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麒： 　　你好！ 　　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又是一个多么陌生的名字。而你尚在人间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见过面，更不曾这样称呼你，而今，你在天堂，请允许我尊敬地这样称谓你。 　　在你走的这一年里，可能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和你的爱人一起熟悉着你、了解着你、并无法不深深地坠入痛苦的追问里，生命究竟是无情还是有情，若无情，为什么寄予人如此璀璨的智慧？思考是多么的美丽！若有情，为什么如此熠熠生辉的灵魂会顷刻间无处找寻？生命在宇宙间究竟占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玉麒，看着你留下的生龙活虎的儿子，这个尚不谙世事、但看起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比你更结实的孩子，我心里总是一阵阵酸痛，你如何舍得下！因为他，你有了在世上曾走过一遭的最有力的证明，人在这个意义上是不是该找到永恒的安慰？人其实是不死的！因为他，你留给了你的爱妻最珍贵的赐予，是对她曾给予你的全部情、爱、恩的最心诚的回报，因为他，你们永远不会分离！伴着你坚强的、深沉的、默默地为你做事的妻子，我仍然无法抑制一遍遍涌上心头的疑问，生命真是如此的脆弱吗？你多年梦想的这一切为什么得而复失？真的如你所说，“悲剧性的性格、悲剧性的人生。我这一生大概就是要上演一出悲剧”（日记摘抄1989年4月4日），是你脆弱的生命无法承担这份厚重的真实的幸福吗？是你睿智的忧郁的哲学灵魂原本就不属于这世俗的世界吗？你终于不顾责任、舍弃亲情、回归天堂了！“人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地在宇宙间走一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有意义没有呢？如果生命本身并无意义、价值，意义、价值是由人赋予的，那么，人又依据什么赋予呢？有没有这个权利呢？”（日记摘抄1988年8月20日）。那个忧郁的青年十几年前的反诘反思竟成谶语！玉麒，为什么在你十几年前的日记里就笼罩着宿命的凄美的光辉？而你竟最终没能逃出这宿命！我们有什么理由伤心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你本就是遥远世界来的使者，你救赎了自己的灵魂，而你脆弱的肩膀终究扛不起人间的苦难，终于也就飞回了你的故乡。 　　“问题是：女人年轻时不易富于母性，而男人年轻时不易追求智慧”（日记摘抄1988年7月23日）。在你身后我有幸读到你的日记，我怎能不感叹命运这个东西：作为男人的你和作为女人的淑君恰恰拥有同龄人不易拥有的东西，这是上帝对你、这个静静闪烁着最美丽的人性光辉的人的厚爱呀，这是主的赐予。这一年里，我是最真实的目睹者，我只是想真实地告诉你，让你的灵魂多感受到一些幸福。无论是淑君对孩子的艰难调教，还是她去广化寺为你做的五个多小时的虔诚的超度，无论是她起早贪黑艰难地奔波在公共汽车上为生存奋斗着、依然勤俭克己，还是她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电脑前，把你十五万字的日记全部录入电脑，使我们得以共享你的财富，我不忍看她的辛苦，建议她可以拿出去录，她不肯，说怕别人认不出你的字。其实我知道她是要在录入中再次与你交流，一如你的生前，而现在这更是她全部的寄托。她一次次地去墓地看你，舍不得打一次车，每次回来疲惫不堪，而在她一次次与我谈着出这本书的计划时，谈到费用开支，也只是淡然回答：“没想过，无所谓”，尤其是在你的生日那一天，她捧着录音机和鲜花，里面装着你熟悉的《梁祝》，独自安静地守在她的爱人身边，她默默举起相机记录下你俩依然厮守的情景，照片里那昂首站立的黑色的墓碑无意中竟留下了她的身影，看着你们夫妻阴阳相对，咫尺天涯，我由衷感叹，在人间，你曾拥有这样一份深厚的爱情，即使在你身后依然与日俱增地延续着，无论你曾经品尝过多少苦难，玉麒，真想对你说，今生，你值了！“只能说在我最需要母爱时，我没有能充分得到它。我的母亲没有把我培养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男人”（日记摘抄1988年7月23日）。“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想和一个女人相亲相爱的渴望长期以来一直缠绕着我的心灵。由于明显的原因，一直也没有实现，看来今后也不大可能实现。我确实是很难过，有时甚至会默默流泪。但所有这一切又都有什么可说的呢？”（日记摘抄1988年10月25日）。“我对女子的要求：⒈多些母性，少些女性；⒉懂得在什么时候，对什么事保持沉默”（日记摘抄1988年11月11日）。玉麒，看到你十几前的这些话，谁能不扼腕叹息，你难道不会在那个世界再次得到顿悟、为了上帝的赐予再次垂下你高贵的头颅，从心里感恩你曾经得到的、更是你永远拥有的吗？我深信这一点。 　　“谁都知道，基督教的十字记号就是十字架的象征图像，它昭示的是受难牺牲的意义，是上帝的拯救人类的大能，是为人类担负一切苦难的精神；背负十字架即意味着以爱、善良、信实、温柔、同情、谦卑、节制去生活。毫无疑问，这个十字架记号是堵不住包括历史的道路在内的条条道路的，它只对具有某种独特情怀的人才有意义”（日记摘抄1988年7月21日）。你就是这样一个具有独特情怀的人，你永远对人怀着真诚的爱意与向往，对自己怀着抹不掉的批判和自责，对你的亲人怀着放不下的忏悔。“在自己的心灵中，或许确实在少年或童年的某个时期产生了‘负罪感’，由此产生了对自己的强烈克制，实际在任何时候，我在做事——为自己时，都是常常想到要和家里人一样的，决不一个人享受，宁可一样受穷，也决不突出自己。特别对母亲，其次是对妹妹，再次是对父亲”（日记摘抄1988年9月27日）。 　　即使在大学的时候，当你淡淡地向班长笑着说：“我对这种活动不感兴趣时”，其实也没那么简单，在你的日记里，我和淑君知道其实你仍然经受着内心的激烈冲突，你的真意是多么愿意和大家在一起，一起享受青春的撞击呀，但自卑、清贫的你也只是这样貌似轻松地遮盖了自己。你这样解剖自己：“我现在才真正懂得了，变态心理的确是种逃避，是为了寻求安全”（日记摘抄1988年8月5日）。背着沉重十字架的你一刻不曾轻松，在别人还在肆意挥洒青春的年龄里，你却要记住回家做饭，早早就与父亲一起分担家庭的重担，你写到：“现在我热望并努力做两件事，一是被真理所拥有并拥有真理；二是被母亲爱抚并挚爱母亲。我苦求这许多年，至今都没有多少进展。谁能告诉我，它的希望有多大？如果不能够，我的生命的价值又在何处呢？继续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日记摘抄1988年9月14日） 　　玉麒，我不能不惊讶于你思想的光辉，你对问题认识的深刻与睿智是你悲剧的根源吗？你在青年时代对于问题的解剖和痛苦的警醒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你闪烁的人性的光辉穿越了历史。如果上帝不是过于偏爱你，过早地招你回去，你当无愧于思想家的称号，你岂只是一个兢兢业业、坦坦荡荡的好干部，你的精神完全可以跨入那些思想伟人的行列。你写到：“母亲的精神退缩到了自己的世界中去了。这是她的选择。在那样的环境中……周围没有一个可信赖的人，也没有人同情她，关心她，帮助她……后来母亲的变化其实也是反抗。她太累了，也太痛苦了。需要受惠的人多干点事，需要向欺凌了她的人发泄愤恨。虽然采取了消极、变态的方式。但同时也保全自己的纯洁、清白。质本洁来还洁去，不叫污淖陷渠沟”。（日记摘抄1988年10月2日）。通常人们是由于缺少爱而增加了恨，由于被剥夺过而存有不甘和报复，而你受苦的灵魂一如你怯怯的、温良的笑，你依然小心奕奕地爱着这个世界：“由母亲的事，我想到，人和人之间的仁爱、怜悯、同情、关怀、帮助、理解、甚至沉默，是多么重要、可贵！我的圣父、圣子、圣母。基督精神万岁，愿它永远与我同在。我要力争成为浸润着爱的人——以整个的人格、心灵。”（日记摘抄1988年10月2日） 　　玉麒，上帝关爱你，在你几乎对生活绝望时，上帝把一个和你一样“沉默、沉静、淡泊、克己”的人送到你面前，你们同甘共苦整整十载，她是多么理解你，理解你后来在越来越匆忙的生活、工作中很少再能“退回内心深处，凝视自己与这个世界”（日记摘抄1991年4月10日）。她期盼着你能从忙碌的世界里哪怕暂时抽身，共享你们的清贫又富有的家园，而这份凝重的、内敛的爱依然没能挽留住你，你或许是太累了吗？你还是相信自己的爱妻远比自己坚韧，能够帮你扛起你丢下的这个世界？只有当我听到淑君平静地说：“真的相信他只是出差了，很快会回来”时，我才知道你并没有从这个家消失，就像淑君说的；“他的东西我继承了下来”，你依然是这个家的灵魂和支柱。 　　你在那个世界千万再不要如此沉重，不要有什么负疚与忏悔，因为你的美好，上帝同样会赐福于你的亲人和你的朋友，你走后人们的做法已完全证明了这一点。请你放心，并请你快乐！ 　　 　　　　　　　　　　　　　　　　　　　　　　　　　　　　商磊 　　　　　　　　　　　　　　　　　　　　　　　　　　　　　　　　　匆匆于03年6月1日

原文 发表于《我的历史观——附录二·我们的怀念》  浏览：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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