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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家国梦__翼王坪 - 石达开纪念堂
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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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天国丙辰六年十月十九日

镝非

  (一)
  
  “今日天王使臣驾临,小卑职等奉命严查出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逗留。大人没带手谕,请恕小卑职等不敢听命!”
  
  听了这话,曾锦谦微一皱眉,正待出言,却听一个声音自旁侧响起:“原来是卫天侯啊!”
  
  曾锦谦侧目一看,只辨出说话之人是名军帅,却不记得哪里见过了。但见他来到近前,行了一礼,随即起身对方才那名卒长道:“卫天侯是五千岁最信得过的人,他亲自来,比手谕还可靠哩!”又笑对曾锦谦道:“大人是来巡查戒备的吧?这几位兄弟入营不久,不太熟悉状况,大人不要见怪!”
  
  “哪里!”曾锦谦歉然道:“是我来得匆忙,未及拿上手谕,兄弟们公事公办,原没有错。”
  
  寒暄数语,曾锦谦便在那军帅身边站下,每逢有人过卡,二人便一同上前监看众人查检。半个时辰间,过了四五起人,有押送粮草者,有传递军报者,亦有外出逻查归营者,并没什么意外。
  
  
  立在哨卡旁的大旗猛地呼扯两下,打了几个卷,继而朝着南方飘展起来,仿佛是在提醒人们:西风转北风了!
  
  一个多月前,翼王从武昌前线驰返天京,尽管其时焦虑异常,星夜赶路,还是在安庆做了短暂停留,并有数项紧急部署。除对西线皖赣鄂各地战事作出指示外,也加意关照了各地,特别是皖南皖北的佐将和守土官员,及早预备寒衣----因为今冬大约无法指望天京方面的支援了。是故,天京虽被血雨腥风包裹,这里的战士们还是早早便上了寒衣。只有曾锦谦今日出门穿得有些单薄,被风猛地一刮,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那军帅见此情形,便道:“这里风大,大人可到帐中稍避。”
  
  曾锦谦摇了摇头,笑道:“我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来添麻烦的。”
  
  一句话把军帅听得笑了出来,觉得这位侯爷很好相处,想多和他聊聊,便问:“听说前几年,曾有人将装了火药的匣子进呈给天王和东。。。。。”他猛地想起东王刚刚被杀,四处都传说他谋逆,急忙收了口,顿一下才继续道:“险些出大事,可是真的?”
  
  “怎么不是!”一句话将曾锦谦带回到对往事的回忆中,遂将原委娓娓道来。
  
  那是在永安时,胡以晃的弟弟胡以暘一再写信给他,劝他背叛天国,与清兵里应外合,遭到胡以晃回函厉斥后恼羞成怒,便派人进呈一只信匣,写明须交洪杨同拆,实则内里装有火药,匣子一开便会引爆。幸好当时拆匣的南王机警,察觉有异后急忙将匣丢开,才没出大事,但他自己也受了轻伤。这件事情给起义未久的天国君臣敲了警钟,使他们意识到清妖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而己方戒心不足,给人留了乘隙而入的余地。像今天这样为确保重要场合的绝对安全而严格查检出入物品,也是从那时开始的习惯。
  
  刚刚说完,军帅还不及发出置议,便见一位兄弟上前禀道:“报大人!望楼有报,天王使者的队伍马上便到我处了。”
  
  军帅闻报,精神一振,和曾锦谦一同朝前走去,却不曾留意,曾锦谦那从容不迫的神色间倏地闪过一丝紧张。
  
  (二)
  
  “蒙兄,一路辛苦啦!”
  
  仪仗车马簇拥着的是赞天侯蒙得恩,曾锦谦倒不意外,此番传旨责任重大,天王自会派遣资力老,地位高,又信得过的人来,蒙得恩再合适不过。他与蒙得恩从金田团营时的迎主之战和蔡村江之战时便并肩战斗,只是定都天京以后交往渐渐少了。由于二人是同期封侯,他仍旧用了金田团营时的旧称。
  
  “王命在身,不敢言辛苦。”才学尔尔的蒙得恩的官腔早已打得熟练无比,“我倒没想到锦谦老弟会来这里相迎。”
  
  说话间,见几个兄弟意欲上前检视,忙道:“兄弟们不要麻烦了,进营的只有我们六人----”说着指了一下站在近处的五人。其中四人显系蒙府属员,另外一人手捧一只木匣,由装束看,却当为天王身边二十四节气侍卫之一。
  
  曾锦谦目光一闪,说道:“蒙兄,这匣中盛的,可是北----北孽首级?”
  
  “正是!”
  
  “可否让在下先行查验?”
  
  “这----”蒙得恩露出矜持的笑容,“此匣乃天王亲手所封,在未交到五千岁手上之前,任何人都不得拆封。”
  
  “我是奉命而来,也不行么?”
  
  “卫天侯不是翼殿承宣,又无五千岁手谕,恕难从命!”蒙得恩的语气毫无转圜。似乎觉得语气生硬了些,他又换上笑脸,“老弟还怕有人调包不成!”
  
  “并非小弟信不过蒙兄,只是职责在身,还望体谅。”
  
  “蒙某也是职责在身,也请卫天侯体谅,不要为难蒙某。”
  
  二人争议声虽不大,附近兄弟却已听真,纷纷投去惊疑的目光,那军帅想要上前劝解,刚迈了一步,却又迟疑地站住了。
  
  “如果在下不放行呢?”曾锦谦突然问道。
  
  蒙得恩脸色一变,道:“老弟请借一步说话。”
  
  
  待离众人稍远,蒙得恩止住脚步,问道:“老弟方才的话,当真么?”
  
  曾锦谦故作轻松地一笑:“蒙兄看小弟像开玩笑么?”
  
  蒙得恩凝视着他,缓缓摇了摇头:“依蒙某看,你不会。”
  
  “何以见得?”
  
  “老弟可以拦住那木匣,但却拦不住蒙某。”蒙得恩笑道:“待我见着五千岁,一切自有分晓。老弟是聪明人,当不愿见五千岁为难吧?”
  
  曾锦谦一时语塞,蒙得恩却收敛了笑容,郑重说道:“奉劝老弟一句:眼下朝里朝外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五千岁身上,他手里这碗水,不用我说老弟也知道不好端。老弟是五千岁殿前唯一封了侯的人,一举一动也该多加自重,免得引人误会。”
  
  曾锦谦心中一凛,想不到蒙得恩会说出这样有份量的话。口头却不肯让步,仍道:“蒙兄的话,小弟有些不明白。”
  
  “那我就再说明白些。”蒙得恩又干笑了一下,“五千岁是何等细心的人,这样要紧的事,他既派你来,能不给手谕吗?就算来不及下谕,也可以叫名承宣跟来吧?”他说着朝哨卡上的几名兄弟瞟了一眼,曾锦谦明白他的意思----这样的谎话,糊弄底下兄弟犹可,却瞒不过我。
  
  蒙得恩扭回头来,又道:“老弟口口声声说要查验匣子,并不是怕被调了包。你很清楚那里面装的是什么,而且就是为了那东西来的----如何,还要蒙某说得更明白些么?”
  
  曾锦谦不由苦笑----他自问虽不以讥辩长,但被人质问得这般哑口无言还是生平第一遭,况且对方还是自己一向不大看得起的蒙得恩。这便是理屈词穷么?
  
  蒙得恩并不想让曾锦谦太过难堪,毕竟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侯爵,又是未来天朝首辅跟前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此行干系甚大,他不得不尽速令对方知难而退。此时见曾锦谦不再言语,又露出笑容,说道:“其实老弟又何必急于一时,待蒙某将此匣交到五千岁帐前,老弟还怕看不着么!老弟这就跟我一起去罢!”
  
  “蒙兄方才不是劝小弟谨言慎行么?”曾锦谦叹道:“小弟何尝不知五千岁看似众望所瞩,实则如履薄冰!就为如此,我才不愿在五千岁帐前和蒙兄碰面啊!”
  
  这话看似难解,老于世故的蒙得恩却一听就懂:稍后呈上匣子时,曾锦谦若在帐中,必是身在翼王近旁,作为翼殿最高属官和众所周知的翼王的亲信将佐,若是行止,甚或神色间稍有不妥,立时落入睽睽众目之中,话柄流传,难保不使原已令人眩目的局面更难驾驭。
  
  想到这一层,他觉得可以体谅曾锦谦的做法了。不过,体谅并不代表认同,他的身份决定他只能对天王洪秀全负责。于是,他不无同情地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老弟何不先跟五千岁拿手谕呢?以五千岁的处事和你们的关系,当不至驳你面子啊!”
  
  曾锦谦嘴唇歙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唉,一言难尽。“
  
  “那么,蒙某也爱莫能助,恕我先行一步了。”蒙得恩朝曾锦谦拱了拱手,临行又道:“老弟心意已经尽到,好自为之吧!”
  
  曾锦谦回了一礼,却没再说话。
  
  然而,蒙得恩刚走两步,忽地站住,发出“咦”的一声讶叹。
  
  曾锦谦闻声举目望去,也顿时呆住了。
  
  就在二人低语的这片刻,哨卡上已然多了个人----不是别人,却正是翼殿左三承宣刘逸才!
  
  他微笑着朝曾锦谦望了一眼,随即向蒙得恩迎过去。只听他朗声禀道:“翼王五千岁命卫天侯来此公干,事出仓促,未及颁予手谕。殿下事后虑及,恐有关碍,特命卑职携带手谕前来。请赞天侯验看!”
  
  用不着细看手谕,只须见到翼殿承宣和那枚印鉴,蒙得恩便知其言不虚。既有翼王训谕在,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命人将匣子交到曾锦谦手上,又对那军帅道:“这里风太大,怕有砂子,你带卫天侯到帐中查验吧!”
  
  那军帅虽不大清楚原委,但心里向着曾锦谦,正巴不得这一句,顿时欢天喜地地要替曾锦谦引路。
  
  走过蒙得恩身边时,曾锦谦停下脚步,用只有他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蒙兄,多谢了。”
  
  蒙得恩面无表情,也以极低的声音答道:“老弟这谢字,我怕承担不起。还是留着谢该谢的人罢!”
  
  (三)
  
  不知为什么,锦匣中装的韦昌辉的首级上,两只眼睛一只紧紧闭着,另一只却睁得大大的。
  
  看着这只圆睁的眼睛,曾锦谦不禁回想起那日北王府中,当他以幽寒如水的宝剑抵住北王咽喉的时候,北王也曾这样睁圆了眼睛,对自己怒吼道:“曾锦谦,你恩将仇报?!”
  
  他和北王早在起义前就认识。那时,北王到他家乡博白处理教务,宿住在他隔壁,虽则时日无多,却对他极是赏识。故而到了起义的时候,一再力荐他担当军长之职----那是仅次于五军主将的要职。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当他因在扬州作战不利,险被东王一怒之下传令处斩的时候,北王会出面代他求情,使东王收回成命。此后一年间,他越想越觉不可思议----逢迎东王到了可以把自己的亲信,甚至亲哥哥五马分尸地步的北王,何以竟会如此待他?
  
  后来,他和张遂谋谈及此事,张遂谋没有正面回应他的疑惑,却意味深长地说,北王是有心人,所以东王将你与黄再兴陈桂堂视为同类,你是聪明人,自思自量吧!
  
  这话让他悚然心惊,也恍然有所悟。黄再兴,陈桂堂都是北王极看重的部属,却先后调归翼殿,他原也有些不解,听张遂谋一说,这才意识到是东王在防备北王的势力啊!倒过来说,假如东王不是多虑,那北王的心思真有些不可琢磨了。。。。。。
  
  仿佛印证着张遂谋的话,北王在他调到翼殿后,仍旧对他关切有加,私下时常嘘寒问暖,送东送西。只是他谨记着张遂谋的提醒,虽然在情在理都不便冷落北王,却也小心保持着距离,尤其对于更多的恩惠施赠一应敬谢不敏----他怕有一天会偿还不起。而北王,也一直没有对他要求过什么,直到那一天。。。。。。
  
  北王看着持剑指向自己的曾锦谦,眼神中充满了促不及防和难以置信----这代表他敢对翼王摆下鸿门宴,是把自己也当成手中棋子了吗?
  
  果真如此,他实在错得太离谱了。。。。。。曾锦谦面对他的质问,面不改色,凛然说道:“六千岁,曾锦谦是不想见你一错再错,闹到身败名裂的下场。有道是“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如今你已经是朝中第一人,更有何不满?劝你及早回头,我愿为你赴汤蹈火,却绝不会助纣为虐!”
  
  这些话,字字由衷,并无虚言。当日他在武昌前线自告奋勇随翼王返京,固是出于对大局和翼王安危祸福的牵念,却也存了助翼王对北王晓之于理,动之以情,以免北王一念自误的心。孰料未待他们回京,事态就已到了近乎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一日,他怀着满腔浩气,以手中剑指向北王时,剑尖没有一丝的颤抖。然而此刻,看着匣中的首级,他捧匣的双手却抑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翼王举兵靖难之后,他每日都处在矛盾之中。一方面,他完全赞同翼王的诛韦主张,认为事到如今,只有早日诛杀北王,才能正国法,平民愤,才谈得上医抚创伤,收复失地。另一方面,北王又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情,救命之恩。也许张遂谋说的不错,北王救他,目的只在布下一颗棋子,但受人活命之恩的人,莫非还能挑剔恩人的意图吗?。。。。。。其后北王死讯传来,他总有种我不杀伯仁,伯人因我而死之感----当日在北王府,他不是不清楚,北翼二王已然势不两立,维护其中一个,便是要置另外一个于死地啊!
  
  正因如此,他不敢在翼王军帐中见北王首级,他怕自己会有什么失当的神色行止落入旁人眼中。蒙得恩的比方打得极贴切,眼下翼王手中就像端了一碗很满的水,而东王旧部,北王旧部,秦日纲旧部,翼殿部属,天王亲信,还有天京军民。。。。。。他们都在从不同方向轻轻碰击着这只碗,使水面在这许多力道之下晃来晃去。稍有不慎,对任何一点力度把握不准,那水就会洒,天国的大局就不可复问。他又怎么能因为一己的私情再使这局面平地生波呢?
  
  但若就此避开一切,只怕那“恩将仇报”四个字会折磨他一辈子。。。。。。
  
  曾锦谦心下思绪飞涌,手上的锦匣却已置于几案上。他俯身朝那锦匣拜了三拜,起身说道:
  
  “六千岁,今日有此结局,你若地下有知,也该有些悔意吧?五千岁已决意善待你的家人部属,你对曾锦谦的恩情,今生不能相报,来世便是为牛为马,我也一定偿还给你。就是你被天父打入地狱,不得超生,锦谦也会跟去陪你。你,安心去吧!”
  
  说罢,伸手将韦昌辉那只圆睁的眼合了起来。
  
  (四)
  
  前方就是翼王军帐了,曾锦谦却有些怯步。
  
  他将北王首级交还蒙得恩后,刘逸才又传翼王口谕,“卫天侯公干辛苦,天王使臣到后可径回营休息,今日不须前来应卯。”
  
  他知道清军昨日吃了大亏,今天气焰收敛许多,只发动了一次反攻,而后一直在南路筑营,故而翼王下午去了前线查看敌军新筑的营垒,并做相应调动,到傍晚才回营为蒙得恩设宴接风。他刚探知宴席已散,这才来此面见翼王。今日之事,纵然翼王不欲深究,他也不能没有一句交代,否则,终难心安。
  
  然而,此刻站在帐前,他只觉得双腿如同灌铅,多迈一步都甚吃力。
  
  他总觉得自己的所做所为,像是背叛了翼王似的。翼王越是回护于他,他便越是难释内疚。
  
  日间蒙得恩曾问他,何不直接向翼王取得手谕?连蒙得恩都认为翼王不会驳回他的请求,他自己又怎会不知?但是,他实在说不出口啊!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这些天来,他一直处在双重的罪恶感中。一方面,觉得在私情上有负北王,另一方面,有觉得有负于翼王的信赖和倚重----当日,张遂谋曾竭力反对翼王不带部队进京排解,认为实属与虎谋皮,尤其反对翼王涉险北府,而他却一直支持翼王的决定。翼王是把刀兵相见视为下下策,但有一线希望,便想说服天王北王改变初衷,以免起兵靖难,手足相煎。而他自己呢?扪心自问,他不敢说,在支持翼王这样做时,全然没受与北王私情的影响。
  
  就因为这段私情,他内心总盼着翼王能够说服北王回心转意,不要走到万劫不复得路上去。假如当初自己没被私情蒙住眼睛,和张遂谋一同反对翼王的决定,也许一切就会不同,也许北翼二王不会那么快决裂,也许北王就不会血洗翼王府。。。。。。
  
  每一想起这些,他的心就像被什么咬噬着一样----翼王带他进北府时,没对他存一丝一毫的疑虑,而他却存着私心。。。。。。对这一切,翼王似乎无所察觉,精明过人的张遂谋也无半点表示,他却无法原谅自己。而今天,自己又。。。。。。
  
  曾锦谦踌躇地伫立在夜色里,好像突然成了一个犯了过错的孩子,明知不会受到责备,还是没有勇气亲口承认。。。。。。
  
  
  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咬了咬牙,来到帐前,问守在那里的两名参护道:“五千岁在帐中么?”
  
  “回大人,五千岁设宴款待赞天侯,还没回来。”其中一人答道。
  
  曾锦谦一怔:“可是据我所知,为赞天侯接风的宴席早已散了。”
  
  “这个,卑职等不清楚,”另外一名参护接口道:“但五千岁确实未归。”
  
  帐中有人,曾锦谦从帐上映出的依稀人影可以断定。但是翼王,还是另有其人呢?
  
  曾锦谦从两名参护脸上看不出来说谎的迹象。本来,以他的地位和与翼王的亲厚关系,除非翼王有“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擅入”的特命,否则无论翼王在与不在,他都可以随时进帐。但是今晚,他心中有愧,又拿不准翼王是否有意避而不见,故而不仅不敢擅自进帐,就连追问一声“帐中何人”都觉不妥。
  
  就这样回去么?他又于心不甘。想了一想,说道:“那我在此等候殿下吧。”
  
  话音方落,却听帐中有人高声说道:“卫天侯既然来了,何故徘徊不入呢?”
  
  “遂谋老弟,怎么是你?”
  
  曾锦谦一踏进帐,便不掩讶意地问。
  
  张遂谋从几案边站起,笑道:“自是殿下特谕小弟相侯囉!”
  
  原来翼王一早便已猜到他会来此“负荆请罪”!曾锦谦心中解了一个疑问,原先的疑问却更大了:“殿下让遂谋老弟等我,难道----”
  
  他想说,难道殿下果然不愿见我么?但疑虑归疑虑,他并不太相信翼王会如此行事,如果说错了,便是对翼王的不敬,因而欲言又止。
  
  弦外有音,张遂谋岂会不懂?忙解释道:“卫天侯切莫误会!殿下陪赞天侯上望楼观看四下情势去了,他怕卫天侯会在此痴等,才命小弟代为等候。”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翼王也!”曾锦谦喟然叹道。
  
  “现在要看赞天侯能否知你了,”张遂谋半开玩笑地道:“若他在天王面前告你一状,只怕后患无穷哩!”
  
  “反正我的性命是北王所救,”曾锦谦爽快地道,“但得心安,大不了当把性命还了给他。”
  
  张遂谋闻言,面色微变,道:“卫天侯,你这可是良心话?”
  
  曾锦谦见他话锋斗变,不由一怔:“老弟何出此言?”
  
  “若你真存了这般念头,那未免太辜负了殿下一番苦心。”张遂谋微微摇头。
  
  曾锦谦听他话里有话,惊问:“怎么?”
  
  “你道殿下为何要陪蒙得恩上望楼?”
  
  这也是曾锦谦略觉不解的:蒙得恩对军事一窍不通,上了望楼能看什么门道?此时听张遂谋一问,不禁脱口道:“难道。。。。。。难道殿下是因为我。。。。。。”
  
  “这个,殿下事前没对我说。”张遂谋道,“但我讲两句席间的话给你听----殿下说,“蒙大人一路劳顿,总算不辱使命,将北孽首级原封交至我手。”蒙得恩答道,“五千岁过誉,卑职承担不起。天王对卑职信赖有加,卑职只有尽心竭力,不敢稍有殆职。”天王派蒙得恩来做什么?你我都有数,送那锦匣只是附带,谁来都行。要紧的,别人代替不了的,是诏命殿下回京和探看殿下身边的动静。殿下的话,他答得客气,却推得干净。当着那些随从,殿下总不能说出落人把柄的话来,可也不能把人都遣开,跟天王使者关门密议吧?
  
  “所以才去望楼,名正言顺把蒙得恩的人留在下面。。。。。。”
  
  “卫天侯想想殿下席上的话,再想想殿下跟蒙得恩能有什么值得密议的?”
  
  曾锦谦默然。张遂谋的推断极有道理,翼王和蒙得恩密议的话题,多半跟自己白日之作为有关。
  
  帐内一时陷入寂静中。隔了一会儿,仍是张遂谋打破了缄默:“卫天侯,此刻殿下不在,我就不和你绕弯子了。打开天窗说,北王对你有恩,你的为难,念旧,殿下能体谅,我也能体谅。就说日间的事,殿下听说找不到你,猜出你的去向,当即派了刘承宣去追。可你打算耿耿于怀到何时?一个蒙得恩都能叫你难堪,你的见识才学到哪里去了?现今大局岌岌可危,天京百废待兴,各地人心惶惶,殿下肩头这副担子有多重----你我不帮他,难道推给旁人?你不要只记得北王一个人的恩义,想想还有多少人盼着你这位翼殿爱将吧!你想叫殿下待你到何时?”
  
  他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还有句话,本来我不想说,但实在忍不住了。卫天侯,你若自问有负于殿下之处,该当知道如何弥补。往者已已,来者可追,不要一误再误!”
  
  曾锦谦听着张遂谋的话,始则感动,继则羞愧,到得最后只觉百感难名,胸中一股热血却抑制不住地奔涌。
  
  “丞相一席话,如当头棒喝,惊醒梦中之人。锦谦受教了!”他说着,朝张遂谋躬深一礼。
  
  张遂谋坦然受了他这一拜,又道:“遂谋的话,或许说得重了,但春秋责备贤者,我知道卫天侯也是一心为天国,为殿下着想,谅来不至不会怪我。”
  
  “锦谦万万不敢!”
  
  “那么,”张遂谋这才恢复了笑容:“如无意外,遂谋明日将随蒙得恩返京,为殿下返京做准备,此间一切,全劳卫天侯费心了。”
  
  曾锦谦这才明白,原来翼王已决定让张遂谋先行回京,而自己又一直情绪低落,他放心不下,才伺机说出这样一番话了。感动之余,更觉惭愧,忙郑重道:“老弟放心回京吧!殿下身边,有我!”
  
  这正是张遂谋想听的一句话,知道曾锦谦已放下心结,他也总算放下心头大石,长长吁了口气。
  
  曾锦谦心里一松,顿时恢复了往日的机敏,不无忧虑地道:“只是殿下与蒙得恩相商,事若不成,会不会被天王知悉?”
  
  张遂谋微微一笑,“卫天侯看蒙得恩是何等样人?”
  
  “厚颜无耻。”曾锦谦毫不犹豫地下了判语,“不过,倒算不上卑鄙。”
  
  “英雄所见略同!”张遂谋抚掌道:“殿下也说,蒙得恩虽好逢君之恶,指鹿为马,却不以搬弄是非为长。比起陈承瑢这等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还更靠得住些。”
  
  “那么,殿下是胸有成竹了?”曾锦谦还是不大放心。
  
  “这个么,”张遂谋拍了拍他肩膀,笑道:“等殿下回来,你自己问吧!”
  
  (六)
  
  “蒙大人,我直说了吧!”石达开知道和蒙得恩这种八面玲珑老于周旋的人旁敲侧击下去,究无了局,决定单刀直入。“日间之事,是我的疏忽,卫天侯的心思,我并非没有察觉,却未及早给他手谕。我希望你卖个人情给我,不要把这件事禀奏天王得知。我不想为这一点小事使他前途有所关碍。”
  
  “五千岁不怕卑职将方才之言一并禀奏万岁么?”蒙得恩不露生色地道。
  
  “蒙大人如果不允我请,一切请便。”石达开淡然一笑,“你是知道的,为天京的事,我和天王间宜说的说了,不宜说的,犯忌讳的,也说了。我连“攻灭天京”这样大逆的话都白纸黑字地呈到御前了,还有什么是怕人知道的?”
  
  “若我真不同意,五千岁又将如何?”蒙得恩仍不肯以真意示人,只是试探。
  
  “蒙大人不怕我拒不奉召,回去在天王驾前交不了差么?”石达开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蒙得恩笑了,“卑职没有别的本事,自问还有知人之明。五千岁要是那样的人,我就是装病,骑马跌断了腿,也不会跑这一趟了!”
  
  石达开也笑了,“蒙大人既有知人之明,便该清楚卫天侯是忠是奸?他断不会反草变妖,连累于你的。”
  
  “要是我应承了,五千岁欠我一个人情?”
  
  “不错,”石达开爽朗地道:“莫说一个人情,大人若有什么条件,只管明说。但凡不违天理国法,不碍天朝大业,是我力所能及的,绝无二话!”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伤感,“我已负了黄再兴两次,不能再负曾锦谦了!”
  
  黄再兴,曾为翼殿官员,深得翼王看重。甲寅四年,国宗石凤魁守武昌,翼王力荐其为辅佐。后石凤魁刚愎自用,乖于处置,至令武昌失守。石凤魁以失机处斩,身为副将的黄再兴也被同时处死。翼王明知罪不在黄再兴,却无力改变东王的决定,又因黄再兴乃是自己所荐,一直觉得有负良友。
  
  蒙得恩知道,黄再兴和曾锦谦一样,到翼殿前都曾深为北王看重,而黄再兴被杀之时也恰恰是曾锦谦调到翼王麾下之际,大约因此触发了翼王的联想。至于所谓“负黄再兴两次”,当指不久以前黄再兴孀妻幼子的遇难----黄再兴的妻子梁晚妹本系北殿内贵使,故在黄再兴死后,北王将梁晚妹母子接入北王府中居住。不料此次北王血洗翼王府后,想到梁晚妹的兄长梁立泰是翼王麾下得力爱将,心生疑惧,竟将梁晚妹母子秘密杀害,成为翼王府血案的余波。
  
  翼王忽然提起黄再兴来,可见这一请托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哈哈哈。。。。。。”蒙得恩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五千岁,你太看得起我啦!”
  
  笑罢,又道:“我蒙得恩才德平平,想不到却能让举国推重,天下瞩目的翼王殿下欠下我的人情,哈哈!此生可无憾矣!”
  
  “蒙大人是答应了?”石达开的眼神,变得异常明亮。
  
  “包在卑职身上。”蒙得恩十分罕见地以充满豪情的口吻拍着胸脯说道:“不该说的我不会说,就算万岁日后问起,我也自有道理!”
  
  “达开谢过蒙大人!他日当有以报!”石达开目光炯炯地道:“再请大人辛苦一些,明日即与春官正丞相一同返京!烦请转禀天王,石达开将奉诏还师!我对战事稍作安排,如无意外,将于三日之后启程!”
  
  
  石达开回到军帐时,听守卫的参护说,卫天侯和春官正丞相曾来,现已回去了,不由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
  
  他走到几案旁,想看看有无新来的军报,忽见烛台下面压了一张纸。展开一看,却是曾锦谦的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石达开站在案前,一遍又一遍地默读着这首熟悉的古诗,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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