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玉麒，因工作而相识，因同趣而相知，又以所好而同乐。余私以知音、知己自慰。然天不假年，玉麒英年早逝，我痛失挚友。每忆及此，心中怅然。 　　　　　　　　　　　　　　＊　 ＊　 ＊　 ＊　 ＊ 　　由于玉麒和内子曾是同事，而我对机关事务不愿过多涉足，瓜田李下，以避其嫌。所以，尽管和他早已相识，但真正过从甚密，却是1998年以后的事了。 　　那次只有我和玉麒共餐，佳酿一瓻，二人均分，谈诗论赋，酣畅淋漓。席间谈及哲学，顿感相见恨晚。他讲苏格拉底的德性论，我说柏拉图的理念论；他又讲培根和笛卡尔，我又说孟德斯鸠和卢梭。后来，我们还为培根争执起来。玉麒认为：培根作为近代唯物主义哲学的奠基人，提出科学知识起源于感性经验的基本原理，强调经验的归纳法，开创了近代英国经验论的先河；而我以为：培根的唯物主义和经验论具有神学上的不彻底性，争得不亦乐乎。再后来，我们又从孟德斯鸠身上找到了共同语言：孟德斯鸠把“法”解释为由事物的性质产生出来的必然关系，也就是贯穿于一切事物之中的必然性和规律性。我们不禁击掌而叹，这种立论基础是何等的富有创造性！同时，我们又谈到了孟德斯鸠对人类社会的“法”的研究，不是局限于理论层面，而是寻求治国安邦的良策，这正是学问大家胸怀天下的体现！谈笑辩论之间，酒文同醉，相扶而归。从那以后，这种聚会便成了我们二人交往的固定形式，近乎每月一次。 　　虽然大学学的是法学，但我对哲学一直兴趣较浓，并自认为读过几本典籍，进而时时有些孤傲，但自从和玉麒交往后，他在这方面的造诣，着实令我折服。记得有一次，我访问台湾回来，依惯例聚会，我向他讲述访台行程，提到了阳明山。他问我此山名称的来历，我答：只知是因蒋介石推崇阳明先生而得名；至于阳明先生的理论，我却不甚了了。于是，玉麒不假思索，娓娓道来：阳明先生原名王守仁，因曾隐居绍兴阳明洞，自号阳明子，世称阳明先生。王守仁的哲学思想，发展了佛教禅宗的主观唯心主义，被认为是我国“心学”之大成者。后人把他和陆九渊并称为“陆王学派”。至于为什么蒋介石会推崇他，除了他的哲学思想，还在于王守仁作为大地主官僚的代表人物，极力主张残酷镇压农民起义，并亲自率兵讨伐，杀人无数，这种表现很对蒋介石的胃口。听他讲后，我回家查阅资料，果然字字不虚。 　　还有一次是在9.11之后，我们谈起了原教旨主义。他说：原教旨主义并不是伊斯兰教的首创，它原指基督教新教中的复古运动，其含义是严格地遵守信仰中原初的、根本的、正统的信条。作为一种复古的神权思潮，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按照伊斯兰教法和宗教领袖的解释制定国家政策、法律、宗教规范和社会准则，建立神权高于一切的政教合一国家。听到这些，我问玉麒：西方各国以政教分离为法制基础，又以信仰自由为法制前提，二者高度和谐，当属难能可贵。这种政体和众多伊斯兰国家，特别是原教旨主义的主张是极不相同的。你认为这是不是两种文明冲突的原因。他说：西方国家和伊斯兰世界的冲突，不是基于文化，而是基于利益。美国人从不关心别人念什么经，但他会非常在意别人拥有什么资源，尤其这种资源对美国来说还是至关重要的。对于这次9.11事件，美国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这很可能成为他报复的借口。果然，后来的阿富汗战争就验证了玉麒的结论；再后来，伊拉克战争更说明了这一点，当然，这时玉麒已去。 　　说来有点奇怪，玉麒和我，一个搞律师管理工作，一个做执业律师，但我们俩的聚会，却很少以律师为题。可能是职业本身让我们感到沉重，也可能是面对现实我们无话可说。不过，仅有的两次涉及“律师主题”的交往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次是感慨于他的敬业。当时，我俩参与合编《律师职业行为规则概论》一书，坦率地讲，基于时间的原因，对于我所负责的章节，我只是口述梗概，具体写作主要是由秘书代笔的。但玉麒在谈论起他所负责的内容时，却是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看得出，如果不是亲历亲为，是绝难做到这样了然于胸的。而他作为全市数千律师的“总管”，又该是何等的忙碌呢。还有一次是钦佩于他的博说。那次聚会我们提到“三教九流”一词时，他突然问我：你知道“三教九流”的内容吗？你知道律师位居几流吗？我说：只知道“三教”是儒、释、道；“九流”分为上、中、下，其余不曾详考。他说：不错，“三教”是儒、释、道，“九流”分为上、中、下。其中，“上九流”是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中九流”是举子、医生、相命、丹青（卖画为生）、书生、琴棋、僧、道、尼；“下九流”是师爷、衙差、升秤（秤手）、媒婆、走卒、时妖（拐骗及巫婆）、盗、窃、娼。自嘲一点说，如果把律师等同于师爷，那只能算下九流，不过，聊以自慰的是，我们毕竟位居下九流之首。妙语至此，不禁哑然。之后自然是痛饮一番。 　　我和玉麒交往，很少互赠礼品，因为那让我们感到庸俗，而庸俗这两个字曾为我们的最恨。但有一样例外，就是互相赠书。这种事例，不胜枚举。记得一次，我二人在口福居聚会，店中一隅，设一书架，其中有一本刘一达的《咂摸北京》。玉麒道：单看书名，就想到了喝豆汁儿。取来一看，作者果然破题在此。于是乎，各执一册，香醪作伴，且饮且读，甚为开怀。还有一次，就是在玉麒去世前不久，我出差回来，见桌上放了一套王世襄的自选集《锦灰堆》，秘书说是崔处长让人带来的。王世襄先生我早听说过，既是大家，又是杂家。他的选集内容，包括了家具、漆器、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诗词、杂稿等等。看着这套书，我给玉麒打了个电话，他说：翻翻吧，下次聚会有的聊了。没想到，真没想到，这次电话，竟成永别。 　　望着窗外轻飘的细雨，蓦然想到：真快呀，玉麒，转瞬之间，你走了一年了。往事历历，不忍卒忆。读着你的遗稿，仿佛你就坐在我面前，正说道：安得千秋秀文在，不向青云暮鸟飞。唉，人生无常本是我们曾经谈过的话题，玉麒，你为什么非要用生命去诠释呢？ 　　　　　　＊　　＊　　＊　　＊　　＊　　＊ 　　呜呼玉麒，驾鹤临风。音容犹在，浩气凌空。少微星陨，赍志而终。雁行折翼，花萼楼空。痛失知音，牙琴谁听。悲泪独流，睹物伤情。怒问苍天，还我弟兄！ 　　呜呼玉麒，君终未死。躯壳虽隳，灵魂千古！

原文2003年6月 发表于《我的历史观——附录二·我们的怀念》  浏览：2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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