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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题记:献给忠诚枉死的翼殿部属周北顺黄再兴。 (一) 林永盛闻言微微一呆,道:“贵使,这可是翼王的意思?” “不。”翼殿内贵使楚金姑斩钉截铁地回答,“王娘说,此乃不请之情,如果大人。。。。。。” “贵使误会了----”林永盛不待她往下说,已慨然道:“林永盛遵谕即是!” “那,我代王娘谢过林大人了。”楚金姑说完,却没立刻出言告辞。 林永盛见她站在那儿,有些发怔,不禁问道:“贵使,王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哦,没有了。”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楚金姑赧然一笑,“是小妹自己有些好奇。” “好奇?” “嗯,”楚金姑点了点头:“大人不想知道,王娘为何请你将那道诰谕截留二个时辰么?” “这些,我不必知道,”林永盛淡然一笑:“石国宗怎么说也和翼王是血亲,黄丞相更是翼王极敬重的人,我林永盛自愧官卑职小,连句话都替他们说不上,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大人这么说,可是有意卖人情啊!”楚金姑脸上带着笑意,故意挑衅地说。 “人情?”林永盛目光一闪,随即望着楚金姑,坦然答道:“也许是吧。我只能说,这不专为他们二人或者翼殿。也许天底下的衙门都是越至公无私越好,但我翼殿刑部是例外,”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天理与国法,我们可问不可及,我们握得着的,本来就只有人情。。。。。。” 楚金姑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心下一颤,说道:“这。。。。。。这是周大人说的?” 一丝略显凄凉的笑意,从林永盛嘴角掠过。他没有回答。 ----但这已经是答案了吧?楚金姑想着,心底发出一声叹息,辞了出去。 (二) 泠泠琴声,从对面的小楼上飘来。楚金姑倚窗倾听,红红的烛光忽闪忽闪地,把她的倩影跳动着映在窗子上。身边坐的,是月前才被调来翼殿的荷妹。 “姐姐,“周大人”是什么人?”荷妹又开始追根问底了。 “他叫周北顺,是咱们翼殿原来的刑部尚书。” “刑部尚书?那他是管审决案子?” “不,那是该东殿刑部管的,也就是翼贵丈那边。” “刑部尚书不管审案子?那管什么?” “我也说不太清。我只知道,在天京处决犯人,公文上非有他的官印不可。” 刚刚盖在公文上的那枚印章的颜色,好像分外刺眼,不知怎么让人突然联想起鲜血的颜色。 林永盛坐在案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红烛出神。 楚金姑的话,让他又一次想起那个人来。历历往事,仿佛随着眼前的烛影摇红跃动于心,不能静止。 他仿佛又看见周大人神情肃穆地说: “在我授职那天,殿下曾对我说,我把翼殿六部中最沉的一枚印章交给你了。。。。。。” “不,他们没有权力重审,连推倒前判都不可能。”金姑摇了摇头:“因为除了经由翼殿刑部本身上呈的案子外,其他死刑判决在送来核准前前都已经过东王和天王两道照准了。” “那经不经翼殿盖章,还有什么分别?” “刚进天京时天朝法令中并没这一条,是那些金陵降吏们想法子弄出来以示“慎于人命”的。听王娘说,定这一条的用意只是为了拖延死刑判决的执行时间----天朝没有“秋后问斩”一说,死刑又不像其他刑法那样留有挽回余地,所以就冀望凭这一条来延缓执行。只要审核时多延几天,哪怕几个时辰,就可为一些本不该死的人留下改判甚或翻案的机会。这一条,是专为“救人”而定的。” “是啊,纵然发觉了不妥,也既不能帮人洗冤,又不能勒令重判,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这样看着眼前的不平而无能为力,咱们所做的,究竟是不是徒劳?” 林永盛到现在也不知道,那天周大人为何对他说了那么多,好像预感到了不祥的命运。莫非真是上帝在冥冥中指引?可是,如果上帝真的看顾他忠诚的儿子,又为何会对那样的冤屈视若不见?难道就像传说中天兄的死,是为了以血代人世清赎罪恶么? 烛光里,周大人仿佛继续对他说:“可是,想起殿下当日的话,我便不敢轻看手里这枚印章。为那些咱们认为不该死的人争取几天,甚至几个时辰的转圜之机,这就是咱们能做的。“不以善小而不为”,何况关乎人命?想来殿下把这印章交托于我,最在意的也并不是究竟救得几人,而是能否不负“慎于人命”的初衷吧?咱们只要站住这一点,也便对得住当日促成这一条规之人对于翼殿的期望了。” “要真能那样,周大人该是很教人佩服了!怎么我在女馆时从没听人说过他的事情呢?”荷妹满脸疑惑。 “傻妹仔!”金姑便说便回过头来,她觉得有点好笑,可是笑出来后才觉得有点发苦:“你想想,要是最后没能救成人,便不会有人去留意那几天、几个时辰。” “那要是救成了呢?”荷妹还是没转过味来。 “那人家感激涕零的就是重审或改判的人的恩德了,又怎会再看重那几天、几个时辰呢?” 荷妹想想,果然有理,稚气未脱地叹了口气。 “不过,”金姑的目光再度投向窗外,幽幽地道:“至少咱们翼殿管得着事的人,没有不敬重周大人的。刑部。。。。。。王娘曾对我说,旁人眼里,“刑部”是最无情,也最不该讲人情的地方。但咱们翼殿不同。。。。。。这里的刑部----是最有情的地方。“ “处人处事,无非“天理国法人情”,上有天父天兄,中有东殿各部,“天理国法”可问而不可及,咱们握得着的,就只有人情了。。。。。。” 面对楚金姑的疑惑,这句话在不知不觉间就脱口而出了,连林永盛自己都没想到。是它给自己的印象太深了,还是周大人的影子其实一直都在自己心中盘旋呢?----还记得那天,周大人说到这里,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道:“旁的一切,咱们只须按命行事,只有核定死刑这一条,难免遇着有律不可恃,有法不能依的时候。这种时候,但凭良心而已。。。。。。” 琴声忽地中断,隔了片刻,重又响起。 “姐姐,为什么王娘弹来弹去都是这首《满江红》?”荷妹是“典翼乐”,于音律一道颇有造诣,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 是啊,为什么呢? 在楚金姑印象里,黄王娘是不常抚琴的,通常不是和翼王在一起的时候,就是在她思念翼王的时候----她借抚琴所寄托的,似乎只有对一个人的情感。但是,今晚的情形却有些不同,对王娘的心意,她有些猜不透。 荷妹随口一提,得不到回答,也就没再追问,而是重拾了刚才的话题:“对了,姐姐刚才说,周大人是翼殿原来的刑部尚书,那现在呢?他不在翼殿了么?” 烛光之中,荷妹清楚地看到,楚金姑的双肩猛地颤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姐姐 。。。。。。” “他被东王下令处斩了,罪名是反草变妖。”楚金姑突然说道----她的声音里,似乎没有包含任何情感,又似乎包含了无数种难铭的情感。(注1) “啊?!”荷妹不知怎地,竟倒吸了口一凉气,想问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 楚金姑却反问道:“年初那场大案,你可还记得?” “周大人也是被张妖给。。。。。。” 荷妹知道,楚金姑说的是今年春天京里拿获“反草妖人”张继庚的案子。怎么会不记得呢?那一阵子,城里每天都在搜捕“张妖党羽”,半月之内抓了几千人,主审官蒙得恩不问曲直,只知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几把京师变成修罗地狱。那次大案中,数百男女惨遭诛杀,其中光被张继庚诬陷为“同谋”的天朝文武大员便有数十位,现在想起,真如一场噩梦。 “张妖攀咬的几十个老兄弟,头一个就是他。”楚金姑说着,再次转过头来,目光棱棱地看着荷妹,道:“你猜这是为什么?” 荷妹从没见过金姑这样的眼神,仿佛蕴含着说不出的悲愤。看着这样的眼神,她脑中象有一道灵光闪过,恍然道:“张妖怕给周大人拖延了时间,一旦诡计被识穿,便害不成人了!” “其实东王只过两天便识破了张妖的伎俩----岂有反草者全是老兄弟,竟没新兄弟之理?可就这两天里,含冤而死的老兄弟已经有三十多人----要不是周大人获罪,一切全然乱了规矩,又怎会。。。。。。” “张妖真毒啊!”荷妹咬牙说道。 楚金姑觉得有些嘲讽,竟不觉笑了,却笑得那么悲伤:“他手里的印救过那么多人,可偏救不得他自己。” 蜡烛越来越短,凝固的烛泪却越来越多。林永盛觉得,这一滩红红的烛泪,就像是一片鲜血。 “如果北顺不是我翼殿的刑部尚书,也许他就不会被张妖选中,又或者,张妖攀咬他的时候,东王已经看穿他了。。。。。。” 他想起大劫之后,翼王问他是否愿意接替刑部尚书一职之时说的话来。“虽说除了直接参与审理的人,谁都不准接近案犯,也不准听审,卫天侯也不例外(注2),可他跟我说,北顺的供词上,只有手印而没有签名画供,足见直到最后也没承认。。。。。。后来在天牢里,却见到他用血写的遗字。。。。。。” 记得翼王说到这里时,好半天没往下说,自己终于忍不住问:“殿下,周大人写的是什么?” 翼王的目光停留在案上那枚印章上,缓缓地说出五个字来:“知我者信我!” 他继续说:“我知道,他并没想过要我救他。他是明知必死才留下这几个字,期以身后能为人留意----至少事情过后,卫天侯定会检视监牢。北顺只是想跟我说,我并没信错人。。。。。。他没辜负这枚印章,是我有负于他。。。。。。” “你知道什么是滴血破指么?”楚金姑凝注着一滴一滴淌落的烛泪。 “滴血破指?” “那是说,在断绝饮食的时候,一个人为让襁褓里的娃崽不致饿死而咬开手指,用自己的血来哺喂他。也许,直到他血尽而死时,也不知这娃崽能否长大成人,可他并不介意。这个人,只盼着自己的血,能替这娃崽延长活命,等待一线生机。” 林永盛眼前猛然一暗----案上的蜡烛燃到尽头了。 烛泪,已经流尽了吗?他不禁伸手去摸那滩凝成暗红色的烛泪,触手所及,还是温暖的,但是,却再不会流动了。就象干涸了的印泥。 “当初我曾对北顺说,我交给他的,是翼殿六部中最沉的一枚印章。现在,我不想多叮嘱你什么,只盼你能记着,这枚印上,如今又多凝了一个人的血。。。。。。” “姐姐是说,周大人就象那个滴血破指的人一样?” 楚金姑没说话。她在想,为了一个不知能否看见,甚至注定不能看到实现之日的希望而甘愿以血相祭,直如这蜡烛般燃尽生命也无怨无悔的人,不只周大人一个呢。至少,明天又有一个。。。。。。 《满江红》的琴声,仍然反反复复,在夜色中盘旋。 (三) 黄玉昆又朝石凤魁的妻儿和黄再兴的妻子望了一眼。 他何尝不想让他们夫妻、父子最后话别一番?但东王的命令是解送到京后不必关押,即刻处决,而天朝又没有在法场上“话别”的规矩,众目睽睽之下,作为东殿刑部之首和监斩官,他只能秉公办理。 无论如何,东王没将他们阵前处斩,得与家人见上最后一面,总算略有宽慰。他叹了口气,正待命承宣上天台向掌刑官发令,观刑人群中忽然涌起一阵骚动,紧着着,守在一旁的东殿参护们也纷朝旁让了开去。 正诧异间,一匹火红的骏马已乍现眼前,飞身下马,朝自己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女儿蕙卿身边的得力女官----翼殿内贵使楚金姑! 黄玉昆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情不自禁地推案而起。 “贵使到此,可是王娘有所谕示?”尽管内心既惊且疑,他的声音却异常庄重、严肃,不带一丝异样。 楚金姑朝不远处石凤魁、黄再兴的家人望了一眼,答道:“回禀大人,卑职是来请大人暂缓行刑,容许人犯与眷属略作小别。” 黄玉昆眉头一皱:“贵使当知,天朝向无此例。” “不敢为难大人,”楚金姑微微一笑:“卑职来前,王娘已经请得东王特准。”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件物事,双手呈上,朗声说道:“东王诰谕在此,敬请大人验看!” 黄玉昆只一瞥那封套上的徽纹图案,便知她所言非虚,忙命承宣接过宣读。与此同时,心中动容,却分不清是喜是惊。 昨晚,当他告诉蕙卿石凤魁、黄再兴将在今天抵京,而敕令“即刻处斩”的诰谕也已请得天王旨准,将在今天一早送到翼殿刑部时,蕙卿就问过他,可有法子让他二人能同家人说几句话?当时他也确曾说过:“除非求得东王特准。。。。。。” 但,他没想到,蕙卿竟然真去找了东王;更没料到,东王竟也答允了她! 诰谕读罢,二位贞人(注3)谢过天父天兄与东王鸿恩,黄玉昆示意左右放她们过去。石凤魁的长子还在西征前线,他的妻先携着次子朝丈夫走去;黄再兴的妻子----北殿内贵使梁晚妹却先来到金姑身边,低声说道:“金姑妹仔,我。。。。。。我不知该怎么说。本来该我自己的事。。。。。。难为你了。。。。。。” 金姑露出一丝慰籍的笑,也悄声说:“阿姐莫说这话!再兴哥和五千岁情逾手足,即使你不托我,王娘也断不会不理。我只不过境遇比你幸运。。。。。。阿姐赶快去吧!” 金姑并未察觉,站在人群最前方的一名官员,此刻正看着她,露出会心的微笑。他,就是林永盛。----向东王求情,须在处斩命令正式下到翼殿之后,而眼前这幕,便是“两个时辰”的用意所在吧。。。。。。 还有一个人的目光,也正久久停留在金姑身上----黄玉昆想,女儿稍后会不会来呢? 蕙卿昨晚的不动声色,连自己这个父亲都瞒了过去,可想是因心意已决,又不愿让自己担心。 她是真的长大了,比从前更有主见,也更深沉了。这一切看在当父亲的眼中,却只觉得喜忧掺半----既为女儿的成长高兴欣慰,又为盼她能够无忧无虑生活的奢愿终于落空而心疼。 或许,这就是女儿的宿命吧。她已不再是依偎在父母怀中的雏鸟,纵然此刻身在天京,她的心已随着另一个人,展翅高飞。。。。。。 (未完待续) 注1:反草变妖:即反叛 注2:卫天侯,即刑部尚书黄玉昆,亦即黄王娘之父,称“翼贵丈”。 注3:贞人,太平天国对官员妻子的称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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