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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家国梦__翼王坪 - 石达开纪念堂
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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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城 (十)~(十二)

喵喵2001

  
  (十)
  
  “可怕,太可怕了,”断了一条腿、少了一只耳朵的少佐克根木血肉模糊地躺在担架上,失魂落魄地喃喃着,“他们明明已耗尽了弹药,也丧失了射界,可他们就是不撤退,一步也不撤退,威利、威利。。。。。。”
  戈登黯然地望着担架后,克根木七零八落的部属们,没有威利,很多熟悉的脸孔都消失了。
  他无言地挥手,担架蹒跚地远去了。
  
  “威利大尉战死在第二道石垒上,克根木少佐的耳朵,是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叛军伤兵,用牙齿硬生生咬下来的,上帝啊。。。。。。”
  
  戈登凝视着不远处,已被轰作一片废墟的石垒,残垣断壁,兀自冒着缕缕青烟,满地伏尸的瓦砾场,死一般地寂静着。
  背后传来几声低沉急促的口令,和匆忙零乱的脚步声,他一回头,便看见雷纳德的水兵们正神色肃穆地集结着。
  “你们。。。。。。”
  “长官,我们的敌人已经充分表现了他们的勇敢,现在该轮到我们西洋人用战斗捍卫自己尊严的时候了。”
  “可是,你们的人数。。。。。。”
  雷纳德扫视着自己的部下们: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水兵,也是唯一全部西洋人组成的分队,而且,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戈登沉思半晌,有力地点了点头:
  “我想叛军方面的伤亡和弹药消耗也已经到了极限,你们上罢,我用臼炮掩护你们的纵深。”
  
  这些水兵人数不多,岁数也多半已经不很年轻了。
  但他们当中,却颇有些参加过大沽口(1)甚至克里木战事的老兵,虽然平素吊儿郎当不好约束,甫一跃出战壕,队形,动作,却个个斩截利索,不一会儿功夫,二百来个匍匐的身姿,便已运动到废垒前不足五十米的地方。
  “嘟嘟~”
  雷纳德弯着腰,急促地吹了两响汽笛,身后匍匐前进的水兵们齐刷刷顿住,飞快地上了刺刀。
  “轰轰~~”
  臼炮弹嘶叫着掠过他们头顶,落在面前那一片死寂的废墟中,剧烈的爆炸声和灼人的气浪掀起,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嘟~”
  雷纳德一声长笛,抽出佩剑,第一个跃了出去。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越来越近的废墟里还是沉寂着,死一般地沉寂着,原本春雷般炸响的铜铁炮,爆竹般清脆的滑膛枪,炒豆般绵密的火绳枪、抬炮,此刻全都哑了,只有远处娄门城墙上的三千斤铜炮,偶或无力地吼叫着,抛来几把铁砂,几个铁球。
  雷纳德摒住呼吸,纵身一跃,已扑进了第一道石卡。
  
  石卡燃烧着,每一样可以燃烧的东西都在燃烧着,旗帜,武器,木料,尸体。
  几十个空空如也的火药桶横七竖八地在地上滚动着,瓦砾场中,到处横陈着打到炸膛的铁炮抬枪。
  “原来叛军的弹药。。。。。。啊!”
  跟着冲进石卡的一名水兵话未说完,忽然惨叫一声,倒了下去,雷纳德耳轮中只听得风声骤起,忙一缩头,躲过了袭向颈后的一刀,他撤步拧腰,回手一剑,将偷袭的来敌劈倒在血泊中。
  定睛看时,却见废垒中,几十个浑身浴血,衣衫褴褛的太平军将士,或抡着刀矛剑斧,或提着木条石块,和纷纷涌入的水兵肉搏作一团。
  雷纳德双手舞剑,脚步过处,已砍倒了数人。
  酣斗片刻,胜负早已分明,垒中的太平军将士人数不多,而且十九带伤,敌不过这些训练有素的生力军。
  雷纳德且斗且进,不多时已逼到第二道石卡前,他右手持剑,左手攀住石墙,正欲攀登,却猛觉两道寒光,从墙后直射过来。
  他惊叫一声,疾退几步,定睛看时,那被加农炮、臼炮削平了三分之二的垒墙后,摇摇晃晃地站起个黄巾红衣的少年来,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上数处受伤,额头右腿,都汨汨流着鲜血,双手却紧紧攥着一根竹枪(2)。
  “投降罢。”
  雷纳德吁了口气,剑尖拖向地上。
  少年不答,挣扎着挪前了一步,扬了扬手里的竹枪。
  雷纳德双手举起剑,却又踌躇着放下:
  “投降罢,这样没用的。”
  少年愤怒地瞪着双眼,竹枪又扬了扬。
  这少年,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踌躇着,慢慢举起了剑。
  “砰砰~”
  几声枪响,少年倚在石墙上,缓缓地滑到,双眼圆睁着,双手兀自紧握着竹枪。
  雷纳德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定了定神:
  “保持队形,全体,向。。。。。。”
  “杀呀~~~”
  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刹那间淹没了他的传令声。猛抬头,只见红巾簇簇,黄旗翻滚,无数太平军从废墟中跃出,为首一人,盘发赤足,持刀嗔目,正是慕王谭绍光。
  “先退。。。。。。”他惊呼着跃后,身后,水兵们匆忙地集结列队,连环枪不住地打出,对面的太平军将士纷纷倒地,但他们的同伴却浑如不觉,继续呐喊着,冲杀着,灰瓶火罐,石块擂木,雨点般打了过来。
  “顶住!”雷纳德挣扎着退到一处残垒后,一面拔枪回射,一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我们的援兵就快上来了!”
  
  “乖乖,这般洋鬼子,这回总算玩了命了。”程学启摩娑着千里镜,不住咂巴着嘴茬子:“老黄,咱们兄弟也上罢,洋鬼子再管,毕竟也还是肉做的。”
  黄翼升歪着头,略想了想,摆摆手:
  “再等等,再等等,刚才那番恶斗,孩儿们已伤了元气,还是让戈登的什么臼炮加农炮先帮帮忙罢,咱兄弟先不忙,先不忙。”
  
  “该死的中国人!”
  戈登望着一片寂静的淮军阵地,忍不住咒骂着,尽管自重身份的他,平素非常注意和东道主们交往的礼节:
  “来人,命令臼炮延伸轰。。。。。。”
  话音未落,臼炮阵地方向,忽地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和爆炸声。
  烟尘翻滚处,一簇马队,红旗招展,却不是宁王独眼龙是谁?
  马蹄过处,爆炸声隆隆不绝,臼炮、加农炮、榴弹、霰弹、穿甲弹,都化作堆堆废铁,缕缕青烟。
  “全体攻击,全体!”
  戈登嘶哑着嗓子,暴跳如雷地传令。马队,步队,火轮船,无数火网交织过去,红旗快马,刹那间被硝烟吞没了。
  
  “上罢,这洋鬼子的大炮,怕是指使不上了。”黄翼升苦笑道。程学启绷着黑脸,提起关刀,跃上了那匹花马:
  “孩儿们,这杀贼到底还是咱官兵的本分,上,给我咬着后槽牙上!”
  
  “长官,子弹快打完了!”
  雷纳德伏在废垒后面,目睹了炮阵地的灾难,也目睹了淮军的贾勇冲锋,此刻,程学启的先锋黑旗,离自己不过百十来米了。
  “再顶一分钟,最后一分钟!”
  他望着面前如山的积尸,大声激励着。
  对面的火罐雨、灰瓶雨,也渐渐稀疏了下来,就算最勇猛的战士,也有耗尽气力的一刻罢?
  “呜呜~~~”
  娄门城楼上,忽地响起阵阵海螺,一群红头巾黄马甲的剽悍汉子,作疏散队形,挨着身子,从娄门方向涌了过来,密集的洋枪子弹冰雹一般,劈头盖脸地砸向龟缩废垒一隅的水兵残部,砸向正贾勇冲锋的淮军兵勇们。
  “娘的,忠逆,忠逆,快跑,快跑!”
  黄翼升见身边兵勇纷纷倒地,望得对阵忠王旗号,顾不得体面,拨马便逃;程学启不甘地瞪了娄门一眼,无奈地也圈回了马头。
  “弟兄们,我们。。。。。。”雷纳德话音未落,便听砰地一声,一个灰瓶在他耳边炸开,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雷纳德回来了,是被他的水兵们拼死背回来的,不过受了点皮肉轻伤,可二百水兵,只剩了四五十人。
  “不仅仅如此,这一仗,我们常胜军光是西洋军官,就死伤近五百人,华人士兵更是不计其数,听说政府军那边伤亡更惨重,我们的大炮也,唉!”
  马憞的额上被弹片擦伤,满脸都是鲜血,他一边吸着烟卷,一面心有余悸地说道。
  “不能这样说,叛军的死伤,应该比我们惨重得多,这一仗也不能算是没有价值的。”戈登嘴上反驳着,却也掩不住自己一脸的黯然。
  “长官,那支偷袭炮阵地的叛军马队。。。。。。”雷纳德若有所思地问道,戈登点点头:
  “他们死伤很惨重,几乎没有几个活着跑回苏州城的,不过,他们的首领独眼龙似乎逃脱了,我们找到了他的旗帜,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雷纳德长出了一口气,正待再问些什么。
  “长官,长官,快看!”
  副官忽然手指苏州城方向,惊呼起来。
  众人抬头看时,却见娄门城楼上,一面崭新的太平天国金色大旗冉冉升起,霎时间,仿佛这湛湛秋水,如血残阳,都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璀璨的光华。
  
  注释:
  1、 大沽口之战:咸丰十年九月十一日,英法联军海军及陆战队在天津大沽口强攻清军炮台,被僧格林沁率部击败,死伤惨重,被迫撤退;
  2、 竹枪:太平军由于武器不足且消耗量大,补充不及时,常常把毛竹一头削尖充作临时武器,称竹枪,军中常设典竹军装一员,专门负责制作竹枪应急。
  
  (十一)
  
  已经入冬了,虽是江南地方,野次清晨,河风透骨,却也不免让人从头顶一直寒到脚底心。
  河对岸苏州城垣上,被弹孔硝烟撕扯得已辨不出颜色字号的太平天国旗帜,仍在这透骨河风中顽强地飘扬着,城外常胜军的营地上,一阵阵凄厉的军号,伴着炊烟,在晨雾中弥漫开来。
  
  “出操的弟兄又少了五个,唉!”
  “哼,那些洋鬼子长官自己都懒得出来,咱哥们凭什么这么卖力?他们洋鬼子怕长毛的炮子,咱哥们不怕么?”
  “嘘~~~”
  几个一面晨操,一面窃窃私语的常胜军华勇(1),眼睛余光里瞥见雷纳德锃亮的马靴,不约而同地住了口,缩脖拢袖地跑远了。
  雷纳德望着华勇们蹒跚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向戈登的帐篷走去。
  
  “进来罢。”
  听得雷纳德的报告声,戈登撑着桌子,慢慢直起腰来。布满血丝的眼睛告诉雷纳德,他的长官一夜都未曾合眼。
  “长官,我认为我军近来的士气实在令人。。。。。。”
  戈登打断他:
  “我知道,本来正想找你商量一下的,你先看看这个写的怎么样。”
  桌上放着用中、英两种文字写的通令,大意是城中叛军已呈分裂之象,胜利在即,慰勉部下不要过于顾忌近日的伤亡。
  雷纳德放下通令:
  “长官,我能不能冒昧地问一句?”
  “什么问题?”
  “您对叛军即将分裂的判断,是出于个人的分析,还是得到了确切的情报?”
  戈登沉吟着:
  “前几日娄门外的战事你我都领教了,如果叛军持续这样的抵抗,我们是承受不起这样惨重的伤亡的,可是这两天黄翼升、程学启、况文榜几位将军的政府军向齐门、盘门外的石垒作试探性攻击,居然轻易得手,根本没有遇上实质性的抵抗,我想,我们的伤亡固然惨重,叛军的精华,恐怕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是苏州城呢?”雷纳德的眼神里透着焦灼:“难道您想把常胜军投入残酷的城市巷战?归根结底,这不是我们欧洲人的战争,况且,城里还有许多妇孺和无辜的和平居民,长官,我们是职业军人,不是华尔、白聚文他们那些冒险家。”
  戈登伫立着,沉默着,半晌,才缓缓开口:
  “雷纳德中尉,我命令你把这份通令立即传抄分发到各联队各团,不得有误。”
  雷纳德略愣一愣,无声地立正、敬礼,拿起通令,转身便走。
  “如果你想减少不必要的牺牲的话,中尉,”雷纳德走到帐口,戈登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就想办法去说服城内你的叛军朋友,接受我们的善意,不要作毫无价值的困守之斗罢。”
  
  中英文合璧的通告高高张贴在营门,通告下,常胜军的华洋兵将们聚成一簇,互相询问着诵读着,交头接耳着,眼神里,表情里,彼此传递着将信将疑的心思。
  雷纳德远远地坐在塘河堤上,望着营门的方向,河风吹散了他的头发,却仿佛总也吹不散他满心的犹疑和阴霾。
  “万大人这样有闲啊。”
  一个儒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转身看时,竟是一身便服的江苏巡抚李鸿章,他急忙站起来,立正敬礼:
  “李抚台。”
  对于这位李抚台,他一向颇有些好感,不但因为这位满肚子奥妙的中国经史的政府大员对他们欧洲人不似其他红顶子高官那般视作异类,也因为自从在常熟城下授予自己六品虚衔时无意得知自己的中文姓名后,公私场合下,李抚台总是很亲切地称呼他“万大人”。
  望着阳光下,李抚台那亲切和善的面庞,我们的万大人忽然觉得,这也许是个机会。
  
  “嗯,嗯,万大人急公好义,本官甚是感动,甚是感动,万大人所虑皆是,皆是,嗯,嗯。”
  听完雷纳德的陈述,李鸿章连连点头,一脸的真挚诚恳。
  “抚台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城里的叛军同意放下武器,您和政府就能保证他们生命财产的安全?”
  雷纳德紧盯着李鸿章的双眼,阳光下,那双灰色的眼睛仿佛清澈得可以见底。
  “嗯,嗯,本抚台身为江苏巡抚,城中大小人等,皆是本抚台的子民,只要朝廷法度许可,本抚台何忍横加屠戮?万大人,你放心,本抚台指天地为誓,只要你办成此功,必让你过得去,决不食言。”
  雷纳德不错眼珠地凝望着对面这位从一品的大员,江苏一省的父母官,良久,才缓缓道:
  “主说过,不要指着天起誓,因为天是我的帐幕;不要指着地起誓,因为地是我的脚凳,我宁可相信您的道德和人格,抚台大人。”
  
  “这洋鬼子,懂得个球,老大人就是老大人,高,实在是高。”
  程学启缓缓从堤后转出来,望着雷纳德的背影,鄙夷地撇了撇嘴。
  李鸿章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旋即消散得不见了踪影:
  “学启,你也该准备准备了,这剿贼也好,立功也好,说到底,还不是你我爷们的事情么?”
  
  苏州城西,灵岩,傍晚。
  一支三百多人的太平军队伍匆忙地踏过荒芜的田野和空无一人的山径,偃旗息鼓地向苏州方向开去。沿途村落,人烟俱寂,炊烟渺然,偶或从东方传来几声炮响,惊得荒冢野犬,咻咻地吠上几声。
  “唉,真不知天父天兄如何看顾的,前面是光福,再往前走,便是苏福省了。”这支队伍的首领,忠庆朝将(2)吉四,跨在一匹骨瘦如柴的黑驴背上,一面走,一面不住地摇头:“辛酉十一年,我随佑王(3)出司至此,村村锦绣,户户余粮,塘河码头上,一望俱是贸丝洋船,如何,不过两载工夫,便。。。。。。”
  “哼,天王在京里见天宣诏,道是铁桶江山,自然天下太平,便如此太平么?”开天义(4)邓合浦提了提破草鞋,紧走两步,跟在吉四的驴侧:“就嗣钧也无计较,尔我这三百人,铺排来此,能作甚用场?”
  说到激动处,不免手舞足蹈起来,便听嗤地一声,身上的破袍子又多了一道裂口,脚下也是一个趔趄,踩上块尖石头,险些坐在地上。
  “大人!”紧跟在后面的张丞相,开天义的大旗手一手挟了旗杆,一手急忙托住开天义的后腰:“醒醒(5)些。”
  “邓弟,莫如此讲!”吉四虽然喝止着,却总也掩不住自己一脸的黯然。
  一骑快马,从苏州城方向疾驰而来。
  
  “禀朝将大人,小卑职奉受天天军主将亻戎天义吴习玖大人将令,前来迎接,并请大人入省助守。”
  吉四点点头:“知道了,尔回复尔家主将大人,本朝将即刻入城便了。”
  那报马已驰出十余步,忽地勒马回身道:
  “残妖洋鬼作怪,甚属猖獗,娄齐葑盘诸门皆不能通行,大人须小心在意,只取胥门大道,方得入城。”
  开天义奇道:
  “怎地如此了?忠王千岁不是遣洋枪参护入城,大破妖鬼,诛除甚多么?”
  报马黯然道:
  “这却不差,可惜天王严诏连连,四百洋枪参护,皆被圣旗金牌,急调天京助守去了,忠王千岁也以无锡奔牛,次第告急,前日出城救应未归。”
  
  “尔去,小弟便不去了。”待得报马去远,开天义磕一磕破草鞋帮子,立定了脚跟。
  “不去如何使得!”吉四嗔道:“就嗣钧将令如山,铺排尔我务从吴大人调遣,便死,也须死在城里的。”
  “他吴习玖是义爵,我邓合浦须不是义爵?老哥,尔还是朝将,是上司官,如何这般不知体面?”
  吉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仍然黑着脸道:
  “大家皆食天禄,何须计较此等末节,天色不早,尔我还是速速进城为好。”
  开天义索性扯过自己大旗,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尔要去便去,就嗣钧铺排尔我苏福省镇守,此间亦是苏福省,我开天义邓队便在此真忠报国便了。”
  张丞相和开天义队的七八个兵将望望开天义,又望望吉四,一脸的为难。
  吉四一摊手:
  “尔要在此,便在此好了,兄弟们开拔!”
  
  见吉四一行走远,开天义懒洋洋地立起,对随着他留下的那七八个兵将挥了挥手:
  “我队便镇守于此了,尔等速去搭两个窝铺作圣营,张丞相,尔把本大人的大旗挂去树上,须挂得低些,莫太张扬了。”
  
  “大人,如何好?”
  胥门的轮廓已清清楚楚扑入眼帘,一个扛着面破锣的不知什么天燕忽地问道。
  “什么如何好?”吉四怒道:“尔亦想学那开天义否?尔我皆广西老弟兄,如何。。。。。。”
  “刘大人须不是此意,”一个不知什么天福把用破布包着的没鞘单刀掖在左掖下,疾走两步,赶到吉四驴前:“兄弟们前番协守官圩胜出(6),锅帐俱失,粮草油盐小菜皆无,已饿了数日了,如今入城助守,总须禀明吴大人,调拨些粮草器械,否则莫说开仗,便站也莫能站稳了。”
  吉四为难道:
  “尔等又不是不知我天朝体统,我这朝将比吴大人的主将尚高出数等,如何写得禀帖?”
  什么天燕揉着肚子道:
  “大人,尔顾得体统,便不顾得兄弟们肚皮?”
  吉四涨红了脸,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大人莫急,卑职倒有个好计较。”什么天福眨了眨眼珠:“禀帖尔但写无妨,但落款,莫署衔盖印,我等兄弟们自列名衔禀上,也就是了,如此既顾得大人体面,亦不失恳求之诚。”
  吉四吁了口气:
  “便依贤弟。”
  
  书手倚在吉四驴背上,龙飞凤舞,很快写好禀帖,天福、天燕、天豫、天侯,十五个有爵位的大将依次签名画押,盖上了自己的大印。
  吉四接过封好的禀帖,觉得作为一军之主,有求于人,自己好歹该写上点什么的。
  就写“吉四上”罢,虽没念过两年书,这几个字好歹还是会写的。
  可到底写“兄吉四上”,还是“弟吉四上”呢?照理说,天国排弟兄,认官不认岁数,何苦就论岁数,自己也大了几个月的;不过,到底是自己开口求人家,这。。。。。。
  夕阳里,忠庆朝将的大旗飘拂着,旗角不住地拍打着他滚烫的脸颊。
  他猛一咬牙,抄起写呲了牙的毛笔,在禀帖封套后面刷刷写了几个字:
  “来人,速将此书交至主将吴阁,记住,不许看封皮,否则小心尔的屁股!”
  
  注释:
  
  1、 常胜军华勇:常胜军并非许多人印象中的洋人武装,而是以西洋人做军官,华人为士兵的混合部队;
  2、 朝将:天国后期设立的官职,地位在王和天将之下,在神将之上,是高级官职;
  3、 佑王:李远继,太平天国名将,初任承宣,后为营天义,常和堵王黄文金协同,转战苏南、皖南、浙北,湖州陷后随幼天王至江西,兵败战死,一说投降,后复潜入康王军中为内应,语出当时不在场的刘坤一私函,恐非其实;
  4、 天义,六爵中地位最高的一级,就爵位而言仅次于王,但实际地位低于天将、朝将、神将、神使,和主将相当或略低;
  5、 醒醒:俗语,就是小心、留神的意思,太平军因为讳“心”字,故常用此词;
  6、 胜出:就是败出的讳言。
  
  (十二)
  
  黄昏,苏州城内,慕王府议事厅。
  
  “千岁,如何办?”吴习玖掂着那封封套背面写了“弟吉四上”的不合体统的禀帖,苦笑了一声:“朝悬望暮悬望,悬望得这三百人来,娄门一战,我广西老弟兄升天、做能人,打得仗的,已剩了不足一千,这三百人济得甚事!”
  “贤弟休如此言,”慕王脸色黯淡,却仍出言宽慰着:“就嗣钧铺排得着三百人来,也是不易的了,如今残妖洋鬼,处处猖獗,何处不曾告急啊!”
  吴习玖一摊手:“小弟如何不知?便也怪不得就嗣钧、吉大人,只是吉大人发来此禀帖,求乞粮草器械,千岁亦知,若允吧,城中胜守已久,百物在在贫乏;若不允吧,吉大人一个上司官,开言如此,面皮上须过不去。”
  慕王背着手,在厅里踱了几圈:
  “伊等如此时候,尚肯入城来,便是好汉子,好兄弟,如何怠慢得?吴贤弟,尔速去,与典圣库(1)和傩一下,大家有盐同咸,无盐同淡便了。”
  说到此,他忽地一皱眉:
  “论理,纳王、比王、康王处,当尚有些米粮方是。。。。。。”
  吴习玖愤愤道:
  “千岁莫提那些三江两湖人,人面如此,总是隔些肚肠。娄门战后,我广西弟兄剩不多人,伊辈尚有八、九千,无如再不肯作力出队,前日残妖攻盘门外圣营,康王弃炮逃回;昨日又攻娄、齐、葑、盘诸垒,比王跟汪花斑、张大洲那几个天将又逃得飞快,真不知何肺肠!”
  他说得激动,竟浑忘了素来谨记的言语避讳,言毕方猛地想起,不免心中忐忑,不时偷眼,瞥一瞥慕王脸上的神色。
  慕王神色严峻,沉默了半晌,方才缓缓道:
  “贤弟且先去吧,莫如此想,坏了兄弟们和气。”
  
  望着吴习玖匆匆远去的背影,慕王的脸色也一点点变得铁青。
  其实吴习玖说的,何尝不是他所想的?那些三江两湖人,实在靠不住了。
  
  “娃崽,尔要记得,天朝是广西人江山,不是三江两湖人江山?尔见天广西兄弟长,三江两湖兄弟短,须坏了兄弟义气,须坏了天国大事!”
  这番话,是前日忠王匆匆离城时,握着他的手,再三叮嘱的罢?虽然他并不服气,但忠王的话,如何可以不听?
  比王、康王,他是无话说了,纳王留守城中,拥兵最多,但素来沉默寡言,实不知如何打交道,还是去寻宁王罢,好歹他独眼龙,也是半个广西老弟兄。
  
  此刻,宁王正裹着他满身满脸的伤,坐在自家王府的寝殿里,一口又一口,咽着手里那一大碗苦涩的药汤。
  “相公,侬慢慢伊,小心呛格。”
  他那温婉秀丽的绍兴贞人,一面小心地扶着他后腰,一面用一块手帕,轻轻拭着他嘴角。
  宁王放下药碗,轻轻搂住了贞人:
  “难为尔了,非尔求来玉佛,前番出司,我命早不。。。。。。”
  贞人用纤纤素手,掩住了丈夫的嘴:
  “勿要讲伊,勿吉利者。”
  她从怀里慢慢摸出一个新玉佛,晶莹温润的,仿佛她秋水般柔和的眼神:
  “吾前日偷偷厢冒险出城求得,世道凶险格,菩萨关照,总是好格。”
  玉佛被温柔地挂在宁王胸前,暖洋洋的,仿佛还带着贞人的体温。
  “娘子,我。。。。。。”
  周文嘉握住贞人从颈后伸向自己胸前的手,正待说些什么,却听仆射在殿外大声传呼道:
  “禀千岁,比王千岁来拜,刻下已到殿前。”
  
  “老哥,这仗硬是打不得了,娄门一仗,小弟四千人马,死伤了一半,连小把戏也。。。。。。唉!”
  宁王望着比王的哭丧脸,没有答话,眼里却不由溢满了泪水。
  娄门之战,他的红旗马队,出城八百,回来的却只有他一人一骑。
  “老哥,你晓得不晓得,小弟出队回城,到得府中一望,你道怎地?小弟的五个贞人跑了三个,X个龟孙,金银首饰,卷了不晓得多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XX的。”
  宁王还是沉默着,甚至连头也没抬一抬。
  比王有些急了,凑前几步,轻声道:
  “老哥,事到如今,你我弟兄也该好好思量思量了,你晓得么,小弟前日同康王千岁。。。。。。”
  他刚说了一半,仆射的声音又在门外高高响起:
  “禀千岁,慕王丰千岁来访!”
  
  慕王看着一身绷带的宁王,心中油然而生出一丝亲近感来。
  在纳、比、康、宁四王中他素来最看重宁王,当然,绝不仅仅因为,独眼龙是半个广西人。
  “王弟,尔伤势如何?”
  宁王也有些感动的样子:
  “禀王兄,小弟不碍,然我那红马队,唉!”
  望着宁王独眼里汨汨流出的泪水,慕王的双眼也润湿了:
  “王弟也莫太伤怀了,升天享福,本是头等好事,万事自有天父主张天兄担当,任那妖魔一面飞,也难。。。。。。”
  他一面说,一面拍着宁王的肩膀,忽地,他的声调陡然变了:
  “这是何物?”
  宁王一激灵,急忙回头,却见慕王原本和善的脸孔已涨得通红,扯断了红线的小玉佛,紧攥在他左手里,高高举起在半空。
  宁王登时冷汗涔涔:拜邪神是什么罪过,他这个老长毛如何能不知道?
  他普通跪倒在地:“慕王兄,我,我。。。。。。”
  慕王的脸色忽而青,忽而红,良久,狠狠一跺脚,啪地一声,手中玉佛使劲掷在地上,一拂袍袖,怒气冲冲地出殿去了。
  “老哥,你也看到了,XX的广西佬哪里把你我哥们当自家弟兄,你啊,好好想想吧!”
  比王从幕后钻出,不冷不热地甩下这么一句,缓缓踱入殿外,隐没在一片黄昏里。
  宁王俯伏在地上,瑟瑟地颤抖着,久久不曾爬起来。
  一双温柔的手臂轻轻揽住他,一块手帕,无声拭去他夺眶而出的泪水。
  “娘子,尔、我。。。。。。”
  “相公勿要讲者,格是翡翠,惯勿坏格,菩萨心肠好,勿怪相公格,勿过,相公打交关仗,杀人多格,罪过勿小格,到今朝也无小伢儿,怕是菩萨见怪格,吾女人家乱讲讲,相公勿要气格。”
  宁王一把将贞人搂在怀里:
  “不怪,我如何怪尔?富贵威风,我也不贪,只要能与尔做对寻常公媪,村里夫妻,也便是菩萨天大恩典了。”
  “兄台,现在已是最后的机会,我以朋友的道义和西洋军人的人格担保,一定。。。。。。”
  倚着贞人温软的身体,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脑海里不断闪烁着昨日雷纳德偷偷遣人送来那封密函中的词句。
  
  注释:
  
  1、 典圣库:太平天国实行圣库制度,人不蓄私财,一切归公,官为分配,但后期实际已经名存实亡,圣库或变成军需单位,或干脆成为高级将领的小金库。太平军中后勤部门主官成为典官,典圣库,就是圣库的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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