,何哉?盖众兄弟只知有天父兄,不知有妖魔鬼,万事自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故任那妖魔一面飞,也难逃我天父手段也。如今天兵处处胜守(5),疆场日蹙,国势日衰,何哉?只缘众兄弟心口不一,不真草(6)对实上帝,便是适才礼拜赞颂,亦是有口无草,口是草非,须知诸凡惑心乱耳之谈,摈于九霄之外;一切炫目迷魂之弊,绝于方寸之中,则胜邪之方由此而得,即胜敌之策由此而成,以此克邪,何邪不克?以此歼敌,何敌不歼耶!夫惟。。。。。。"
  "轰轰~~~"
  干王话音未落,几颗开花弹忽地从江面上飞来,掠过众人头顶,落在旷地尽头不远处的苇塘里炸开,挨得近的几百兵将躲避不及,被溅起的污泥浊水,和星零四散的草屑苇梗,弄了个一身一脸。
  众兵将久经战阵,并不惊惶,略一慌乱,便纷纷向江面望去,只见一艘拖罟扯着满帆,趾高气扬地驶过洲岸,直向下游开去,只甩下船上湘军兵勇们一串声的讥诮笑谑之声。
  "何敌不歼,X个龟孙,若有手段,便把这满江的妖兵红单、拖罟歼上一歼把老子看一下。。。。。。"人丛里,不知什么人恨恨道。
  "放肆!何人胡言乱语,站出来!"
  干殿兵部尚书甩下手里小号,冲到台前厉声喝道,台下登时一片寂静,随即却更骚动得厉害起来。
  干王微笑着走过去,拍了拍兵部尚书的肩头,示意他后站:
  "适才那兄弟道得不错,天道弥,人道近,惟先诛目前之妖,方可望无穷之福,诸位兄弟,尔等可知,当如何诛此目前红单、拖罟之妖么?"
  "禀福千岁,小卑职等以为当广募巧匠坚材,多造些大红单、大拖罟,打他清妖龟孙下江喂王八。"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人丛里传出,话音甫毕,便是一片哄笑叫好之声。
  干王也笑了:"贡王弟,此兄弟是何人?"
  "禀王兄,此兄弟叫泥鳅,平素打仗奋勇,前日蒙天王大开天恩,方赐了、赐了不知什么天豫之爵,他叔父便是。。。。。。"
  干王摆摆手,转身对着台下大声笑道:
  "泥鳅兄弟,尔如此想,足见尔真忠报国,惟尔知其一,未知其二,何哉?阵战之胜,胜之小也,谋略之胜,方是大胜。彼清妖炮船既多,气焰复盛,我天国便如样造得,一般教练,天父看顾,将兵用命,不过一胜一负之局,江上妖氛甚炽,一统太平,须待何时?"
  这番话却是入情入理,台下兵将纷纷点头,不觉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本藩便讲个外邦掌故与诸兄弟听,"干王缓缓坐下,继续说道:"昔岁法兰西侯拿破仑氏与英吉利邦(7)交战,那英吉利邦素善水战,法邦累战不利,拿破仑愤懑,日夜督造战舟不辍,有英吉利叛将自本邦来降,谏道:侯何不尽废旧战舟,萃举邦之智力,造炎轮战船(8)千百,我有彼无,必能大胜耳,拿破仑氏以为故事所无,叱而不听,卒无成功。诸位兄弟,本藩已奏上我主天王陛下,请以国库资购洋轮战船五十艘,溯江上剿,荡灭妖舟,指日可待!"
  "诛妖!"
  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呼喊,虽然久饥无力,旷野之上,万众之中,却也显得颇有些慷慨激昂。
  干王也激动得站了起来:
  "诸位兄弟速去食饭,少顷本藩尚有礼物相送,人人皆有。"
  
  狼吞虎咽地吞下久违的面饼之后,两万多兵将,每人都领到一本《军次实录》(9),黄纸精刻,崭新整齐的书口兀自散着墨香。
  "真管,"熊小麻闭着眼睛,轻轻嗅着书皮儿:"这香的,都快赶上面饼子了。"
  
  "哎,我说泥鳅,这官服无着落,黄风帽却是发与尔一顶的,如何不遵制穿着?"
  江畔,贡王和泥鳅、何得金几个静静地坐着。
  泥鳅低头不答,只顾闷闷地望着江面。何得金叹了口气:
  "唉,千岁,您还不知么?他许叔偌大功劳,于今尚著得红风帽,叫他如何戴得黄风帽?"
  贡王也叹口气:
  "也罢,爱戴不戴,横竖六爵眼见多过圣兵了。"
  "洋兄弟,洋兄弟!"
  泥鳅忽地看见一个洋人从江滩上走过,急忙大声招呼着。那洋人是英国人呤唎,本是忠王麾下洋将,前些日子,和泥鳅同搭一条洋船上洲踏看炮台的。
  "洋兄弟,我且问你,"没等呤唎在他们身边坐定,泥鳅便一把拉住他,急切地问道:"你不是干过英吉利水师么?适才干王千岁所讲,是也不是?"
  呤唎侧着头,若有所思:
  "其实这个故事是干王殿下的西洋朋友在香港时讲给他听的,那个给拿破仑提建议的是花旗国人富尔敦,不是我们英吉利人。"
  何得金急道:
  "哎呀我的洋兄弟,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干王的计策,行得?行不得?"
  呤唎沉默了良久,缓缓摇了摇头:
  "那时候的法兰西,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发达的军火工业,有大批知名学者,熟练工匠,还有长长的海岸线和大陆无敌的陆军,所以富尔敦才提出这个大胆的建议,可谓对症下药,如今的天国,唉,上帝与你们同在!"
  呤唎瘦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江滩上,贡王他们几个却还呆呆地坐在原地,不说也不动。
  
  "乒乒乒!""砰砰砰!"
  芦苇丛里那片被破渔网遮住的旷地上,乒乒乓乓之声,一刻也未曾停歇。
  
  "会有的,煤炭,工匠,还有洋兄弟说的那些西洋玩意儿,统统都会有的,"不知过了多久,泥鳅突然抬起头来:"只要我们能先造得大拖罟,胜得江上清妖,洋船、洋军火,天下太平,便都会有的。"
  众人都抬起头,眼睛里绽出了光彩,熊小麻更是拍起掌来。
  "这拖罟的桅楼也快竖起,须提防清妖觑见作怪,"贡王一面沉吟,一面从腰间摸出个精巧的烟袋锅来:"这吕宋烟锅还是辛酉岁,富礼赐翻译官(10)赠的,前番那渔丈不是相中?去,小麻,将去,更后多换几张大网把你许叔!"
  "殿下!"何得金惊道:"前番换网,您已将金镯银条脱用尽,此烟锅乃殿下爱物,如何。。。。。。"
  "糊涂话!"
  贡王怒喝一声,旋即和缓了神色:
  "莫说真忠报国那些大话,便这拖罟一日不成,清妖炮船一日不退,本藩便留此烟锅,也无黄烟可食了。"
  
  注释:
  1、 福千岁:后期天国诸王都在千岁前缀一个字,如福千岁、荣千岁、喜千岁、禄千岁等等,干王称福千岁;
  2、 朝将、主将:天国后期在王爵和主将之间设立天将、朝将、神将等职位,而主将地位则和义爵相当或略高;
  3、 风帽:太平军将领戴的便帽,高级将领为黄风帽,中低级将领为红风帽;
  4、 六部尚书、文正总题都是王爵的属官,编修则是六部尚书的属官;
  5、 胜守:太平军术语,就是败退;
  6、 真草:太平天国讳心为草,真草就是真心;
  7、 法兰西侯、英吉利邦:洪秀全不但不允许古代帝王称帝王,也不许外国称国,所以英国、法国都只能写成邦,而拿破仑自然也只能做法兰西侯了;
  8、 炎轮战船:太平天国以为上帝叫爷火华,所以避讳火字,凡火皆以伙、炎等代,炎轮船就是火轮船;
  9、 《军次实录》:干王1860-1861年率兵出征,仗虽然打得一塌糊涂,却沿途写了许多诗文,回京后汇编出版,即《军次实录》一书。
  9、 富礼赐翻译官:庚申十年英国派军舰怪物号驻泊下关照顾英方利益,富礼赐为驻船翻译,与干王、幼赞王和忠王弟李明成等天国大员交情甚好。
  
  
  (十)
  
  已是秋上了。
  虽然太阳依旧是毒的,江风依旧是热的,但九袱洲上的芦苇,却早已拔节抽穗,黄黄白白地,弥漫在广阔的江渚上。
  
  芦苇深处的那片船厂凹地上,密密匝匝地聚集了好几千兵将,几千对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人丛当中,那个被无数层插满芦苇江草的破渔网严严实实覆盖着的庞然大物。
  熊小麻领着百十号穿红戴绿的小把戏,笑嘻嘻地围拢在那庞然大物四周,各人手心里,都紧攥着根一头连在渔网上的长绳。
  熊小麻的小脸被日头晒的红红黑黑的,一边用手背擦着额头眼睛上的汗珠,一边不时着急上火地瞥一眼何得金手里的胜旗(1)。
  “何哥,好了么?”他就算站得住,那些小把戏们却已开始抓耳挠腮起来。
  何得金看向贡王,贡王又朝席蓬口端坐着的许丞相望去,许丞相点点头:
  “得金,行了。”
  何得金一跃跳上条底儿朝天的破船船底,神色凝重,高举胜旗,用力挥了三下。
  “一、二、三~~”
  百十号小把戏齐声吆喝着,用力扯开一层层破渔网,一艘舵楼高耸,桅杆插云的拖罟大舟,赫然展现在众人眼前。船身通体,髹着鲜艳的朱漆,秋日照耀下,闪烁着灿烂的光彩。
  “好哇!”
  兵将们略呆得一呆,便不约而同欢呼雀跃起来。许多年老的将佐、能人,更喃喃地诵起赞美诗来。
  贡王的双手颤抖着,不住用袖角拭去夺眶而出的老泪:
  “九年、九年了啊,本藩自癸好三年进天京便在这大江边上任职,日盼夜盼,终于、终于。。。。。。”
  他颤颤巍巍地立起身来:
  “众兄弟!今日我天国得有如此战船,除却赞颂天父主张、天兄担当,天王鸿恩外,大伙儿须莫忘了酸天义熊大人,也莫忘了许丞相这番心血啊。”
  他的声音哽咽着,再也无法说下去。兵将们笑着,跳着,早已把许丞相、老根,和船厂里那些骈手胝足的工匠们围在垓心,不住地抛起,接住。
  许丞相面无表情地任凭兄弟们折腾,仿佛这些日子的殚精竭虑,已耗尽了他每一丝的精力。老根却涨红着脸,一面讨饶,一面兴奋地不住絮叨着:
  “知道么,知道么,这红单是广船,底尖,船重,三面安炮,不论上水下水,都驶得快,打得猛,而且船身结识,耐得风浪炮火,就是太笨重,驶不得浅水,而且一旦没了风就没咒念了,本来么,那原是跑南洋的海船;拖罟是上江船,首尾有舵有楼,掉头快,炮火凶,还涉得浅、抢得滩,只是底平船轻,当不得大炮礁石,可咱们许丞相这手艺,啧啧,咱这拖罟大船,两艄高,船底尖,破得浪,上得滩,你们瞧瞧瞧瞧,这舵,这龙骨,这。。。。。。哎哎,兄弟们兄弟们,别,别,我这把老骨头。。。。。。”
  “唉,可惜熊哥没能见到这一天!”
  何得金不知何时已从船底上下来,手里不住摩娑着熊有方留下的单筒千里镜。
  “得金,愣着作甚,泥鳅,泥鳅呢?”
  贡王吃力地拨开人群,朝他挤过来。
  “糟了!”何得金一下跳起老高:“适才起就没看见他,还等他登舟驾船呢。”
  说话间,百十条汉子已哄叫着扒开三道泥堰,堰外的江水翻滚着漫进凹地,圈子里的兵将欢快地跳着,喊着,闪到了安全的所在。
  江水无声地没过战船船身上那一道雪白的水线,在不绝地欢呼声中,硕大的船身慢慢地浮了起来。
  “不等他了,”贡王一转身,把手伸向许丞相:“许贤弟,尔我便卖一回老,先登这大拖罟,如何?”
  许丞相一把携住贡王的手:
  “先登便先登。”
  
  “千岁,叔,且慢!”
  贡王和许丞相一前一后,刚摇摇摆摆地踏上长长的跳板,忽听人丛中泥鳅连声呼喊,边喊边挤,转瞬便来到二人近前。
  “娃崽,什么日子,也这般没记性!”许丞相一面嗔,一面摸出手巾,递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侄儿:“擦擦,瞧你这一脑门儿汗。”
  泥鳅顾不得接,伸手从怀里扯出面大旗来,迎风展开:
  “千岁,叔,你们看!”
  “五色旗,五色旗,”许叔声音颤抖着,不住抚摸着旗面:“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啊,今天,这天朝水营的五色旗,终于又能饮得江水,晒得太阳了!”
  
  江面,风轻浪疾,拖罟大船扯着七桅满蓬,在江面上鼓浪疾行。桅尖,天国水营的五色大旗高高地招展着。
  “去去,我说小麻,根叔看你哭得可怜才带你上船来,快,上一边儿耍子去,莫上舵楼去烦大人们!”
  熊小麻被老根扯着,一步一回头地从舵楼上往下蹭着:
  “根叔根叔,小麻不敢了,小麻不敢了,其实小麻不过觉得稀奇,想问问许叔嘛。”
  根叔用袖子帮他擤了把鼻涕:
  “鼻涕虫,你好跟根叔摆摆看,稀奇,稀奇嘛子哟!”
  “您想啊,根叔,这洋船送来的坚木才那么点儿,可许叔造出的大船,喏,比运坚木的洋船还要大好多,不稀奇么?”
  “嘿嘿,小伢子不晓得了罢,”老根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我保你想破了小脑壳儿也想不透。”
  “根叔,好根叔,您告诉我,告诉我么~”
  小麻拽住老根胳膊,不住央求着。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别拽破了我这袖子,”老根见拗不过,掰开他小手,使劲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告诉你罢,这坚木只是用来做龙骨跟桅杆的,船肋船帮,甲板舵楼,都是用得泡桐,怎么样,没想到罢?”
  
  “叔,这样行么?”首舵楼上,泥鳅有些不安地叩打着栏杆。
  “你后生晓得个球!”许丞相坐在把大竹椅上,笃悠悠地望着远处回翔的江鸥:“江船不比海舟,只需龙骨、桅杆坚实,便可用得持久,船肋什么的用泡桐这些轻木不但无碍,反倒让船身变轻,可以走得浅水,上得江滩呢。”
  贡王不住用脚跺着甲板:“老弟,如此好便是好,可这清妖炮火。。。。。。”
  许丞相胸有成竹地一笑:
  “千岁,您宽草,自家手艺自家明,这船,便是洋炮轰上十炮八炮,也没得嘛子大事。”
  贡王吁了口气,忽地又想起些什么来:
  “得金,这船便造好了,如何不安炮位?”
  “禀千岁,洲上多是铜铁土炮,便有数几门洋炮、洋庄(2),也不合战船之用,洋兄弟呤唎前日已过江南去采办水战炮位了。”
  他站在船头,环视了一下江上,又笑道:
  “娘娘的,这些清妖,平日里扬帆鸣炮,猖狂得很,怎地,天国水营一艘没安炮火的空船出江,就都吓得不敢出来了?”
  众人举目四望,但见碧空湛湛,江水汤汤,只望得见星星点点几艘渔舟,两岸清营兵勇想是看得呆了,竟没一枪一炮朝战船打来。
  “千岁,何大人,回罢,这没炮的空船若让清妖识破,伤了我天朝水营的锐气便不好了。”泥鳅见天色不早,上前禀道。
  贡王点点头,何得金会意:“许叔,回罢,回泊九袱洲内小江便了。”
  许丞相点头,一瘸一拐地向舵位走去。
  “小江?得金,九袱洲小江又窄又浅,口外尚有多少淤滩,这偌大战船,如何进得?”贡王惊道。
  何得金未及答话,泥鳅抢着笑道:
  “千岁,您识得我叔这多年,如何不晓得?这小江旁人进不得,清妖拖罟、红单更进不得,我叔说进得,便是进得。”
  
  此刻,许丞相正倚在后舵楼上,脚攀舵柄,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空旷的江面:
  “没得道理哟,这清妖的红单、拖罟,满江战船,都猫到哪个地界儿去了?”
  
  注释:
  1、 胜旗:太平军术语,督战用的小旗,旗色与督战主将大旗旗色相同;
  2、 洋庄:当时的俗语,称用西洋反射炉所炼熟铁铸造的前膛炮为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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