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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容国团抱着沉重的身躯顺着幸福大街,走进国家乒乓球队的集训楼。他沿着四层楼的阶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1、2、3……121级。好静啊!"嚯、嚯、嚯"的登楼声像寺庙木鱼的声音,单调而乏味。训练房内,一片空旷,门窗紧闭,四壁都漆成了黑色,阴阴沉沉的。容国团仿佛身置当年他参观过的开罗金字塔的大墓穴中。他的目光最后竟然投注到窗框上那铜质横杠,一眨不眨。遥想半晌,忽然吹来一阵寒风,把一扇未关好的门窗摇得"嘭嘭"地响。他幻觉到傅其芳跳了出来,像弥勒佛似的笑眯眯地向他招呼。原来他还未死!他赶紧冲前去,想拥抱他,可他一个踉跄,扑了个空,恍惚间,傅其芳已悬在半空,还有姜永宁这个屈死鬼一齐手舞足蹈,"咯咯"地笑着向他招引着……
容国团从身上取出了一条练动带,准备悬在横杠上,然后腾身而上,追赶傅其芳。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登楼的脚步声。他一下警醒过来,急忙把练动带解下来,系在腰间,匆匆地下楼。在三楼他遇见郑敏之,她望着脸色惨白、神情恍惚的容国团惊问:"容指导,你一个人在四楼干什么呀? " "没什么,我……"容国团声音低沉,显得口吃,停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在上面练功。" "练功?"郑敏之本想再问问他,但怕隔墙有耳,被造反派看见了又说他们在搞反革命串联。郑敏之点了点头,就悄悄地离开了。 容国团最后扫视一眼训练房,顺着楼梯拾级而下。刚出大门口,冷不防差点与一个人相撞,定睛一看,竟是被关押了50天,刚放风出来的寡妇孙梅英。他显得手足无措,反而是孙梅英瞧容国团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容国团,你怎么啦? " "拿得世界冠军越多越反动,简直瞎胡闹。"容国团自言自语,好像向她泄气。他怏怏地望了一眼孙梅英,很快地离开了。 这当儿,头顶上的乌云渐渐地降低了,天色变得更黑了,阴森森的天空罩在大地,好像想把它压扁似的。蓦然,一个响雷连打九台,震得地动山摇,紧接着狂风暴雨倾盆而下。经历一场暴雨,郊区的麦子全部倒伏在田里了。为了抢收粮食,所有的运动员都临时被征召到龙潭湖旁的红星人民公社去收割麦子。 6月18日清晨,容国团和黄秀珍一道随队出发。这天,他心头像压着一块铅,两只无精打采的眼晴不时观察周围的环境,寻觅一个冥寂的归宿。 "嘎嘎嘎",一只孤雁突然从天空掠过,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叫声。容国团茫然若失,感到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感,握在手上的一把麦子也散落在地上。从追查"黑信"的那天起,他就被人群孤立了,对立派自然是对他不屑一顾,同观点的人也是远远躲避着他,每当他有意找人说几句心里话,对方总是一点头又躲开了,这可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事情!强大的孤独感笼罩着他?他提镰刀的手竟然也有些哆嗦了。 "大容,你怎么啦?"旁边的队员见到他神不守舍摇摇欲坠的样子,诧异地问。 容国团猛然惊醒,他怕别人说他劳动态度不好,赶忙捡起撒在地上的麦子,并向这个队员歉意地苦笑。他伏下身又握着镰刀,拼命地割着麦子。不多一时,割出一条长长的"路",把人们远远甩在后面,直至没入茫茫的麦海之中。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歌在人群中回响。容国团回头冷冷地瞥了一眼,又孤零零地举着镰刀,向麦秆割去,一刀又一刀地拼命地割。 到开饭时,容国团举目四顾,乒乓班已不是他去的地方,他只好闷闷地来到田径队的行列中,坐到了黄秀珍的身旁。他嚼着米饭好像嚼蜡一般。近在咫尺的队友,却如同远隔天涯,朝夕与共十年的朋友们都成了陌生人,容国团此时的心情有如当年遭到亲戚的白眼一样难受,第一次感到自卑和可怜。 一天的劳动结束之后,容国团迟缓地跟随黄秀珍返回家里。黄秀珍进厨房忙着做饭,容国团想把今天劳动换下的一堆脏衣服泡起来,却连同干净的也扔进了盆里。 "国团,你怎么把这些干净的衣服泡在盆里呀?" 黄秀珍惊奇地问。 "哦……"容国团恍然醒悟,脸上露出了几丝惨淡的笑容,接着又默默地洗衣服。 打三反"大会议,内容是批判李达的"错误"问题。容国团接到这个通知,思想斗争更加激烈,"一打三反"是"清理阶级队伍"的延续。他预感到批判李达与自己可能关系密切,真是厄运难逃啊。 一个人,当他选择离开人间而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他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那对亲人的留恋,对往昔美好岁月的追忆,以及对眼前的倦怠,各种错综复杂的感情,都会在心中像潮水般汹涌澎湃。 这时,容国团惦念起托在别人家照顾的女儿。这个女儿出生也是够苦的,黄秀珍临产时,胎位不正,难产,他在医院守候了20多个小时,大夫经过一场紧张的抢救,才从死神手中将女婴的屁股倒拖出来。容国团这才意识到,一个人来到世界上竟然这般难。现在,女儿终于来到了光明的人间;自己却活脱脱地要回到黑森森的地狱。人,只有投生,哪有投死?这是多么痛苦的选择!这天下午,容国团叫黄秀珍提早抱小秋回来。当妻子把女儿抱回家时,容国团抢着把她抱过来,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不停地逗着她笑,把父爱尽情倾注在幼小的女儿身上。 "劲秋,叫爸爸,叫爸爸,爸爸…… " 他多么想听女儿叫声爸爸啊!可两岁的劲秋哪里明白爸爸的心思,她就是不开口。 吃罢晚饭,黄秀珍抱起小秋准备托回邻居阿姨家,然后自己去参加会议。容国团把黄秀珍送出门口。黄秀珍轻声对答国团说: "国团,你今晚去不去开会? " 容国团停顿了半天,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我身体不大舒服,不去了,等一会到外面轻松、轻松。" 黄秀珍没注意丈夫反常的表情,转身准备走。 "等一等。"容国团突然叫住她,冲过来将女儿接抱怀里。他细细地端详着女儿,她糅合了父母的优点,长相清丽而秀巧,两个小酒窝甜甜的,闪亮的双眸直巴巴地望着爸爸。容国团一直很喜欢自己的女儿,每天下班回来,总是逗她玩一会儿,有时弹着吉他,哼《苏珊娜》给她听。现在面临着生离死别,他不禁百感交集,心里淌着悲伤的眼泪。他疼爱地吻了一下女儿稚气的脸蛋,然后眷恋不舍地还给妻子。 当黄秀珍走出一段路后,心里忽然觉得丈夫今天的神情不太对,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便折回家里。但是,已经退了,容国团已离家而去,她再也看不见他那颀长的身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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