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37号馆文选__本馆石达开文章总目和链接__诗词曲赋、小说剧本 |
石达开醒了。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坐在床沿上,倚着墙壁合了会儿眼,思绪却是时而朦胧,时而清晰。 昨晚回来后,便有狱卒悄悄告诉他,骆秉章已然下了批文,将在今日公开会审之后将他和曾仕和,黄再忠,韦普成等人处以极刑。他很清楚,这已经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夜晚。 死亡,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只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悲不见九洲同,此情此境,他又如何能够安枕呢? 座下的床铺微微震了一震,背后传来一声轻响。回身看去,却是定忠翻身时将凉被掀了起来,露出半截身子。 石达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起身走到定忠身边,轻轻替他重将被子覆好。 然而,当他把目光从定忠熟睡的面庞移到胸前时,脸上的笑容却在倏然之间凝滞了。 映入眼帘的是定忠颈上那一枚玉珮,黄中映翠,正是上好的蓝田美玉雕成。 七年以前,他奉诏回京总理朝政那日,天王洪秀全当着合朝文武的面,从自己腰间解下这块随身佩带的宝玉,亲手转赐给他,以示君臣同心,合舟共济之意。这一举动感动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兄弟,那情形,至今印在脑海之中,仿同昨日。 后来,定忠见了这块玉珮,十分喜欢,几次缠着想要,终于在半年多前他过五岁生日之时送了给他。 定忠接过玉珮后,问他:“父王,天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面对定忠认真的神情,他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石达开又望着睡梦中的定忠出了会儿神,而后悄然走到旁侧的书案边坐下。 案上放着一部《东周列国志》,一部《三国演义》---- 骆秉章为表示其招降的“诚意”,不仅没有给他上刑具,也没有将他监禁在牢狱之中,且还调来数名狱卒,轮流侍应起居。室内除了简单陈设外,也放置了灯烛与古书,供以无聊之时消遣。只是过去这两日间,一连三次审讯,加上不断前来“交谈”的骆氏僚属们的“打扰”,实在闲暇无多。而审讯中的唇枪舌剑,又每唤起他对往事的种种追忆,令他思绪万千,辗转沉吟,遂更无心翻阅案上籍册。 此值夜深人境,心绪不宁,不禁把那《三国》取来,信手打开。这回原是“祭泸水汉相班师 伐中原武候上表”,写诸葛孔明深入不毛,平定孟获之后,于金沙江畔祭祀阵亡蜀中将校及南人亡魂,页上正道: “。。。。。。大举貔貅,悉除蝼蚁;雄军云集,狂寇冰消。才闻破竹之声,便是失猿之势。但士卒儿郎,尽是九州豪杰;官僚将校,皆为四海英雄;习武从戎,投明事主,莫不同申三军,共展七擒;齐坚奉国之诚,并效忠君之志。何期汝等偶失军机,缘落奸计:或为流矢所中,魂掩泉台;或为刀剑所伤,魄归长夜。。。。。。” 纸上字迹突然变得一片模糊,再也无法辨认。 石达开这才留意到自己眼中竟在不觉间已被泪水充盈。 随即,只觉在这一片模糊的泪光掩映中,晃来晃去都是大渡河畔太平军将士们血染沙场,身没碧涛的场景,甚至仿佛见到大树堡的二千勇士正在冲天火光中同十倍于己的敌军做最后的殊死搏杀。。。。。。 一种交汇着负咎与感动,痛苦于激昂,颤抖和呐喊的极其复杂的情感,使他的心在骤然间收紧,再收紧! 良久,他才掩卷拭去泪水,低声吟道: 带长剑兮挟秦弓, 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 子魂魄兮为鬼雄! 。。。。。。 忽听门外有人轻声说道:“石将军,有啥吩咐么?” 原来是在侧屋值夜的狱卒听到这厢似有响动,特意过来询问。 “哦,没事。” 石达开刚答了一声,便听那狱卒在外又道:“张大人,怎么您老睡不安稳,这会儿过来啊?” 接着门外传来一股酒香,于是知道来者必是按察司司狱张守铭。只听他带着些许醉意笑道:“能安睡不早安睡了?大半夜的,睡不着才过来瞧瞧。” 石达开心念一动,起身走到门前,轻声问道:“张先生么?” 张守铭似乎意识到了他不愿吵醒定忠,也把声音压低,“叫我张颠便是啦!殿下,睡不着觉,想和我对饮几杯么?” 石达开不禁一笑,却将声音放得更低,几乎是悄声道:“张先生,在下有一句话,想要告知先生。” 张守铭听懂了他的意思,吩咐那狱卒:“没你事了,回屋里吧。”隔了一会儿,才道:“殿下,有话请讲吧。” “不瞒先生,大树堡之事,今日临审已经我口说了出来,骆秉章与刘蓉事后必会查问泄露之人,先生切要小心应对。” 过去这几日间,石达开一再追问滞留在大树堡的二千余部下落,但清方官吏自骆刘以下无不含混其词,支呼以对。直到前天晚上,才从张守铭处获知,那二千将士在与他分开后不久遭清军围攻聚歼。昨日审问当中,当代替骆秉章审问的臬司杨重雅再次提起劝降之事,并且大谈“本朝仁德”时,石达开当场质以大树堡背信屠杀之事,并且拂袖而起,在场清吏无不尴尬,不得不令人将他送出,草草结束了这次审讯。 “哈哈,多谢殿下挂心了,”门外传来张守铭的笑声:“张某人既敢多嘴,便不怕追究,若是惧怕,也便不会跟殿下说了。” 石达开忍不住道:“张先生,你----你究竟----” 他是想问,张守铭一界小小司狱,何以竟然如此大胆?不仅不顾骆秉章的禁令,对自己以实情相告,而且一直对他以“殿下”称呼! “殿下想问我的来历么?”张守铭听出他的话意,悠然说道:“实不相满,殿下对我曾有活命之恩,只是殿下自己并不知道罢了。” 他停了一会儿,似是喝了口酒,而后问道:“殿下可还记得江宁吴复成么?” “啊----你?”石达开一惊。 “当年江宁城破之时,张某也在城中。吴复成同张继庚密结同谋,为江南大营充当内应,张某也曾应承为其党羽---- 张某今天摸着良心说话,当初并没别的图谋,只是不让喝酒实在难熬,这才想借一臂之力出城。” 张守铭又喝了两口酒,继续说道:“事机败露,东王传令闭门搜城,张某只道难逃一死。后听吴复成说,不若碰碰运气,到翼殿申领关凭出城。翼王仁义素著,他见与事者凡数千人,株连必广,或许竟能网开一面,放我等一条生路。张某起初不信,却不料真的被他料中,得以领到翼殿关凭逃脱一劫。。。。。。” 说到这里,似有无限慨然。石达开忆及往事,心中亦升起许多感喟。 隔了一会儿,他才又继续道:“张某离了江宁,到得江西居住。其后湘军入赣,横行肆扰,这才又再溯江而上。。。。。。后来便在这里混得个司狱糊口。这些年来,张某从江西到两湖,再到川中,见过各处湘军,无不以焚掠为乐事,平心而论,贵军所为实较湘军强之百倍----莫说殿下曾经有恩于我,便只凭行“仁义之师”这一条,我也实不忍见殿下被杀!” “张先生!”石达开心中感动,却急忙打断他的说话。 张守铭自嘲地笑了两声,长吁口气,“台端说清楚了,心里也痛快了。还是方才那话,殿下不用替我担心,我既敢说,便不害怕,这几句话,不但是当着殿下,便是当着这些狱卒,甚或当着骆大人刘大人的面前,张某说来也不含糊!”顿了一顿,又道:“这藩司衙上下都很敬重殿下的义气风骨,世子但是拘于此处,委屈虽免不了,却总有些照应,这节殿下尽可放心!殿下既然不想喝酒,我就不吵你了。离着天明还有一阵,再歇会儿吧!”说着,便听得他朝外走去。 石达开默然片刻,知此一别便是永决,郑重说道:“先生请多保重!” 重回案旁落坐,他又一次地陷入久久的瞑思。。。。。。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夹着隐隐的金属之音,愈来愈近。 门打开了,两队前来“提取人犯”的清兵全副武装,竟是总兵唐友耕亲自出马带队,石达开不觉一凛。 “谈判”“礼待”的戏码均已唱完,眼下已是图穷匕现之时,双方亦已无须多言。石达开旁若无人般地从容整理着自己的衣冠,却见定忠不知何时已然走下床来。 石定忠毕竟生于军旅,长于军旅,虽于熟睡之时,对外间响动仍颇敏感,因此唐友耕等甫一接近囚室,他便立即惊醒了。 他还不清楚这些人的来意,却已觉察他们和前三次来提审的人大不相同,一种不祥之感强烈充斥了他幼小的心灵。看到石达开转身欲走,急忙奔了过去,拉住他的一手,喊道:“父王别去!” 石达开的心像被什么猛戳了一下,刹那间异常剧烈地跳动起来! ----对于骆秉章将曾仕和等人别室监禁,却让他和石定忠同囚一室的用心,他洞若观火----无非是想利用亲情在最后时刻在他情感之上拉开裂缝,从而动摇他的整个意志。但,定忠这一声忘情的呼唤,和紧紧抓住自己的两只小手,却使他无法断然抛诸身后,竟忍不住回过身去。。。。。。 唐友耕在石达开身后看着,并无催促之意。 临来之前,骆秉章特别叮嘱过他:倘若石达开有任何拖延举动,不必阻止,也不必催促。因为拖延往往是动摇的开始,而且拖延愈久,便亦愈加容易动摇。 作为镇守大渡河北岸的清军主将,曾经亲眼目睹过太平军那一次次视死如归的壮烈抢渡的唐友耕,对骆大人一直以来的招降念头始终十分不以为然。但是此刻,却有一丝阴冷的笑意从他目光之中放射出来。 仿佛感受到了背后射来的这两道目光,石达开轻轻放开定忠的双手,转向侍立一旁的狱卒谢福,平静地道:“取笔墨来!” 谢福见唐友耕点了点头,急忙走进侧屋。不一时,已笔墨放在囚室内的书案上。 石达开走到案边,提笔在手,双目微合。 而后,睁开眼睛,挥毫而书。 毛笔醮着墨汁沾到纸面的那一瞬间,被俘十五天来的无数所思所想,一齐涌上心头,直化作一股莫名的悲愤慷慨,喷洒向飞走的笔端。。。。。。 写完之后,石达开将手中之笔搁置案上,心境已然完全平定下来,思绪也变得分外地宁静,明澈。 他走到定忠身畔,俯下身子,和蔼地道:“定忠,不要怕,很快便能再见到父王了。” 说罢,毅然起身,回过头去,昂首而出! 直到石达开和唐友耕一干人等的脚步声响完全隐没,仿佛看呆了的谢福才走到仍旧怔怔伫立的石定忠身旁,将他搂在怀中,流下泪来。 骆秉章走进后堂时,成都将军崇实,四川布政使刘蓉都已到来。他与二人简单一礼后,便径直走向崇实,说道:“今日对薄,乃是公堂会审,便请朴翁主审如何?” 崇实是满洲人,地位虽较四川总督骆秉章为尊,实权却不及骆。这两日来虽也参与审讯,问话却一直为骆秉章和刘蓉所主导,心中早有不忿,只因骆秉章方建奇勋,正受朝廷看重而未便发作。这时听他说将主审之权让予自己,十分满意,笑道:“骆公客气了!一会儿公堂上见!” 刘蓉闻言,却大惑不解----他深知大渡河一战虽建奇功,却因河水陡涨在前,密约交易在后,留下许多不足之憾,因而骆秉章一直耿耿于怀,处心积虑想从精神上压倒已为阶下之囚的对手,以补缺憾而臻完胜之境。前番几次问话与派人劝降不过是些试探,虽遭石达开坚拒反讥,他却并未灰心,一心想借今日公堂会审“再决雄雌”----即便不能令石达开幡然归降,也要当着崇实这个满洲将军和在省全体司道大员的面将石达开驳得哑口无言,如此方能显其胜之有道,胜在必然。而今公审在即,何以竟将主审之权拱手让人? 骆秉章见崇实走了出去,遂对刘蓉说道:“我已越疱代俎,命霞仙兄属下准备妥当,一待公审结束,立将石逆等犯押赴刑场处决,此事未及知会,特此告罪!“ 刘蓉又是一怔,疑道:“儒斋兄----” 不等他将心中疑惑说出,骆秉章已将一张纸稿递到他的手中。 刘蓉一看之下,心头大震,握住纸稿的手竟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只见那纸上写着一首七律: 扬鞭慷慨莅中原, 不为雠仇不为恩; 只觉苍天方愦愦, 欲凭赤手拯元元。 十年揽辔悲羸马, 万众梯山似病猿。 我志未酬人犹苦, 东南到处有啼痕。 谢福石定忠后事记: “由杨(藩司署臬司杨重雅)建议,以布包石灰堵口鼻压毙之。未毙前禁卒谢福以实告之。(禁中人对石均极尊重)他问:“我死可见父乎?”谢说:“正好见于天上”。他遂破涕为笑,指所佩玉牌告谢曰:此我生日天王送的,你们不要拿去。”。。。。。。归安孙古春丈曾贻书重雅曰:“此稚子何辜,亦罹至死!君诚儒者,奈何慕屠伯所为耶!”杨则诿为唐友耕向骆所献策,后为唐所知,两人在官厅大骂,几乎动武。” 备注: 文中主要人物及环境设置(包括张守铭,谢福其人,成都禁中之人对石达开及石定忠的态度,监禁场所,骆秉章劝降的图谋,石定忠所带玉珮等),均取材于费行简《石达开在川陷敌及被害的事实》一文,费氏之父为骆秉章幕僚,曾亲历亲闻石达开在成都被禁及受审经过,费氏且与骆秉章,唐友耕,刘蓉等清方主要官吏之亲属有故,曾从这些人及一些当年与事之人口中了解经过,并曾查阅审讯案卷。其回忆虽或因事隔多年记忆不清,或因口述者的有意误导(如唐友耕的自抬身价,对骆秉章“仁慈”的吹捧),或因辗转相传的夸大讹传,至谬误甚多,如将石达开入川路线记错,将乌兰泰说成蒙古人,问答中竟提及苏州杀降等等,但对一些细节的记载却颇具参考价值。 另:金沙江古称泸水,即《出师表》“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之所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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