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37号馆文选__清代,近代史及边缘文化文章目录 |
国家信仰既是国家建设的理想模型,也是国家现实状况的反照。商周时期的国家组织乃建立于部族组织基础之上,因而,部族时代的信仰内容(如图腾信仰和祖先信仰)不可避免地会延存下来,构成当时信仰的基础;与此同时,新的国家又需要新的观念体系,这一观念体系以上帝信仰为核心,并由此衍生出具有泛神主义特征的“天”观念。总的说来,商周时代的国教信仰是一元多神的,我称之为部族至上神信仰体系:既包含原始的氏族信仰,又包含至上神信仰。虽然王朝的更迭和政治风云的变幻使人们对政治的认识有所进步,但政治思想始终未能彻底超越宗教思想的藩篱,前者不过是后者的完善和补充。
一、上帝: 终极的政治权威 在商周时代,国家信仰虽然保留了原始时代氏族信仰的某些特征,但又与原始的氏族信仰有着原则的区别,这就是在氏族信仰之上,又出现了超越部族的上帝信仰。上帝信仰是商周国家信仰的主要标志。 1.自然信仰 自然信仰,是指人们对自然界中天然存在的物体和自然现象的迷信。自然信仰的起源很早,大概在氏族时代初期即已产生。到了商周时代,自然崇拜在国家信仰中仍占一定比重,人们信仰的对象涉及大自然的许多方面,包括地神信仰、山神信仰、河神信仰、日月星辰诸神信仰等等。 地神信仰。人们崇拜土地神,是因为人们认为土地直接受着神灵的控制,这个神灵就是土地神。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土地神并不是一个,而是有很多,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土地神。小的地方有小神,大的地方有大神。在农业社会当中,人们认为农业生产丰收受土地神的影响和控制①,要得到农业丰收,就要祈求土地神赐福。在早期文献中,土地神被称为“土”,而在稍晚的时候,土地神被称为“社”②。在殷墟卜辞中,我们经常能够看到商族人向“某土”求年的情形,人们经常卜问是否“东土受年”、“西土受年”等等。这个“土”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作为自然物的土地,而是指土地神。周代的情形同样如此。周人声称他们自己虔诚地信奉土地神,对土地神依时而祭,“祈年孔夙,方、社不莫”(《诗·云汉》)。人们还把自己的国家与土地神联系起来,把土地神当作国家的保护神。当人们在一个地方建立城池和国家的时候,同时要为土地神立社。卜辞表明,商族人有多处作为国社的“亳土”。周人迁居到岐山脚下的时候,“乃立冢土”(《诗·绵》),建立国家。《书·召诰》叙述周成王建设东都时“乃社于新邑”,在洛邑立土地庙。人们建立土地庙供奉和祭祀土地神是为了国家得到安宁,这在当时是一种信念和制度。周人的诗歌中描述“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诗·甫田》),展现的就是周人向土地神祭祀的情形。在商周时代的国家信仰中,社神具有较为重要的地位③。 山神信仰。大山既是人们生产和生活赖以存在的重要自然环境条件,也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域界。人们信赖它,又敬畏它,相信它是活生生的灵在,由此而产生出迷信和信仰。在商代,山神被称为“岳”,卜辞中常见国王向“岳”求年: “于岳■年,此雨?”(《合集》28258) “■年于岳,兹有大雨。”(《南明》426) “癸酉卜,其取岳,雨?”(《合集》34214) “取岳,雨?”(《合集》14462) 人们祈求祭祀“岳”具有十分明确的功利性目的,是为了得雨保丰收①。周代的情形相同,《诗·周颂》中的《时迈》和《般》两篇诗歌中有具体反映。 河神信仰。河神信仰在商周时代也相当流行。人们信仰河神,是因为人们相信河神控制着水,影响着人们的生产和生活以至生命。商王占卜祭河相当频繁: “贞,翌甲戌,河其令雨?” “贞,翌[甲戌],河不[其]令雨?”(《合集》14638) “贞,勿舞河,亡其雨?”(《合集》14197正) “癸亥卜,争贞,翌辛未王其■河,不雨?”(《合集》14951) “……子其■年于河,雨?”(《合集》22346) 周王的祭河活动也不少。《诗·时迈》:“怀柔百神,及河乔岳。”《诗·般》:“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堕山乔岳,允犹翕河。普天之下,裒时之对,时周之命。”这里不但提到祭河,而且说到祭山。 日月星辰诸神信仰。日和月与人们的生产和生活密切相关,商周时期的人们对之十分崇拜。殷墟卜辞中保留了一些商王祭祀日神的记录: “癸未贞,其卯出入日,岁三牛,兹用?” “出入日,岁卯……不用?”(《屯南》890) “……出入日,岁三牛?”(《合集》32119) “辛未卜,又于出日?”(《粹编》597) “乙酉卜,又出日入日?”(《怀》1569) 参照传世文献的记载,大概在某些特定的时间商王从事迎日、送日的宗教活动。殷卜辞中屡记“宾日”: “乙巳卜,王宾日?弗宾日?”(《合集》32181) “庚申卜,■贞,王宾大庚日?”(《合集》27166) 《尚书·尧典》中记载:“寅宾出日,平秩东作”“寅饯纳日,平秩西成。”人们不但向东“宾日”,还向西“纳日”。周代的情形大致相似。《礼记·郊特牲》:“郊之祭也,迎长日之至也,大报天而主日。”《礼记·祭义》:“祭日于东。”《大戴礼·保傅》:“三代之礼,天子春朝朝日。”《国语·鲁语》:“天子大采朝日,与三公九卿……”与此同时,人们又祭月神。殷墟卜辞中有两位女神,被称为“东母”和“西母”。丁山认为,她们是月母和常羲,都是月神②。有卜辞云: “贞,燎于东母三牛?”(《合集》14338) “己酉卜,■贞,燎于东母九牛?”(《合集》14337正) “壬申卜,贞,侑于东母、西母,若?”(《合集》14335) 前引周代历史文献中,在述及祭日的同时,大都提到祭月神,只是月神处于配角的地位,反映出周代不像商代那样逐个地祭祀神灵。此外,还祭星神。据历史文献记载,殷人崇祀的星辰中有“大火”。《左传》襄公九年:“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阅其祸败之衅,必始于火。”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沉,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辰”,就是“大火”(《公羊传》昭公十七年)。周人不但崇拜箕星,而且崇拜毕星。《书·洪范》:“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伪孔传云:“箕星好风,毕星好雨。”《周礼·大宗伯》有祭“风师”、“雨师”之事,郑玄注:“风师,箕也;雨师,毕也。”贾公彦疏:“《春秋纬》云:‘月离于箕风扬沙。’故知风师箕也。云雨师毕也者,《诗》云:‘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是雨师毕也。”可见,周人把箕星作为风神,把毕星作为雨神。 云风信仰。从卜辞看,殷人迷信云: “贞,兹云其雨?”(《合集》13387) “贞,兹云其……降?其雨?”(《合集》13391乙正) “庚寅,贞,兹云其雨?”(《合集》13386) 殷人也信仰风: “甲戌贞,其宁风,三羊、三犬、三豕。”(《合集》34137) 此种祭风之俗,延于后世而有“磔狗”止风者。《尔雅·释天》:“祭风曰磔。”郭注:“今俗,当大道中磔狗,云以止风。”《淮南子·万毕术》:“黑犬皮毛烧灰扬之,以止风。”这表明,自商代以后,祭风之俗是绵延不绝的。 2.图腾信仰和祖先信仰 随着人类理性的增长,人们开始思考自身的来源,图腾信仰和祖先信仰就与这种思考有关。图腾(totem)一词来源于印第安语,意为“他的亲族”。人们相信,自己的氏族与某种动物、植物或无生物有着亲属或其他特殊关系,并以之作为氏族的标志,予以保护和崇拜,这种情形就是图腾崇拜。图腾崇拜自母系氏族公社初期产生。商周时期由于宗族组织的存在,故图腾崇拜犹在。殷人的图腾是“玄鸟”。商族人的史诗《诗·玄鸟》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把自己作为鸟的后代,这在现代人看来很荒唐,而在商代则是十分严肃的事情。商族人以鸟为图腾,在后世文献中也有反映。《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楚辞·思美人》:“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贻。”《史记·殷本纪》亦有记述。殷人以鸟为图腾还可以从甲骨文、金文中找到证据。据胡厚宣先生研究,涉及鸟图腾的甲骨有8片,计卜辞10条。其中商族人远祖王亥的亥字,上有鸟和手,这与《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的“有人曰王亥,两手操鸟”的传说正相一致。商晚期铜器玄鸟妇壶,“壶名即为玄鸟妇三字之合文,它的含义,是作壶者系以玄鸟为图腾的妇人。”①因此,商族人以鸟为图腾是没有疑义的。 周人图腾信仰的情形复杂些。周人的史诗《诗·生民》说:“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由于周人的女祖先姜嫄踩了“帝武”而生出了周人的男始祖后稷,那么,“帝武”是什么?这十分重要。司马迁作《史记·周本纪》,他的解释是:“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悦),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把“帝武”说成是“巨人迹”,这进了一步,但“巨人迹”是什么?仍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周人有图腾信仰。 祖先信仰自氏族社会即已存在,它是继图腾信仰之后出现的人类对自身来源的进一步思索。人们信仰祖先,不仅因为祖先繁衍了后人,而且因为人们相信已故祖先的亡灵能保佑后人,惩罚邪恶。血族祖先崇拜的基础是血族组织。商周时期族组织依然广泛存在,祖先崇拜也就仍然占有十分突出的地位。 商王国时期的祖先信仰非常强烈。《礼记·表记》说殷人尊神,郑玄解释说:“谓内宗庙,外朝廷也。”根据学者的研究,商代的祖先信仰具有如下六个特点。第一,祖先神是殷人祈祷的主要对象;第二,殷人祭祖尽量追溯传说中的早期祖先;第三,殷人对女祖先的崇拜虽逊于男祖先,但仍很显著,在整个商王国时期,女祖先一直受到重视,这反映出殷人原始思想仍很浓重;第四,殷人祭祖用牲数量多,祀典特别隆重;第五,殷人先祖多被分为若干祭祀组,如“大示”、“小示”等,分组的目的是为了遍祀祖先,避免遗漏。后来,又发展出周祭制度。殷人虽然对父、祖辈更为重视,但始终没有忘记对全体祖先的祭祀;第六,殷人不但尊崇王室的祖先,而且敬仰非王室的祖先①。 到了西周时代,祖先信仰虽由来已久却行之不衰。依据历史文献的记载,周人在立国之初就建立宫庙祭祀祖先了。《诗·绵》记古公亶父率领周族人在岐山之南营筑城廓时,“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家室,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周原甲骨H11:117有一例刻辞云:“祠,自蒿于周。”卜辞的大意是说,周王自镐京前往岐周祭祀祖先②。令方彝铭文说: “甲申,明公用牲于京宫”。 “京宫”,京都宫中之庙也。周王国建立后,周王的拜祖活动逐渐制度化。据齐思和《中国史探研》统计,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收录铭文323篇,其中西周162篇。在这些西周铭文中,有55条记周王举行册命仪式,除个别情形外,一般都在宫庙中进行。此种情形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周人的拜祖之风。 3.上帝信仰 虽然商周时代仍存在着多神信仰,但是,此时的宗教信仰体系与原始宗教信仰已有本质的不同,这突出表现在对上帝的信仰方面。 从一个侧面说,作为意识形态的国家信仰是国家现实状况的投影。中国进入文明时代之后,形成了大规模的部落联盟,这种部落联盟是若干部落的联合体——王国。在王国中,其中的一个部族成为统治族,这个族的酋领随之上升为王。这个王不但统治他自己的部族,而且获得了统治王国内其他方国的权力,这种情形投射到意识形态领域,天界诸神中也就出现了权力和地位至尊的“帝”③。从殷墟发现的甲骨刻辞可知,在商代,人间的“王”与思想中的“上帝”是并存的。从主流看,殷人把现实世界的统治者称为“王”,把理想世界的主宰称为“帝”。人间的“王”拥有统辖各方国的权力,神界的“帝”也就具有了统辖各种自然神灵和社会神灵的神力。殷卜辞中有大量这方面的资料。根据学术界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可知上帝的权能几乎遍及大自然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帝控制着风云雷雨,控制着作物的成长和年成的丰歉,控制着城邑的建设和存毁,主宰着人间君主的行动甚至命运,主宰着人类的社会生活①。 西周的情形与商代大致相同。依据考古发现的周原甲骨卜辞②, 周人在摧垮商王国前后是有上帝观念的。陕西凤雏H11所出第122片有“上帝”一辞,这是没有争议的;第82片契有“王其■(邵)帝”字样。传世文献的记录更加丰富生动。《尚书·周书》中的部分篇章是反映周代思想的可靠资料,它生动地展现了周人对上帝唯唯诺诺的情形。周武王伐纣,他声称商纣的最大罪过就是“昏弃厥肆祀弗答”(《尚书·牧誓》)。“肆祀”应该包括祭祀上帝。周初“武庚之乱”,周公旦对部下说:“予惟小子,不敢替(废弃)上帝命。”(《尚书·大诰》) 通观《诗》和铜器铭文可知,在整个西周时期,上帝信仰是始终存在的。 “帝”是彼岸世界的最高主宰,是神上之神。商周时期虽然是多神崇拜,但这些神灵并非群龙无首。与人间的“王”统治各方国类似,“帝”高踞于众神之上。陈梦家认为,“上帝或帝不但施令于人间,并且他自有朝廷,有使、臣之类供奔走者”③。殷卜辞中有“帝史凤”④,郭沫若说:“古人盖以凤为风神……为天帝之使而祀之。”⑤殷卜辞中还有“帝臣”(《合集》217;《合集》14223)、“帝五臣”(《合集》30391)、“帝五丰臣”(《合集》34148;《屯南》930),“帝臣”就是上帝的大臣,“帝五臣”、“帝五丰臣”就是上帝的五位大臣。《左传》昭公十七年记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五雉为五工正。”少皞氏与殷人是否有关,目前尚不得而知,但“五工正”之说可作为卜辞“五丰臣”的参照。陈梦家将“丰”隶定为“工”,他推测说:“五工正相当于卜辞的‘帝五工臣’。帝五工臣当指帝廷的诸执司。”⑥国王的已故祖先也是上帝的廷臣。殷卜辞记商代先王“宾于帝”,如“咸宾于帝”(《合集》1402正)、“下乙不宾于帝”(《合集》1402正)等等,“宾于帝”就是在上帝周围恭候承命;周人讲“陟”、“配天”,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诗·文王》),“三后(太王、王季、文王)在天”(《诗·下武》),“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诗·思文》),“殷礼,陟配天”(《尚书·君奭》),“亦越成汤陟,丕禧上帝之耿命”(《尚书·立政》),“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后人休”(《尚书·康王之诰》),也是说祖先神在上天神界听从上帝的遣使。古、今本《竹书纪年》记上古帝王去世,不言“崩”、“薨”,皆曰“陟”。沈约注“黄帝纪年”云:“帝王之崩皆曰陟。”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进一步解释说:“陟,升也,谓升天也。”于此可见,上古时代的“陟”与后世的“崩”、“薨”观念不完全相同,正反映了上古时代国家信仰的特点。综合商周的有关资料,可知商周是一元多神的信仰体系⑦。 二、“天”的信仰 中国上古时代,大概在上帝信仰产生的同时,还产生了“天”的信仰。早已有学者提出,商代思想中已有“天”观念①。但由于卜辞资料的不足,而传世文献中的相关资料有待进一步印证,所以,我们将主要对周代的情况作些分析。 1.“天”本为诸神之居 在中国古代文字中,“天”是会意字,其意所在乃人头顶上方的苍穹空间②。天只是天体星辰存在的空间,人们能观察到的是日月星辰。所以,古人往往把某些天象作为天的象征。远古时代,人类对自然物的理解以对自身的理解为基础。人们认为,人不仅是一种物质的存在,而且也是一种精神的存在。由人及物,人们便把日、月、星辰诸天象看作有意志、有灵性的神秘存在。“种种自然现象,都可以归因于一些激发行动的精神在动物、植物、各种事物以及自然力量中的存在,这些精神现象正像人们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那种精神一样。”③随着文明时代的来临,在各部落之上产生了权力极大的“王”,天际世界随之出现了地位至尊的“帝”。这个“帝”是居住在空际的。《逸周书·商誓》:“予其往追囗纣,遂n集于上帝天王。 ”这正说明上帝居天界,是众神之主,似人间之王,故称为“天王”。《诗·皇矣》也说“皇矣上帝,临下有赫”。居高方能临下,这高处也是天上。我们已知,周人某些祖先神也是居于天界的。《诗》中既有“三后在天”,也有“文王陟降,在帝左右”的诗句。至上神在天,祖先神在天,日月星辰诸神也在天,这“天”当然是一种空间,是诸神的居处了④。 2.“天”引申为泛化之神 在周代,人们不可能把“天”视为自然世界或纯粹的物质世界,万物有灵观念在当时普遍存在,当时没有明晰的时空观念。“天”既是神鬼的居处,自然是一个混混沌沌的神秘世界。人们举头望天,望到的虽然是物质的日月星辰,然而却把这些日月星辰视为神灵,还会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帝”和祖先神。在我们今天看来,《诗》中的“天”既是客观的空间存在,如“三星在天”(《诗·绸缪》)、“莺飞戾天”(《诗·旱麓》);又是主观的神秘存在,如“受天之佑”(《诗·信南山》)、“天监有周”(《诗·烝民》)。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在今人看来似乎不可思议,自我矛盾,但这种“混沌”状态正反映了周代思想的特点:“天”是客观认识和主观认识混一的产物。 自汉代以来,学者们通常把周代的“天”诠释为至上神。但周代思想中已然有了作为至上神的上帝,一个王国中不应该有两个至上神并存,于是他们便说“天”为上帝的“别称”①。现在我们就看一看把“天”当作上帝别称的证据,从而判断其能否成立。 人们把“天”当作“上帝”的重要证据之一,是《诗》中有“昊天上帝”,即天与上帝并称。其实,《诗》中还有“文王在上,於昭于天”(《诗·文王》)。不但上帝“昊”于天,文王也“昭”于天,银河、织女、牵牛、启明、长庚、毕、箕、北斗也都“光”于天(《诗·大东》)。《诗·下武》说:“三后在天,王配于京。”据毛传和郑笺,“三后”是指太伯、王季、文王。《诗·皇矣》叙述“三后”受命的时候说:“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维此王季,帝度其心”,“帝谓文王,无然畔援”。所以,“天”应该被理解为神灵存在的世界,并由此引申出一种相对抽象的理念。《墨子·天志》追述说:“昔三代圣王禹、汤、文、武……莫不……洁为粢盛酒醴,以祭祀上帝鬼神,而求祈福于天。”这里,把“天”作为上帝鬼神的“集合体”,清楚地揭示了“天”与诸神的内在联系,正符合周代思想的状况。 人们把“天”当作至上神的证据之二,是“天命”。从文献反映的情况看,“天”也是正义和道德的化身,具有“全能神”的品格。然而,并不能因此说“天”是至上神。根据我们的分析,“天”既然是神灵世界的统称,是神灵观念的“集合体”,它当然具有天界全部神灵的功能。上帝是“全能”的至上神,也当然具有全部神灵的神能。因此,从“功能”特征看,“天”与“帝”是相通的。但是,相同的功能并不等于相同的功能体,也不等于相同的概念。不同“概念”的存在,本身就表明它们是不同的“功能体”。“天命”是一种空泛的神统观,它的真实内涵是“帝命”。这在史料中表述得比较清楚。《诗·文王》:“有周丕显,帝命不时”,“假哉天命,有商孙子……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诗·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上帝临女(汝),无贰尔心。”《诗·皇矣》:“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在这里,上帝是具体而生动的,而天是抽象的。在《尚书》中,情形也大体如此。《尚书·大诰》:“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尚书·康诰》:“惟是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尚书·召诰》:“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不难看出,凡是涉及至上神的具体行为的场合,都涉及到上帝;凡是抽象地泛论绝对意志的时候,一般都涉及到“天”。可以说,周代思想中没有“帝命”便没有“天命”,“天命”是“帝命”的泛化,是“帝命”的衍生物。这一衍生过程具有一定的理性意义和哲学意义,是一种升华和一定程度上的抽象。 人们把“天”当作至上神的证据之三,是周代有“天子”观念,似乎“天”也能生“子”。“天”是如何生子的,我们不得而知。周代文献中只有“帝”生“子”的记载。《诗·生民》:“上帝不宁,不康禋祀,居然生子。”这个“子”就是周人传说的始祖“弃”(后稷)。从《诗·长发》看,殷人也有“天子”观念:“昔在中叶,有震且业。允也天子,降予卿士。”这个“天子”是如何产生的呢?同诗说道:“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原来,殷人思想中的“天子”也是“上帝”的儿子。殷人与周人的“天子”观念是类似的,带有普遍性。可以想见,“天子”观念不过是上帝造人说的折变。总之,“昊天上帝”、“天命”、“天子”诸说并不能作为“天”是至上神的证据。 “天”作为一种泛泛的抽象的神权,并不是周代独有的现象,在世界各民族中是较为普遍存在的。一般说来,天神观念的发展经过了两个阶段。在原始时代,它泛指天界诸神。在非洲土著民族班图语系的西北语支系诸族中,“天神”有“恩雅姆比”、“雅姆贝”、“恩佳姆比”、“恩扎姆贝”、“扎姆贝”等;在澳洲土著部落中,达令河流域各部落信仰“拜雅梅”,新南威尔士滨海地区各部落信仰“达拉木伦”,纳林耶里人信仰“努伦德雷”,库伦人信仰“本吉尔”①。中国云南白族勒墨人既信天鬼“害之特”,又信天神“黑吉”②。随着早期国家的出现,天神成为彼岸世界的通称。在非洲东班图集团诸族中,出现了十分含糊的概念——“穆伦古”,它“既是司雨泽的天神之名,又是祖灵的称谓,亦用作彼岸世界之通称”③。中国西南纳西族人信奉东巴教。东巴教每年都有一次隆重的祭天大典。在祭天的时候,人们要向“蒙神”(天父)、“达神”(地神)、“许神”(天舅)献祭。“天父”、“天舅”并存,也表明“天神”是一个概称,不是指某一具体神灵④。所以,宗教学者詹姆斯(E. James)认为,史前人类普遍有天神(sky-god)信仰,其原因正在于把天看作超自然力量的居所⑤。顾立雅(H. G. Creel)也认为, “天的意义是指一些大鬼神居住的地方,并且是他们伟大权威的泛泛象征。一般说来……容易将这些泛泛的统治权看作是某一神的。这样,那些大鬼神便演变成一个大神的观念,那就是天。天好像是一位没有什么人格的权能神”⑥。准确地说,“天”不是什么“权能神”,而是一种泛宗教信念。 三、祖、帝、天信仰之比较 毫无疑问,“天”是一种宗教信仰,但它与“帝”、“祖”等具体的神灵观念又不完全相同,“帝”、“祖”是人格化的神灵,而“天”具有抽象的性质⑦,不是人格神。下面我们对商周时代“祖”、“帝”、“天”这三个观念各自的特点作出归纳和比较。 1. 商代的情形 我们知道,情感与理性是互相对立的两种心理因素。情感突出的是人们的主观情绪和感受,受血缘因素影响较大;理性突出的是人们冷静客观的思考,受利益因素影响较大。一般说来,强调理性必然导致削弱情感;反之亦然。 祖观念具有强烈的情感色彩。从资料反映的情况看,殷人不断地赞颂祖先,歌唱祖先的丰功伟绩。如: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诗·殷武》) “嗟嗟 烈祖,有秩斯祜;申锡无疆,及尔斯所。”(《诗·烈祖》) “奏鼓简简,衎我烈祖;汤孙奏假,绥我思成。”(《诗·那》) 人们颂扬祖先,是因为祖先为其部族创造了丰功伟业,而且还随时随地保佑着自己的后人,“降福无疆”,给后人带来福祉。就这一点看,殷人观念中其与祖先神的情感色彩重于理性色彩。为了维护部族的利益,人们要依照先祖的成规办事,以图利族利民。殷人强调: “先王有服。”(《尚书·盘庚》) “绍服先王之大业。”(同上) 祖先神与其部族的人们有着紧密的血缘纽带,受到后代频繁而隆重的祭祀。这一点,其他神灵是望尘莫及的: “兹予大享于先王。”(《尚书·盘庚》) “来假来飨,降福无疆。”(《诗·烈祖》) 从目前发现的殷墟卜辞看,殷人祭祖最为频繁,形成了一套祭祀制度,定期地几乎没有遗漏地祭祀祖先神。而殷人祭祀上帝的情形,目前所知却较少①, 二者形成了鲜明的反照。当然,为了部族的长远利益,祖先神有时也惩罚其后代,如“高后丕乃崇降罪疾”、“高后丕乃崇降弗祥”(《尚书·盘庚》),但这种惩罚与上帝的惩罚和天命的转移绝然不同:祖先神惩罚的是部族内的个别人,而决不想毁灭整个部族。因此,从根本上说,这种惩罚是为了佑护自己的部族。祖是部族的保护神。 上帝的特点,重在维护部族间的公正与道德,没有上帝便没有部族间的秩序。这一点,过去学界注意不多,应予强调。谁顺从了上帝的旨意,上帝就让谁主宰王国。在殷人看来,他们之所以能够统治天下,是因为商汤顺从了上帝的旨意: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诗·玄鸟》) “帝命不违,至于汤齐……上帝是祇,帝命式于九围。”(《诗·长发》) 结果,上帝命令商汤统治了世间王国。卜辞所记“帝令雨足年”、“帝其令风”等,反映了人们观念中上帝对人世间生活的直接干预。盘庚认为,只要殷人继续依照商汤的业绩行事,就能够再创辉煌:“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尚书·盘庚》) “天”缺少感情色彩,较为抽象,主要体现为一种绝对意志。殷人把这种绝对意志称之为“断命”(《尚书·盘庚》),人们不得不无条件地顺从: “恪谨天命。” “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 “予迓续乃命于天。”(以上均见《尚书·盘庚》) “天命降监,下民有严(俨);不僭不滥,不敢怠遑。”(《诗·殷武》) 仅从上述内容还难以看出天命的全部内涵。不过,到了西周时代,情况就明朗多了。 2. 西周的情形 先看祖。周人认为,在神灵世界中,唯有祖先神可以信赖,上天是靠不住的: “天不可信。我道惟宁(文)王德延。”(《尚书·无逸》) 人们信赖祖先,是因为祖先为自己的部族建立了丰功伟业,使周族处于王国的中心位置: “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尚书·大诰》) “乃穆考文王肇国在西土。”(《尚书·酒诰》) “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诗·武》) 为了维护部族的利益,先王曾经不厌其烦地教诲后人应该如何做,并为后人树立了楷模: “文王诰教小子有正有事无彝酒。”(《尚书·酒诰》) “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尚书·大诰》) “予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尚书·大诰》) 诚然,祖先神也惩罚自己的后人,但其动机是维护部族利益,并不因此而改变祖先神作为部族保护神的性质: “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 “乃速由文王作罚,刑兹无赦。” “古先哲王,用康保民。” “殷先哲王,用保乂民。”(以上均见《尚书·康诰》) 所以,部族内的人们才虔诚而热烈地讴歌先公,祭祀先王: “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诗·丰年》,又见《载芟》) “百礼”,是指各种各样的祭神活动。这里把“祖妣”单独放在前面予以赞颂,足见祖先神在人们心目中的感情地位。 上帝是宇宙世界的最高主宰,周人对上帝怀有深深的敬畏,诚惶诚恐: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皇矣》)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诗·荡》) 周人惧怕上帝,是因为上帝代表着正义和道德,代表着王国的秩序。他惩罚邪恶的部族,不给任何人留情面: “有夏不适逸,则惟帝降格,向于时夏。(夏)弗克庸帝,大淫佚有辞。惟时天罔念闻,厥惟废元命,降致罚。” “殷王亦罔敢失帝,罔不配天其泽。在今后嗣王……诞淫厥佚,罔顾于天显民祗。惟时上帝不保,降若兹大丧。”(以上见《尚书·多士》)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尚书·大诰》) 可以看出,上帝与祖先神不同,他不干预每一个部族内部的事情,只处理部族间的关系,而且与每一个部族的心理距离都是相等的,绝无褊袒。因而,同祖先神相比,上帝显得铁面无情。 天,在周人看来是抽象的、难以猜透的鬼神世界。与上帝相似,天代表着正义和道德,但天的意志大多不是显现在某一具体事件中,而是体现为一种永恒不变的理性,这就是“天命”: “(天)命哲、命吉凶、命历年。” “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以上见《尚书·召诰》) “绥万邦,娄万年,天命匪解。”(《诗·桓》) 在周人的思想中,我们看不到“天”有多少情感色彩,看到的大多是冷酷和无情: “天之方难,天然宪宪; 天之方蹶,天然泄泄; 天之方虐,无言谑谑 ;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诗·板》) “我其夙夜,畏天之威。”(《诗·我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