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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家国梦__翼王坪 - 石达开纪念堂
千秋家国梦
9837号馆文选__本馆石达开文章总目和链接__诗词曲赋、小说剧本

身无彩凤双飞翼(下)

镝非

  (一)
  
  天历刚进七月,天京城里便已然像个火炉了,当翼王停马在东王府门前时,守在门口的通赞官便如见了救星般迎将上来,一边参见,一边笑道:“五千岁您可来了,九千岁正在多宝楼等着您哩!”
  
  “东王在多宝楼?”石达开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一旁仆射,问道。
  
  “是!卑职这就引您过去!”
  
  
  多宝楼,与东王府另一座醒目的建筑物紫霞坞相对而立,是东王府的后殿。通赞官引着石达开过了东府头门,二门,一路穿过大殿,内殿和九重天府,最后才来到多宝楼上。正如他所说的,东王杨秀清正在这里等候翼王的到来。
  
  进门看座,一旁有人献上茶水,鲜果,脆藕。东王指着那大红莲藕笑道:“这藕是他们刚打玄武湖里挖出来的,老弟尝尝,比你们老家的藕如何?
  
  翼王的家乡广西贵县是享誉八桂的“荷城”,地地道道的莲藕之乡,今日这藕原是东王特叫人备的。他说著话,自己已先取了两片,送入口中一嚼,登时发出咯咯响声。跟着翼王也取了一片来尝,只觉那藕既鲜且甜,松脆爽口,更兼带着一股清凉,沁人心脾。
  
  待左右之人尽数退下,石达开这才笑着问道:“四兄早就料到小弟今日会来么?”
  
  杨秀清将手中的半片莲藕放入嘴里,几下咽了下去,而后不无自负地笑道:“我知道你看了岳州军报肯定坐不住,就免了让人去请这趟了!”
  
  “哈哈。。。。。。”一句话说得两人都是大笑起来。
  
  
  一阵笑声过后,二人神情都渐严肃起来。
  
  石达开首先说道:“不瞒四兄,小弟今日,其实是来请行的。”
  
  “请行?”
  
  “是,想请四兄准小弟这就返回安庆。”
  
  昨日收到正在湖南统率西征军作战的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禀奏,一个多月前曾在湖南湘潭令西征军遭遇前所未有惨败的湘勇水陆两万人,已在其主帅曾国藩的督率下离开长沙,预计不日即将北上进攻岳州。曾天养已命西征军弃守常德,集中兵力于岳州,准备同湘勇展开鏖战。从时间推算,开战就在这一两日。安庆是西征军的后方,从人员到物资都直接支援着西线战场,石达开于此时请命前往安庆,无疑是放心不下西征战事。
  
  “有这必要么?”杨秀清想了一会,略带不以为然地道,“上回是咱们没有防备,林绍璋又才具不够,应付不来,这才教曾妖头拣了便宜,给他打得乱了阵脚。这回咱们准备了一个月,阵脚也稳了,也休整过了,岳州城墙坚固,曾天养又是百战老将,湘勇未见还能讨得好儿去。”
  
  “四兄说的固然不错,只是说到备战,曾国藩已经盯了咱们一两年,咱们和他打交道却才一两个月,咱们休整了一个月,湘勇也一样,还是不宜掉以轻心。”
  
  石达开见东王一时没有说话,又道:“其实小弟想回安庆,还有一个缘故。眼见快到秋天了,这是二兄诏准各省“照旧完粮纳税”后的第一回秋收,而且前方战事正在关键当口,粮草供应尤其要紧。”
  
  杨秀清仍然沉默着,似乎正在思考什么,石达开以为他还在犹豫,正想进一步陈明利害,却听他已开口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如果四兄不反对,小弟想今明二日对京中事务稍做安排,后日一早启程。”
  
  “好吧!”杨秀清点了点头,“下午我就去向二兄奏准。”
  
  “多谢四兄!”
  
  “这次你到安庆后,除了办好皖赣鄂三省的秋纳,西线军报也都先送你那儿,看过之后再转天京。这事儿回头我就叫人传谕下去。你看了军报,觉着有什么需要铺排处置的,就直接发训谕给他们,事后知会我这儿一声就是。”
  
  这等于是在一定程度上授予翼王对西征战事先斩后奏的权力,原来东王刚才思忖的是这个。石达开闻言立即起身,郑重答道:“是!小弟遵命!”
  
  杨秀清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来。石达开却没有落座,又站立着说道:“四兄,小弟还有件事,想同四兄商量。”
  
  “么事这么严重?”杨秀清笑道。
  
  石达开也笑了笑,说道:“其实小弟琢磨这事有一阵子了,昨天见了岳州军报,觉得不能再拖了。”
  
  “到底么事?”杨秀清被他说得心奇起来。
  
  “四兄,”石达开这时收敛了笑容,“上回湘潭失利,我军对湘勇防备不足,林绍璋临阵指挥失措,固然都是原因,但还有一个要紧缘故,是咱们的水营确实比不上湘勇的水师。咱们的船只多是普通民船,从战报上看,战船也没有一艘能和湘勇战船相抗。上次靖港取胜,只是借了天时,仗其实还是陆地上打的。尤其水营组建以来,几乎无日不战,缺少专门操演,兄弟们对水战的号令阵法所知无几。过去清妖没有水师,咱们才没遇着对手。眼前湘勇这支水师,显是曾国藩花了不少力气练成的,他为了专心练勇,连江忠源的死活都不顾,难怪水营会吃大亏。”
  
  杨秀清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闪闪地望着石达开道:“你想----在安庆整训水师?”
  
  “四兄明鉴。”
  
  杨秀清点了点头,低头想着,稍顷似是自语地道:“不过,眼下这一战肯定是赶不及了。”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即令眼下用不上,但咱们要控制长江,水师肯定还是需要的。”
  
  “这话不假,”杨秀清笑了笑,又道:“如何整训,老弟心里可是已经有底儿?”
  
  “实不相瞒,小弟心里只有一半底儿。”石达开微笑着回答。
  
  “哦?”杨秀清眼中闪出笑意,“你说这样儿的话,可真新鲜。有一半底儿,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石达开眼中也是带着笑意,“须要仰赖四兄千金一诺!”
  
  “哈哈。。。。。。”杨秀清大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湘勇水师的营规,号令,人员编制,指挥制度,常用阵法,操演情形,这些小弟都想烦请四兄派人打探清楚,还有,靖港水战时俘获的几艘战船,小弟也想请四兄命人送到安庆来。”
  
  “怎么?”杨秀清目中露出惊奇之色,“难不成你想照搬过来?”
  
  “有何不可?”石达开面带微笑,胸有成竹地道:“前人虽也留有水战之法和造船之法,但时移事易,只怕未可全数套用,边试边改进当然未尝不可,但必定耗费时日,而且效果如何,不经战阵谁也难说。曾国藩训练这支水师,从筹备到成军,最少也花了两年,必是精研了历代水战战法,参以实状,再经不断改进方有今日之成就,月前一战,也证明他这一套行之有效。咱们把它借了过来,依样画瓢,稍加改动即可为我所用,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知道了,”杨秀清笑道:“老弟这是看中了曾妖头花两年功夫打成的这十万支箭,想给他来个“草船借箭”啊!”
  
  石达开仍是带着微笑,语气却很认真:“小弟想请四兄帮忙预备五千只稻草人!”
  
  杨秀清点头笑道:“有意思,果然有些意思,”说着已然站起,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道:“好!我答应你了!曾妖头不是花了两年功夫造箭么?两月之内,我管保将这些草人全数都交给你!”
  
  “多谢四兄!”石达开朗声回答,而后目光炯炯地看着东王,又道:“若是小弟得了草人而借不到箭,听凭四兄处置!”
  
  “哈哈哈。。。。。。”
  
  多宝楼上再次传出二人爽朗的笑声。
  
  
  大事议定,两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东王遂领着翼王在多宝楼上转了几处,看了些新近送来的古玩自画,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是晌午时分。
  
  “老弟这趟,怕是有得几个月回不得京了,一会儿午饭就在我这儿用吧。”杨秀清看了看时辰,说道:“前日他们送来的螃蟹还剩一半,刚好等下叫他们弄来。”
  
  盛夏天里吃螃蟹?石达开不由一怔。当然他也知道,莫说夏天,这位九千岁就是隆冬三九想吃螃蟹,也必会有人孝敬了来。于是微微一笑,答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正午时分,蟹宴已经备好,东翼二王一同入席。
  
  时令虽不太对,蟹味却甚鲜美。蟹肉性寒多腥,因而食蟹原多以酒去腥除寒,但天国禁酒,故而改以滚水沏了上好的桂花茶来代替。一时之间,屋中到处飘逸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东王看来兴致甚高,吃完两只,立刻又要了第三只,一面拿手掰着蟹壳,一面笑着说道:“老弟书读的多,可读过有人专门儿写螃蟹的诗么?”
  
  石达开闻言一怔:东王没读过书,平日处理奏章文书都教旁人用念的。听人讲古说典还有颇有心思,对那些风雅吟咏却一向毫无兴趣,怎么吃着螃蟹竟会想起这些来呢?
  
  稍假思索间,东王已然自行说了下去:“前两天吃的时候,他们背了首写螃蟹的诗,我听着挺有意思,那般文人还真么事都能诹哩!”
  
  “是么?”石达开笑道:“四兄觉着有意思,想是真有意思,却不知那诗里说了些什么?”
  
  他是真的十分好奇,究竟是首怎样的诗,竟能引起这位大字识不得一箩筐的东王九千岁的若大兴趣?
  
  “我听着有趣儿,就记下了。”杨秀清舀了一勺蟹黄放入口中,接着不无得意地吟道:
  
  “
  从来叹赏内黄侯,风味尊前第一流
  只合蹒跚赴汤鼎,不须辛苦上糟丘。”
  
  吟罢,仰天大笑。
  
  石达开听着却不禁收起了笑容,手也停了下来。
  
  正在兴头上的东王并没留意到翼王表情动作的变化,边笑边问:“怎么样?写得挺像那么回事吧?“只合蹒跚赴汤鼎,不须辛苦上糟丘”,哈哈。。。。。。“
  
  石达开没有回答东王的问话,他待东王笑声落下,不动声色地道:“四兄,这诗是谁念给您听的?”
  
  “哦,还不是佐天侯”,杨秀清似乎很满意地说道。“你也想不到吧?看不出他还有心思留意这些玩艺儿。”
  
  “是啊,确实是没想到。”
  
  石达开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将心中的不快流露出来。
  
  他现在已经不难了解东王为什么会对这首诗如此中意,竟致破天荒地将其背下,以及为什么他提这诗时会露出那样难掩得意的笑容了----螃蟹因为甲壳内充满了黄,被人戏称“内黄侯”。这诗借说螃蟹“不须辛苦上糟丘”便可得封为“侯”而有所讥讽,则东王眼中这“内黄侯”所讥为谁,不问可知。
  
  陈承瑢是拜上帝会早期的老兄弟,起义至今无论在军在朝一向克尽职守,如今身居朝内百官之首,天王东王对他都很信任,翼王对他也一向尊重----却想不到他竟会用这种方式投东王之所好!这使翼王不禁有点怀疑他究竟是如何赢得天王和东王的双重信任的了。他甚至在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陈承瑢该不会把东王听到诗时的反应都秘报给了天王吧?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不但不能说出,而且以他的地位,也不允许只凭一首诗便对一位劳苦功高的老兄弟妄加揣度或者非议。然而东王那异常自负的笑容又让石达开觉得心中有些什么不吐不快。
  
  “四兄,”石达开以手指敲打着刚放上桌的一只螃蟹的腹部,似是随意地说道:“可听说过这螃蟹肚中封了一个妖僧么?”
  
  “你说和蛇妖斗法的那个法海?”
  
  “正是,”石达开微微一笑,“原来四兄也听说过。那法海自恃本领过人,以为将白蛇关入塔中便可无虑,却没想到青蛇暗潜修炼,妖术大增,竟将白蛇救了出去,后来更因一个大意,被蛇妖施计封在了这螃蟹肚中。”
  
  杨秀清对着石达开看了几秒,忽地又一声笑,说道:“老弟说的不假,大意失荆州嘛!”停了一下,又道:“说到失荆州,我又想起个事儿。听说了吧,清妖调了五十艘红单船,眼见就到镇江了。这个当口偏老弟又得离京,天京防务只好再叫昌辉接手。不过昌辉事情太多,我怕他忙不过来,想再找个人替他分担着点儿。你瞧把这差使交谁好呢?”
  
  石达开闻言一怔----他没想到自己那几句暗含讽喻的话竟会把东王的心思引到这方面来。所谓“昌辉事情太多”,无非不愿北王独掌天京防务。。。。。他不禁朝向旁侧瞥了一眼。
  
  “放心!”杨秀清伸手掰下一只钳子,充满自负地道:“在我这儿,没人敢出去滥嚼舌根子!”
  
  石达开淡淡一笑,稍假沉吟,说道:“人选么,小弟心中倒有一个,想来当可担此重任。”
  
  “噢?倒是哪一个呢?”
  
  石达开雪亮的目光直视着东王的眼睛,清清楚楚地道:“黄玉昆!”
  
  
  杨秀清愣了一下,过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大笑,震得窗棂门扇仿佛都在作响!
  
  “四兄觉得此事好笑么?”石达开微笑着道。
  
  “不,哪儿能哩!”东王笑道:“我是想起前些天听女状元讲过一段故事,说晋国有个叫祁黄羊的大臣,给朝廷推荐人材的时候,先推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又推荐了自己的儿子。人家问他,他就说,我推荐的是贤能,不是我的仇人,儿子。我是笑,想不到那话说了才没几天,咱们天朝也出了个祁黄羊。不过----”
  
  说到这里,目光闪了两闪,眼中别有意味地道:“刑部的事够玉昆忙的了,我怕他分不出这个身来啊。”
  
  石达开一听,便知这是东王在向自己暗示:黄玉昆很快就将官复原职。----这点多少有些出乎意料:黄玉昆被贬为“伍卒”迄今不到两月,没想到东王这么快就肯让他复职,并且还是重掌刑部。
  
  东王这样安排当然是无可挑剔的,而这样一来黄玉昆也的确不宜再兼管京城防务。他想了一想,问道:“四兄心中可是已有人选?”
  
  杨秀清笑道:“你看就佐天侯如何?”
  
  石达开没有说话。刚才的事使他原本对佐天侯的印象颇受影响,此刻听东王有意让佐天侯和北王共主天京防务,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但是,他又不能只凭一首诗或缺乏凭据的揣度去排斥东王对佐天侯的任用。尤其他已从东王的语气之中看出,东王对于此事心中已有定见,自己如果没有过硬理由,是决难说服东王改变心意的。他既不愿违心地表示赞同,又拿不出恰当理由反对,只好缄默不语。而东王似乎也只不过随口一问,并非真的需要回答,见他没有反对,便也没再追问下去。
  
  吃完螃蟹,二人漱口洗手之后,重又有人端了新茶上来。这时,有个女官来到东王身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杨秀清点了点头,不久,一名女官抱了一个衣着华丽,约莫周岁上下的娃崽走了进来。
  
  石达开一见,便要站起来,但刚一欠身,东王已然伸手按在他的肩上,口中连道:“坐着坐着!”
  
  这时,女官已然来到面前跪下,东王从她手中将那娃崽接了过去,摆手命她退在一旁,而后冲着翼王笑道:“老弟,瞧瞧你侄儿长得怎样?”
  
  石达开早已猜到这个襁褓中的娃崽便是不久之前刚满周岁的东王次子----东二殿下,只见杨秀清脸上洋溢着记忆之中只在很久以前的紫荆山里见过的,不带丝毫戒备、掩饰的,直爽汉子般的笑容,正伸手去逗那娃崽,再看那襁褓中的娃崽,长得粉雕玉琢,甚是讨人喜爱。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来转去,一点儿也不怕生,还时不时举起小手左右摇摆。。。。。。
  
  东王边逗那娃崽,边道:“本来早想叫你见见的,没料着你老弟不爱凑那热闹,拖到今天才逮着机会,哈哈!”
  
  东王似乎轻描淡写,随口到来,石达开听来心中却是猛地一震:东王话里有话,显然是暗指东二殿下周岁那几日自己出城之事。明里说来,自己当时是视察天京防务,部署对于来访英舰的警戒去的,而东王话里挑明说出“不爱凑那热闹”,无疑表示他对自己刻意避开那场热闹这点早就心知肚明。
  
  其实他原就知道不可能,也并没打算瞒过这位精明过人的九千岁,但此时东王当面点破,多少有些尴尬,不禁略带惶惑地叫道:“四兄。。。。。。”
  
  东王的眼光却一直放在那娃崽身上,直到这时才起头来,笑著摆手说道:“行了,上回没见着,今儿不是见着了么?难不成你四兄还贪你那份儿贺礼么?”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石达开听着东王爽朗的笑声,却没有笑。仔细体味着东王方才那几句话,心下不由一阵动容。
  
  又过了一会儿,东王将娃崽重又交到女官手中,命抱回去,一面对翼王笑道:“你猜下次你再回来,这娃崽可能叫得阿爸,阿叔了?哈哈!。。。。。。”
  
  石达开心中又是一动,眼见那女官转身正要退下,禁不住情难自禁地喊了一声:“等一等!”
  
  
  女官一惊,停下脚来,回身站住,同时望了东王一眼。
  
  杨秀清的眼中也在刹那之间闪过一丝讶意。
  
  石达开坦然望向东王,说道:“四兄,仓促之间,不及准备,小弟这里有件薄礼,如果四兄不嫌弃,权当补贺东二殿下周岁之喜!”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递了过去。
  
  杨秀清接过一看,原来是枚玉佩,约有半个巴掌大小,正面刻着“天父上主皇上帝永赐天福”,背面却是一片山壑,中嵌八字:降妖除魔,永定乾坤。
  
  杨秀清将这玉佩在手中正反把弄了两回,神色竟不觉间有些凝重起来。
  
  半晌,认真地看着翼王道:“这是你随身携带的物事,真想送人么?”忽又微微一笑,“现在想收回去还不算晚,下回再补别的礼来就是了。”
  
  石达开摇了摇头,淡然一笑,道:“四兄知道小弟一向言出比行,绝无后悔的。这玉虽不稀罕,却是----”
  
  “我知道,”杨秀清略带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玉佩,又再望向翼王,以罕有的充满感情的语气说道:“是菁阳县外小送的,对么?”
  
  石达开微微一惊----这枚玉佩,正是他在安庆主持军政期间接见安徽菁阳县石台乡三十三名乡民代表时为首之人所献。那个名叫刘悔庵的乡民代表解释说,这是全乡农户的一点心意,最初是想送万民伞的,后来又怕不合天朝礼制,所以决定由各家凑钱,找人订造了这块玉佩。。。。。。玉佩背面所纹的山壑,便是安徽驰名四海的黄山。
  
  这事因为无关大体,回京之后他几乎没有跟人提过,东王也从来不曾问过,甚至直到刚才东王看到玉佩,一眼窥出来历之时,也未立即指出。。。。。。石达开心中再次涌起一阵难以平静的心潮。
  
  这时,杨秀清举起那枚玉佩,眼望翼王,神色凝重地道:“好!这份礼儿我代收了!东西不大,上头裹着皖省的民心呐!”一面将玉佩亲手挂在娃崽胸前,一面又道:“这可算得今年头份重礼儿,等这娃崽会叫叔了,我再叫他谢你!”
  
  石达开此刻扔是心潮起伏,却什么也没有说,只看着女官抱着娃崽退了出去,而后向杨秀清道:“四兄!多谢四兄今日赐宴!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小弟----”
  
  “诶!老弟你也先等一下!”杨秀清已然恢复了平日神色,笑道:“收你这么一份重礼儿,哪儿能叫你这么空手回去呐!”手一挥,叫道:“来人!”
  
  
  
  石达开只看一眼,便知这是一张极为名贵的好琴----那以壁玉截成薄片镶嵌于琴面上的琴徽,那玉帘巾单、缩丝制成的琴囊,无不仿照了传说中的上古名琴,足见确出行家之手。
  
  他犹豫了一下,对东王道:“四兄这琴可谓价值连城,只是小弟无功不受禄,如此贵重的馈赠。。。。。。”
  
  “看得入眼就拿回去,”东王打断他道,“你说这东西价值连城,值多少城池,以后慢慢再兑给我就是。”
  
  一句话说得二人都笑了,石达开于是不再推辞,说道:“那小弟就却之不恭,谢四兄厚赐了!”
  
  一旁的人正要将那琴收进琴囊,却听杨秀清忽道:“先别收呐!”而后朝翼王道:“朝里朝外都知道你老弟的琴是一绝,怎样,今儿个不会吝啬当你四兄露上一手吧?”
  
  石达开笑点头道:“不知四兄想听么样的曲子?”
  
  “呢个么。。。。。。”杨秀清重回座位,拿起茶杯呷了一口,笑道:“你知道我对那些词呀曲呀的一窍不通,我记得那回在武昌城,咱们开始讲道的头天晚上,有个进贡的外小弹过一首曲子,挺有味儿的,不像平常听的那些,有气没力的听着叫人发急。老弟还记得他那弹的是啥么?”
  
  “广陵散?”石达开脱口说道,心中多少有些惊异:别瞧东王没读过书,曲子挑得还真有眼光哩!又想,这首广陵散是古琴曲中罕有的既带戈矛纵横的战场氛围,又含不屈不挠的抗暴斗志的慷慨激烈之作,也难怪能入东王的耳。
  
  杨秀清道:“象是这名字!当时听谁说,是讲一个从前有名的刺客行刺的事。”
  
  “是聂政刺杀韩相韩傀之事。”石达开娓娓言道:“当时韩国的大臣严遂与韩相韩傀有仇,他听说聂政是位勇士,就带了重金登门去给聂政母亲贺寿,并说想请聂政替自己复仇。聂政回说,自己虽穷,但还供养得起母亲,不敢受其钱财,而且尚须奉养老母,不敢以身许人。”
  
  “这姓聂的倒是个孝子!”东王插言说道。
  
  “过了很久,聂母过世。待为母服丧之后,聂政叹道:“聂政不过是一市井屠夫,严遂贵为诸侯之卿相,不远千里,携带百金前来探母,视我为高义之士。当初老母尚在,不能报答,如今老母已逝,我当为知己者用。”
  
  “好!有肝胆!是条汉子!”东王脱口赞道。
  
  “聂政怕事成之后连累严遂和自己的姐姐聂荣,便拒绝了严遂许以相助的随从,仗剑独入韩相府行刺,成功之后自己割面挖眼,毁容剖腹而死。”
  
  “这就完了?”东王疑道:“他既毁了容,人家怎么知道是他杀的人呢?可是那严遂说的?”
  
  石达开摇了摇头,“聂政死后,暴尸于市,举国不知其名。他姐姐聂荣听说此事后,立刻猜到是聂政,哭着说道:“严遂真是我弟弟的知己啊!”马上赶到韩国,见死者果为聂政,于是伏尸恸哭,并且告诉旁人,刺客是自己胞弟。旁人问她,“此人刺杀我国相,韩王正悬赏千金买其姓名,夫人不知道么?为什么还敢认他?”聂荣答道:“我弟当初苟活市井,为的是奉养母亲,如今毁容匿名,为的是不累亲友,士固愿为知己者死,我也不愿只为偷生而使我弟之名淹没。”说完当场自尽于弟弟尸体之旁。聂政之名由此方得名垂青史。”
  
  东王听罢笑骂:“以我看那严遂顶不是个东西!人家替他卖命杀人,他在人家死后都不敢吭声替人正个名儿,还及不上个女人有胆色!要义气没义气,要胆气没胆气,算么知己!”
  
  石达开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胸中像被人拿重锤猛地敲了一下!
  
  他暗暗想:东王虽然出身草莽,不通诗书,但比起那位列公卿的严遂来,实在有肝胆有血性多了!
  
  那个在他脑中打了几回转的念头,终于再也无法遏止。。。。。。
  
  
  东王见翼王神色忽然有些异样,微觉奇怪,正要发问,却见他淡然一笑,说道:“不过,小弟方才所说的聂政事迹,乃是出自史书记载。民间关于此人的传说却多有不同,而这首《广陵散》,原是依据民间说法创制而成。”
  
  “哦?”杨秀清笑道,“那民间又是怎么传的呢?”
  
  “民间传说,聂政之父替韩王铸剑,误了限期,为韩王所杀。聂政认为韩王以小过而杀人命,所为专横不仁,决意行刺此人,于是上得泰山苦练琴艺。十年艺成后,他漆面吞炭,改变音容,返回韩国,被韩王召入宫中抚琴,从琴腹抽出匕首,刺死韩王。民间感其侠烈,遂口耳相传其事至千古不绝!”
  
  石达开说完,抬眼望了东王一眼,只见杨秀清面上已然没了笑意,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却不开口,只端着那茶杯咕嘟咕嘟地猛喝。一名女官上前要替他将茶满上,却被他瞪了一眼,立时唬得退了下去。
  
  石达开佯作不见,侧过身去,又道:“其实,聂政刺韩王之事固然出名,但《广陵散》得以成为千古名曲,却还另有缘故----只因三国曹魏之时,有个名叫嵇康的人,获罪被杀前,曾在刑场弹奏此曲,弹罢叹说:“广陵散从此绝矣!”而后从容就死。四兄可听过这嵇康是何等样人么?”
  
  “没听过!”杨秀清冷冷地道。
  
  “嵇康本是魏臣,当时魏帝懦弱,司马氏大权独揽,丞相司马昭欲网罗天下豪杰为己用,竭力延请嵇康,但嵇康不愤司马氏之专横跋扈,屡征不应,更曾一度隐于山间,以示不平。后来司马昭寻机强加嵇康之罪,将其处死,嵇康临刑奏《广陵散》曲,实为借聂政刺韩王之故事以扬自身不屈之志,故而震撼人心,闻者无不动容。”
  
  石达开没有去看东王脸色,口中却是越说越快:“其实嵇康死后,《广陵散》曲谱仍有流传,他刑前之言,大约是说曲谱虽在,却可惜没人再能弹出曲中真义了罢。嵇康当日虽然难逃屈死,司马氏也终得取曹魏而代之,但千载而下,前朝恩怨早随司马氏的霸业一起灰飞烟灭,《广陵散》一曲却因嵇康其人而声名不坠,足见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啪!----”
  
  东王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顿时迭得粉碎。只见他的眼中骤然之间精光暴现,四周的人顿时跪了一地,刹那之间,屋内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石达开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面向东王,淡然说道:“四兄现在还想听小弟弹奏此曲么?”
  
  说话的时候,已然迎着东王的目光望了过去,脸色平静得犹如不带涟漪的春水。
  
  
  二人对视良久,东王眼中的精光渐渐黯淡下去。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爆发出来!
  
  “哈哈哈!”他边笑指着地上所跪众人说道,“你们这是做么?摔碎一只杯子也值当吓成这样?真是扫兴!还不快给收拾了去!”
  
  而后以一种略带深沉的口吻对着翼王笑道:“那嵇康的《广陵散》弹得什么样儿,谁都没听过,绝不绝的也说不准。不过,要说咱们天朝之内真有谁能弹出那个味儿来,我瞧也是非老弟你莫属啦!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呢?赶快弹罢,我这儿仔细听着哩!”
  
  石达开又朝东王凝视片刻,露出一个含意复杂的笑容,似欣慰,似感动,又似乎夹着一缕淡淡苦涩。
  
  四兄啊,你当真能够听进去么?
  
  。。。。。。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缓缓转过身去。
  
  
  一阵从容悠扬的旋律,从多宝楼中袅袅飘出,那徐缓而沉稳的琴韵,仿佛使蓝天上的白云也停止了流动,陷入深深的缅怀与沉思,却又似正合着风动花影的摇曳,隐隐露出些许不安和躁动。
  
  突然,一阵急促的低音扑然而入,犹如一连串电闪雷鸣般的撞击,惊心动魄的节奏立时将人带入一片纷披灿烂,戈矛纵横的气氛之中。
  
  壮阔豪迈的琴声,气魄深沉而雄大,怨恨凄感处,曲调凄清轻脆,忧郁慷慨处,又如雷霆风雨。
  
  
  而那一股金戈铁马气吞山河之气势,始终不曾隐去,仿佛汲带了猎猎千年的长风,纵横回荡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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