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37号馆文选__本馆石达开文章总目和链接__诗词曲赋、小说剧本 |
(一)
“禀殿下,卑职已经查明,自闭城迄今,来翼殿申领关凭出城的,总计二百二十六件,共涉三千四百余人。”(注1) “三千四百余人?”听了地官又副丞相刘承芳呈报的这个数字,石达开心下一惊,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在刘承芳记忆里,从未见过这位向来从容镇定的二十三岁年轻统帅如此不假掩饰的动容。 石达开从书案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问道:“承芳,你怎么看?” 刘承芳答道:“卑职以为,内里大有文章!” “何以见得呢?” “眼下城中风声鹤唳,人人小心,都唯恐言行有失,招惹嫌疑。当此之际申领关凭出城,不怕引人疑心么?何况是数千之众,偏都赶在这个当口!依卑职看,这三四千人多半涉案在内,只因不甘坐以待毙方才此下策,谋求侥幸。或许那吴复成也混在其中!” “不是“或许”,”石达开沉吟道:“必吴妖从中指使,想伙同党羽潜出城去。” “既然如此,”刘承芳道:“殿下何不下令按图索骥,将首从一网成擒?” 石达开默然不语。 “殿下?” “不那么简单啊,”石达开摇了摇头,说道,“咱们只知这几百申领人的名字,却并不知那另外几千人的名姓。若要按图索骥,只有先押这几百人来问讯,但他们明知必死,肯吐真言么?若是随意攀咬起来,如何辨得真伪呢?” “这----”刘承芳被问得一怔。 “况且,吴复成如此狡猾,多半不会贸然出头。我怕抓了几千人,主犯依旧难以成擒啊!” 刘承芳点了点头,他承认自己方才的想法过于轻率了。此事棘手,难就难在牵涉太广,常言道:罚不责众,但通妖之罪非同小可,又不能大事化小。他想了想,建议道:“殿下既觉为难,不如明日就向东王具实禀奏,一切但凭东王来裁夺。” 石达开笑了笑,道:“烫山芋丢到谁手里,都一般烫手。”说罢,缓步走到窗前,面向窗外夜色,又道:“方才你也说了,京里如今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这才是抓了几百人。若将此事呈报东王,秉公办理,只恐。。。。。。” 话到这里,打住了,刘承芳却已听出弦外之音。他禁不住浑身抖了一下,倒吸口气,声音也有些发颤了:“殿下。。。。。。莫非。。。。。。莫非想要徇私包庇么?” 石达开没有立即回答,刘承芳看不到他的表情,心下愈发着急,抢上两步,谏道:“殿下若不愿扩大事端,不妨对关凭之事暂不理会,静观其变而后定夺也不迟。待张妖伏法,此案了结后再----” “依你所言,最终只有两种可能,”石达开打断他道:“其一,这数千之众如今已是惶惶不可终日,若非万不得已,也不会甘冒暴露之险出此下策。彼等疑惧之心与日俱增,一旦自觉退路已尽,便会铤而走险,以求置之死地而后生。所谓一夫用命,万夫莫当,何况三四千众,更何况彼暗我明!果真如此,后果不堪设想!” 石达开停了一停,又继续道:“第二种可能,东王介入此事。现下主犯尚有一人在逃,以东王之精明,在开城,结案之前,能想不到派人查验申领关凭出城者的身份么?通妖是死罪,一但撤查起来,莫说难保不会牵连无辜,即便真能不枉不纵,天京也要杀得血流成河了。。。。。。” “殿下,他们存心帮妖,里应外合,与我天朝为敌,难道不该杀么?” “存心帮妖?”石达开一下子转过身来,“承芳,你真这般想么?” 他并没想听刘承芳的回答,只是径自往下说道:“这几日间,我详查了接手防务以前三月间之战况,也从刑部得悉了些陈桂堂的证供(注2)。据我看来,清妖若此番之图谋,先前已有数次,只是未尝败露尔!”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刘承芳,“这样的事,只须几百人与事,断无不查之理,更何况是一再再三!若这三四千人当真存心帮妖,天军又无知觉,京里岂非早生大乱?又何待今日呢?” 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承芳,你是广西老兄弟。我天军自郴州趋长沙,师驻岳州,乃至自武昌东下时,所经之处应者如云,湘鄂赣皖外小赢粮而影从,你说是何缘故?” “只因满清无道,民不聊生,故而外小(注3)争相归附新朝。” “不错。。。。。。外小们多是活不下去了,才会甘冒杀身灭族之险参加天军。。。。。。”石达开点了点头,“那么,眼前这数千人,既非存心帮妖,却又不惜冒着点天灯,五马分尸的风险与清妖坐探勾结,却又为的什么?” “不过是想出城过活。。。。。。想男婚女嫁,阖家团圆。。。。。。” 不知从何时起,刘承芳已经完全陷入对翼王所言的思索之中,这时脱口将心中答案说了出来,骤然一惊,惶恐道:“殿下,卑职是说----” “你并没说错,”石达开抬手制止了他的解释,“此处并无外人,你我兄弟之间,就不必拐弯抹角了。这四五千人,大多并非有心帮妖灭我天朝,其所图者,不过是想出城过活,想男婚女嫁,阖家团圆,情非得已才向清妖坐探求助----这也都该杀么?” 刘承芳愣了一下,低声说道:“法无可恕,情有可原。可是----”他发觉自己似乎已被说服,心下一急,声音也顿时高了许多:“殿下,眼下不是几十,几百人,是好几千人啊!这个干系实在太大,万一。。。。。。” “怎么,你怕天王东王知道后,给我也安个“通妖”的罪名?”石达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即便天王东王信得过殿下的忠心,但殿下身负戍卫天京之责,当此全城缉捕内应之际,放走数千有通妖嫌疑之人,日后东王追究起来,殿下将何以自处?在悬案未结,一名主犯已落法网的情形下,坐视另一主犯脱逃,殿下又如何向东王交代?承芳万祈殿下三思!” 说到此处,刘承芳一撩衣襟,跪了下来。 “承芳,快别这样!”石达开心下十分感动----他能体会到忠诚的部署对他关切胜于己身的真挚情感,急忙将刘承芳扶了起来,在他手上用力握了一握,而后说道:“你该明白,正因所牵涉的不是几十,几百,而是数千人命,我才别无选择啊!” 他边说,边缓步朝书案走去,“这几日来,我一直反复思量:为抓一个宵小之辈而让天京十几万军民陷入更深的惶惧,甚至冒着冤进几千兄弟的危险,值得么?即便按图真能索骥,这三四千人真个都有必死之罪么?天京乃我天朝首府,一国之都,受天下瞩目----杀几千名手无寸铁的外小,天下人会怎么看我们?那不是坐实清妖的诬言么?较之所杀这几千人,天朝失去的可能是几万,几十万,甚至千百万人心啊!承芳,你说我能坐视这一切,而无动于衷么?” “看来,殿下已然打定主意,决计宁纵勿枉,先斩后奏了?”刘承芳有些慨然地道:“卑职有个想法,说来殿下莫怪。卑职妄测,那吴复成或许便是料准了这一步,才大胆为人之不敢为,把性命赌注在这道关凭上的!” “此事果能挽回,一点风险算得什么。。。。。。”石达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东王便真要追究我失查之责,也不会全然不念手足之情吧。。。。。。” 他沿着书案边坐下,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案上那一支红烛,好像看得出了神。半晌,像是对刘承芳,又像是自语地道:“杀了三四千人,天京就能绝了后患么?长此以往,只会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若是东王真个不能体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倒宁愿他现在就。。。。。。” “殿下!”刘承芳心里猛地一阵收紧,劝说的话再也出不了口,热泪却已在刹那间夺眶而出,就象那缓缓流淌的殷红如血的烛泪。 “你说什么?”听到禀奏,杨秀清立时站了起来:“有多少人?” “禀九千岁,从早上到现在,分批出城的兄弟和外小已有数百人,全都是凭翼殿签发的关凭出城的!” 一旁侍立的诸人无不被这不可思议的奏报惊得目瞪口呆,只见杨秀清离了书案,在厅内快步地踱来踱去。 东王宠臣,吏部一尚书李寿春最先反应过来,待东王来回踱了几圈后,往前靠了两步,试探着道:“九千岁!莫非五千岁----” “别乱讲话!”东王的鹰眼朝他一瞪,吓得他顿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左右之人个个惊疑交加,却谁也不敢开口,唯恐再触霉头。半晌,还是那个奏事之人说道:“请九千岁示下:是否立即派人阻拦?” “九千岁,吴复成还没抓到,要是趁机混出城去可就遭了!”李寿春也再次进言道。 杨秀清的脚步慢了下来,又踱了两圈,突然停下脚步,断然命道:“不必了!你们在旁留意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遵命!”那人答应一声,立时告退出去。 “九千岁----?”李寿春有些不解地望着东王。 东王看了他一眼,说道:“签发关凭是翼殿职权以内的事。” “可是----” “不用罗嗦了!”杨秀清一字一句地道:“关凭既是他那儿签下去的,他也自会给我个交代!” (二) 七弦铮铮,穿透窗棂,飘入湿闷围裹的暮色,仿似荡过缕缕清风。 一曲《广陵散》犹然未竟,身后已响起承宣官的声音:“禀五千岁,马匹已备妥,兄弟们在府门侯命!” 石达开闻言推案而起,当即举步向外走去。 将近大门时,只见刘承芳正自对面迎来。 刘承芳随在翼王身侧,边走边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晚,看来又有一场风雨,不如明日再上东府吧?” 石达开知他心意,微摆首道:“拖延无益,张妖已于昨日就刑,其案理当速决以安人心。”淡然一笑,又道:“待我禀过东王之后,料来便可结案了。” 说话间已出得府门,仆射从旁递过马缰。石达开接缰在手,方待上马,刘承芳却心中一凛,当下不及多想,抢上一步握住那缰绳,说道: “殿下!卑职今日思之再三,还是由卑职去向东王呈情为好。此事原系卑职一手经办,万一。。。。。。” “承芳!”石达开一声轻喝,顿时将他言语打断。语气之间,分明地透着责备。 刘承芳自悔失言,忙松了手,低头道:“殿下别生气。。。。。。是卑职失言,请殿下恕罪!” 石达开不忍再多责,却摇头道:“算了,你不必随我走这趟了。” 话音并不甚高,但在刘承芳听来却是有股未可抗拒之力。不及答话,但见翼王已飞身上马,不一时,便与五十名手擎火把的参护一同驰进了夜色。 刘承芳呆立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良久不动。 一个素日交好的兄弟走到身边,好奇地道:“刘大人,方才说了些啥,惹得五千岁生气?真是少见哩!” 刘承芳喃喃道:“是我说错了。。。。。。” 东王在后园一座三层楼阁上接见了翼王。左右献上茶点之后,便令一众人等尽数退出,而后与翼王斜对而坐。二人各自呷着茶水,一时却都没有开口。 忽地一阵夜风骤袭过来,阁顶悬的琉璃挂灯给吹得晃了几晃,阁内顿时拂过一阵凉意。 “起风啦!”杨秀清道:“看来立时便有雨要落哩。”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石达开却朝阁外庭院望了一眼,若有所思。 杨秀清闻言一怔,继而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 “咱们还是书归正传吧!今晚你到我这儿,该不是来喝茶看雨的吧?” 石达开笑了笑,而后正容答道:“实不相瞒,小弟今晚求见,乃是为了二件事情。” “哦?” “头一件,小弟是特来向四兄道谢的。” 杨秀清明知故问:“不知为了何事,竟须劳得达开弟专程上门言谢?” “张妖未伏法前,小弟曾签发关凭数百,将三四千人遣出京城。此事先前未及禀明四兄,小弟要多谢四兄未尝使人干预!” “达开弟言过了,”杨秀清面无表情,冷冷地道:“我可不敢当你这一“谢”。我虽没读过书,“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点道理却还知道。那贰一件呢?” 石达开站起身来,朝向东王,肃立道:“小弟来向四兄请罪!” “是么?”杨秀清依旧面无表情,“达开弟何罪之有?” 石达开坦然道:“只因那持了小弟关凭出城之人,多半系与张妖,吴妖有旧。” “如此说来,你是明知他们反草通妖了?” “非但如此,吴妖想来也已混在其中,出得城了。是以小弟来向四兄领责!” “。。。。。。” 杨秀清心中虽已多少有数,但此刻听石达开这样直言不讳坦然道来,还是有些难以思议,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吐出三个字来: “为什么?” 随即又加重了语气:“什么缘故,值得你这样做?” “第一,小弟只盼此事尽早了结,不愿再见城内人人自危,惶惶然不可终日,更不欲再有兄弟姐妹无辜牵涉其中。第二,小弟不忍见京城因此血流成河,引八方非议,令天下齿寒。” “还有第三么?” “第三----”石达开忽而一笑,道:“不知四兄是想听真言,还是假话?” “嗯?” “若是想听假话,那便是没有了。若是真言。。。。。。”他略一停顿,毅然道:“小弟以为这一干人等于法虽有罪,于情却可原!” “什么?!”杨秀清拍栏而起,厉声道:“你说这些反草妖人情有可原?” “四兄当真以为他们都欲谋叛帮妖么?”石达开毫不退让,反问道。 “你敢说不是么?” “若小弟说不是,四兄肯信么?” “你----”杨秀清被他诘问得一怔,却马上沉住了气,重又坐下,说道:“那你说他们勾结妖人,是何居心?” 石达开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东王,“四兄明鉴万里,这一节,当比小弟更加清楚才是。” 杨秀清又是一怔,却没马上置答。缄默了一会儿,方道:“哼,我看这才是你今晚来此的真章吧!” 石达开侧身避过东王的目光,声音却是清晰异常:“小弟方才已然说过,今晚到此,一为道谢,二为请罪。失职之过,无论四兄如何处置,小弟都甘愿领受,绝无怨言。只是----” 话说到此,再次回目望向东王: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空气仿佛凝滞了般,阁中登时陷入沉寂。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安静。 杨秀清见跑上来的是名承宣,微变色道:“不是吩咐过了,本王在此与五千岁商议机要,无令不准擅入么?” “禀九千岁!”那承宣急忙下跪说道:“只因外有朝阳门陈大人所派兄弟,说有敌情要向五千岁通禀。卑职害怕误了军机,故此。。。。。。” 东翼二王交换了个眼神,东王命道:“快传!” “遵命!” 俄而,一名两司马服色的兄弟走上楼来。行礼之后,说道:“启禀东王,翼王,朝阳门外有许多妖兵聚来,陈大人已命兄弟们准备接仗。只因今晚天色不明,一旦落雨又难用信灯联络,陈大人特差小卑职来向五千岁请示,听五千岁是否有所训谕。” “看来,是向荣想藉这场风雨兴风作浪,”石达开说着,转向东王道:“四兄,请容小弟暂且告退。小弟欲向四兄禀奏之事,方才皆已言明。待今晚战事一了,小弟随时恭候四兄传召!”说罢对那两司马施个眼色,两司马会意,急忙道声:“小卑职告退!”便欲与翼王一道退出。却听身后东王一声断喝: “慢着!” 说话间杨秀清已然站起: “我和你们一道过去。” 石达开微微一惊,道:“小弟看那向荣须耍不出来何等花样,来犯之妖不久便可击退,何须惊动四兄?四兄不妨就在此地静候佳音罢!” 杨秀清不置可否,转向一旁的东殿承宣道:“传令备马!点两百牌刀手(注4),到朝阳门!” 朝阳门,是太平军与江南大营在天京城下对峙的主要战场之一,太平军在城外扎有营垒,常年驻军。(注5)二王来到城门处,已有人奉守城总制之命等候在此,迎他们上城。 石达开犹豫了一下,向东王道:“今晚夜色不明,信灯又不好用在雨中,小弟想要出城探看,四兄----” 杨秀清笑道:“你都说了夜色不明,教我留在城上等抓瞎么?” 石达开笑了一笑,不再多劝,便命开城。出得城来,一路驱驰,未过多时已行至秋官又副丞相陈宗胜统兵驻扎的营垒。 陈宗胜早已猜到翼王必会亲来,故命各据点的兄弟严阵以待,自己则亲到营门等候翼王,请示机宜。这时见翼王牵马走近,忙领一众兄弟下跪行礼,口中说道:“卑职陈宗胜,率所部兄弟恭迎翼王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