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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下旬的一天,容国团从柬埔寨金边参加完亚洲新兴力量运动会之后返回北京,刚下飞机,他就感觉气氛异乎寻常,过去他熟悉的一切都荡然无存,既没有手捧鲜花的红领巾少先队员,也没有他所敬仰的老首长。只见机场的候机大楼挂满大大小小的标语口号,人们神情严肃,来去匆匆。
"大容!"蓦地,有人叫他。容国团定睛一看,原来是从天津队进入国家乒乓球队的队员小李,这位在队里各方面表现并不出色的球员,一直很崇拜容国团。这次他不能随队出征,但却来接自己的飞机,容国团很高兴。直到双方拍着肩膀走了几步,容国团才发觉这位队员有些不对劲。红袖章别在绿色的军服衣袖上。一条皮带也把腰身束得紧紧的,脸色也由于亢奋显得有些绯红,说话的腔调也和以前的恭谨不大一样,多了几许的傲气。容国团借机问队里训练的情况,对方竟然说,现在还训什么练,大家都造反搞运动了。容国团一楞神,小李又故作亲热地把容国团拉到一旁,诡秘地说:"大容,你鸿运当头啊,我们的江青首长很赏识你,她希望你在这次革命群众运动中立新功。"容国团听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匪夷所思,心想中央的领导人那么多,怎么惟独江青看上他呢?他感到有些迷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用容国团察言观色,小李就自我介绍了,他现在已是乒乓球队的一个负责人--"东方红"造反派"副司令"啦。 "你出国刚回来可能还不清楚现在运动发展的情况吧,荣高棠是体育界资产阶级当权派,我们己造他的反了。"小李介绍着情况,他自以为揣到容国团的心理,认为他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向这位当权派发泄私愤。他知道容国团与荣高棠曾有过隔阂。 在一次大会上,荣高棠点了名:"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是一个危险的问题。"并当众批评说:"裤筒是越穿越瘦,皮鞋是越穿越尖,西裤上两个扣子还不行,还要增加三个。人还没到,香风先来。比花还香!"在场的人把目光不约而同地扫向容国团。只听荣高棠越批越凶:"我们这个队伍在生活上追求资产阶级方式,把我们的精力用在这个方面,不仅分散我们对待事业的精力,更为危险和严重的是,我们这个队伍有可能被腐蚀掉。"当时,容国团觉得无地自容,第一次流下半是委屈半是羞辱的眼泪…… 容国团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的人。他听了小李的话,有些发懵,不太相信地说:"别的领导我不大清楚,但荣主任我最了解。我们乒乓球队取得这样大的成就,是与他的领导分不开的。" "那是老皇历啦!你现在还这么说,人家会把你当保皇源的!" "保皇派又怎样?" "嘿,你没看报纸?《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社论批判资产阶级保皇派。" 容国团被小李的措辞吓住了,《人民日报》是党中央的喉舌,它发出来的声音没有假货。小李见容国团默不做声,以为他臣服了,使用领导的口吻说:"大容,你是中国第一个世界冠军,影响大,大家都看看你呢,你要站稳立场,做个好榜样呀。"接着他又滔滔不绝地介绍体委内哪些模范标兵起来造反了,哪些尖子运动员反戈一击了,说明造反已是当前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不可逆拒的革命潮流。 容国团凝神思索,心情复杂,难道自己站错了队,看错了人吗?他很清楚记得,在第27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后,荣主任在大会上痛心疾首地批评一些队员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进行全队的严肃整顿。这样的人也会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但又一转念,"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许多人都跟着走,无论他理解或不理解,相信伟大领袖,还是相信自已?他不停反躬自问,疑团莫释。 第二天,还是这个小李,又到容国团的家里,加紧做他的思想工作。他以马列主义者自居,提出问题说:"我个人认为体委是一条修正主义体育黑线,是资产阶级当权派占主导地位。" "如果你说体委是修正主义路线,那么17年来的体育路线就等于没有贯彻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了?" 容国团疑虑地说。 "没错,体育路线就是一条黑线!" "你的观点大偏激了,"容国团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中国解放以后,在体育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摘掉了东亚病夫的帽子,虽然体育界还存在一些缺点,但是成绩是主要的,是红线占主导地位。" "现在你还未认清形势,以后你就会明白是非曲直了。" 小李无言以对,站起来告辞了,临别时他又满怀热情地说:"希望你早一点反戈一击,我们革命造反总部热烈欢迎你。"容国团把小李送走之后,"膨"的一声把门关上,自言自语说:"去你妈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当天下午,容国团回到了训练馆。这个从前生龙活虎的练兵场,如今空旷得像荒漠,原先擦得锃亮的乒乓球桌,已经蒙上了一层黑黑的灰尘,有的还被拿去用来写大字报、当批斗台。他环顾四周,到处挂满了一张张大字报,铺天盖地,俨如一座破败的庙观里布满一层一层的蜘蛛网,令人感到一阵阵寒凉。 他一张一张地看着大字报,题目一个比一个吓人,但内容一张比一张空泛,矛头都是指向体委领导人荣高棠。有一个乒乓球小运动员(后来取得世界冠军)的大字报是这样写的:"我们乒乓球队的黑尖子,为了这七个臭杯子拼命干,那七个臭杯子都是外国资本家的铜臭做的,并用资本家的名字命名的。呸!我现在越写越觉得臭,还玷污了我的笔。" 容国团冷然一笑,接着又看另一张大字报。忽然,一行赫然的大标题让他感到特别刺眼: "把反动的技术权威傅其芳、姜永宁揪出来!" 他脑子"嗡"地一响,感到毛骨悚然,怎么共产党培养出来的优秀教练员是反动的,真是不可思议。他又看了一张大字报,那更是荒诞不经,令人啼笑皆非。作者将毛泽东关于《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进行断章取义,把球队划分为三个阶层:获得世界冠、亚、季军级的运动员,是有产阶级,既得利益者--保守派;中等技术水平的运动员是中产阶级,态度犹豫观望--中间派;技术水平较低的运动员是无产阶级,革命坚决彻底--造反派。 容国团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便立即去找队友李富荣商量对策。他们俩在训练局二楼的一间办公室滔滔不绝地谈论政治形势,试图分清是非黑白。事态的迅猛发展已令他们不能袖手旁观和无动于衷了。两人着手写了一张大字报,其中有一段这么写道: "文化大革命"前的17年里,在毛主席、周总理等中央领导同志亲自关怀下,中国乒乓球队取得的胜利应予肯定…… 一石激起干层浪,大字报刚贴出去,顿时惹起了一场风波,造反派总部像被人捣了一下的马蜂窝,立即炸开了,并很快向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者发动围攻。 "你们是老保,为资产阶级当权派摇旗呐喊。" "我不同意你们的观点,我认为17年的体育路线是红线占主导地位;如果没有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中国体育事业就不可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就。"容国团挺身而出,义正辞严地与造反派进行激烈的辩论。造反派头头仇xx指着容国团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人,名利思想非常严重,就是想到为手表去打球,是资产阶级黑尖子。" "如果我当年是为了手表打球,我就不回国了,我夺取世界冠军是为祖国争光,而不是为修正主义服务。"容国团理直气壮地反驳说。 造反派见驳不过他们,又从北京体育学院调来一部分人马群起而攻之。双方展开了唇枪舌剑的交锋,最后是人多势众的造反派占了上风。他们把这些所谓"黑苗子",一个个拉去强迫劳动改造,每天要他们打扫公共卫生、清扫厕所、除草平地、烧锅炉等,这就是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六厂二校"经验。若劳动表现好的,就吸收到"革命队伍"里来。下面的人群在无休止地争斗,上面的人则密切注视着,并从中渔利。还是那个江青,为捞取政治资本,有一天对上访造反派头头说:"容国团还是我们培养的嘛,应该要保呀!"因此,造反派不敢向容国团直接开刀,把容国团从将要揪出批斗的黑名单上刷了下来,留下徐寅生、庄则栋等尖子受到监管。 容国团暂时得到解脱,但他并没有向江青之流感恩戴德,更没有向造反派们低头认错。耿直的他,做不出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其实,在这个非常时期,他可以急流勇退,或者明哲保身地"靠边站"。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仍然旗帜鲜明,对荣高棠一保到底。他还在想,这些人也许是一时弄错了,被头脑中某种不正确的意念笼罩着,他们将来一定会觉悟过来的,他们将来一定会追悔莫及,会痛哭流涕。然而,时代的潮流一浪高过一浪,似乎势不可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不久,保守派队伍开始有人动摇了,他们改变自己的初衷,反戈一击。首先是挨过整的容国团的好朋友庄则栋背叛了,他第一个在会堂里贴出"我造反了!"的大字报,在体委内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今天,我们如果能以一种冷静客观的态度来看待此事,可能会心平气和一些。 我们无需为谁开脱,然而事情发生了,总有一个前因后果。庄则栋身世颇为特殊,他的养父是一个犹太人资本家,按那时的分类,当属"出身不好",在当时的环境下,他所受的压力冲击比容国团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顺应"潮流",遭遇可想而知,他到底熬不过造反派的皮鞭、"架飞机",又无法认清是非黑白,好死不如歹活,他只好背叛自己并不明晰的初衷,并一如他打球的性格,迅速调转枪头,指向自己的战友。初时可能出于"自保"的心理,逃避这个残酷的政治斗争,但他连获三届世界单打冠军的名声也不亚于容国团。当容国团不买江青的账时,庄则栋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个"女妖精"的政治宠物了,从而平步青云,由尖子运动员一跃成为叱咤风云的"大红人",他的头上一下子罩上了五光十色的政治光环。可是,"文化大革命"过后,他又从最高层摔下来,成为普通的教练,这是那个荒谬年代制造出来的荒谬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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