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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家国梦__翼王坪 - 石达开纪念堂
千秋家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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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录之川黔风云 第一章: 湘鄂星火(上篇)

镝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 岳飞《满江红》
  
  (一)
  
  “当!”
  
  “呛!呛!”
  
  刀光斧影,在林间空地上交错回旋。一旁观战的,却是位容颜姣好的年轻女子。
  
  她屏住呼吸,神色紧张,目光一刻不离战团中一位身着湖蓝色短衫,手擎单刀的汉子。与那汉子交战的两人,其中之一用的也是单刀,另一个却挥着一把短斧。
  
  蓝衫汉子虽是以一敌二,却从容不迫,气定神完,倒是他那两个对手,已然喘着粗气,有些招架不住了。
  
  又走了几个回合,蓝衫汉子使个破绽,诱那使斧之人来攻,那人不知是计,一斧劈将过来,蓝衫汉子待他招式使老,方侧身避过,一面举到刀架住砍来的单刀,一面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那人背上。只听一声惨叫,那人吃了个狗趴,手中斧子顺势甩出数丈,接着一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顿时委顿在地,起身不得。
  
  蓝衫汉子少了一个对手,立时更见优势,直攻得那使刀之人有招架之力而无反手之功。不一时,他瞅个破绽,单刀直入,顿时架在那人劲上。
  
  “好。。。。。。好汉饶命!”那人见明晃晃的刀光在脖子底下被太阳照得一闪,顿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口中连呼“好汉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您老,小人给您陪罪,陪罪。。。。。。”
  
  那蓝衫汉子思忖一下,说道:“先把刀扔了!”
  
  “是!是!”那人忙不叠地应着,眼神却闪了一闪,随即将刀子朝前方抛出数米。
  
  蓝衫汉子见他丢了刀,神色微缓,后退两步,刀尖仍指着那人咽喉,沉声道:“站起来!”
  
  那人不敢违背,缓缓起身。蓝衫汉子又命道:“朝后退!”那人依眼而行,退后数步,蓝衫汉子这才撤下刀来。
  
  就在这时,忽听被后一声娇呼:“大哥!”他心下一惊,忙回身去看,却见那扑倒在地之人竟已拾了同伴丢落地上的单刀,架在那女子脖上。
  
  就在这一失神的当口儿,冷不妨背后重重挨了一拳,顿时立足不稳,跌倒在地,手中单刀飞出三五米远。接着见一个人影一掠而过,却正是那使刀之人。
  
  那人抄刀在手,狞笑着举起刀来,蓝衫汉子想要躲闪,无奈方才那拳挨得甚重,只觉手脚发软,一时竟使不上力。
  
  “大哥!”女子见状,惊呼一声,想要冲了过去,却是挣脱不得,眼睁睁见兄长就要命丧刀下!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那人举刀过顶,将要落下的一瞬间,一支羽突然带着尖锐的鸣啸迎面飞来,只听“哧”的一声,不偏不倚,正中持刀之人咽喉。那人惊得瞪大了眼睛,喉咙哽了两声,却发不出声响,随即朝后直栽下去。手一松,刀子落在地上。
  
  一旁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不约而同朝那羽箭射来之方望去。却间对面高丘上的林中人影绰绰,虽看不真切,箭却必是从林中射出无疑。那林子距离此处颇有些距离,射箭之人竟能一箭贯劲,当真有百步穿杨的功夫。
  
  这当儿,那蓝衫汉子吁了口气,已缓缓站立起来,拾起落在地上的单刀。
  
  “别,你别过来,不然,我。。。。。。小心你妹子性命。”挟持女子之人用略带颤抖的手握紧刀柄,目光却不时朝对面林中瞥上一眼,生怕那林再有夺命箭矢飞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那女子朝身后林子退去,却不妨猛然之间,握刀的手竟已被人从后攥住,与此同时,另一只胳臂亦已被人扭住。
  
  “什。。。。。。你什么人?!”那人惊惶地喊道:“背后暗算,算什么好汉?”边喊,边用力挣扎,无奈那人手腕甚是有力,就如一道铁钳狠狠卡住,挣脱不得。终于腕子一软,刀子顿时掉落在地。
  
  刀一落下,那女子立即朝蓝衫汉子冲去,口中喊道:“大哥,痛不痛?”
  
  这时,那劫持她的匪人被身后人迫着朝前走了两步,身后人超地下的刀子柄上一踢,那刀便弹了起来,他接刀在手,顺势横在匪人脖子上,笑道:“你劫持一个柔弱女子,又算得那甚么好汉?”
  
  那人定睛一看,对方却是个二十几岁,相貌清俊的年轻人,再看他的打扮,心中一震,脱口说道:“你----你是长毛?!”
  
  这一声喊惊动了那对兄妹,二人都朝这边看来。年轻人笑道:“没错,我是长毛!我们翼王五千岁率领的天军已把这酉水两岸,前后街百十里都占领了,瞧你二人狼狈为奸,不知往日坑害过多少路人,今日撞在我手里,这就叫“自做孽,不可活!”你还有何话要说?”
  
  那人盯着这年轻人看了几眼,又朝对面林子里望了望,突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喊道:“壮士饶命!壮士饶命!实不相瞒,小的也是被世道逼得没有活路,这才仗着把力气干这没本儿的买卖,实在是官逼民反,和天军是一路。。。。。。”
  
  “住口!”年轻人一声断喝,那人吓得顿时止了声儿,只听年轻人怒道:“哪个跟你们这些强盗一路?”
  
  那人自知失言,忙道:“是是,是小的胡言乱语,壮士莫怪!小的知道天军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翼王殿下大仁大义,爱民如子,只求壮士看在小的也是生计所逼,一念之差,手下开恩,饶了小的这回,小的回去一定洗心革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年轻人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忍不住露出笑容,瞧他神色可怜,心下也有些软了。但他立刻收了笑容,问道:“方才人家好心不杀你们,你们却恩将仇报,偷施暗算。如今你说这话,叫我如何相信?”
  
  那人楞了一下,咬了咬牙,左手忽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年轻人吃了一惊,只道他又要施用暗算,却见他反手一刀,朝自己右手砍去。再看之时,右手上的拇指和食指已然没了。
  
  那人满头冷汗,将匕首插回腰间,颤声说道:“壮。。。。。。壮士,这。。。。。。可能信了。。。。。。”
  
  没有了拇指和食指,这人的右手已然废了,年轻人方才恨他拦路作歹,且手段卑劣,此刻却露出不忍之色。他微微侧目,朝那兄妹二人看去,只见那女子面色苍白,靠在兄长身上,身子微抖,蓝衫汉子却神色淡然,并无阻拦之意。
  
  他叹了口气,将刀收回,道:“下次再做这种勾当,天也饶不得你!”
  
  “多谢壮士!多谢壮士!”那人磕了两个头,支撑着爬起身来,也不包扎,便踉踉跄跄朝林中跑去。
  
  年轻人待他身形消失,这才朝那兄妹二人走去,刚到近前,那女子已盈盈拜倒,口中说道:“多谢壮士救命之恩!”
  
  她这一跪,那年轻人却慌了手脚,扶又不是,不扶又不是,忙道:“在下只是举手之劳,不敢当姑娘重礼,姑娘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蓝衫汉子却阴沉着脸,上前一步,朝年轻人一揖到地,不待年轻人答话,便拉起那姑娘,转身就走。
  
  “大哥!----”那姑娘身不由己地被兄长拽着离去,却不时回过头来,目中充满感激和歉意。
  
  年轻人看着二人背影,发了会儿怔,这才快步朝对面山丘奔去。
  
  不一时,已然来到丘上林中。他穿过一支百人小队,走到一位身材挺拔,容貌英秀,头带黄锻风帽,三十来岁的将领面前,叫道:“殿下!”
  
  “普成,干得漂亮!”那人面露微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就是太平天国远征军主帅,圣神电通军主将翼王石达开。而那年轻人,则是他的爱将,新近升任军功检点之职的韦普成。
  
  太平天国辛酉十一年九月,太平军四万余人在广西融县突破了湘军名将刘坤一的阻击后进入怀远境,在当地接纳了自贵州前来投奔的大成国旧将李文彩所部万余人,随即经板栏道北上,九月十六日自湘桂边界的青林界进入湖南境内。
  
  近两年来,清廷为防太平军图蜀,不仅先后调湘军宿将萧启江,骆秉章入川主持军务,命刘长佑,刘坤一,蒋益澧等部湘军设防广西,更以四川“合江叙永泸州南川一带,均与黔省毗连,设其窜入,不唯川省完善地方,遭其蹂躏,即陕西湖北,亦将震动,于大局甚有关系”,连遣重兵屯驻贵州。故此番太平军出桂不久,湘黔地区的席宝田,江忠义,刘昭岳,田兴恕各部湘军即纷纷调兵遣将,相机防堵。但太平军旨在早日入川,对清军能避则避,战则速决。他们取道驻防相对薄弱的湘黔边界地带,一路舍城堡,弃要害,历经会同,黔阳,浦市,泸溪,乾州等地,于天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攻占湘西酉水南岸的保靖清水坪,继而击退对岸守军的进攻,乘胜渡过酉水,又将北岸的里耶镇占领。再向北,过了龙山县城,便可进入湖北来凤县境了。是时,全军人数亦已由出桂之时的四万余人扩充到了将近七万。
  
  控制了酉水两岸之后,石达开命全军休整数日,同时等待探马回报龙山附近清军之动向,以为下步军事行动的参考。这一日难得闲暇,他乃亲偕部将黄再忠,韦普成及王娘刘春雁等率小队来到附近山林之中进行例行的“搜山”,恰遇到那兄妹二人被强匪拦截。他见那蓝衫汉子武艺高强,便未急于介入,只命韦普成潜至附近林中相机接应,又取了弓箭以备万一,这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那蓝衫汉子的性命。
  
  此时,韦普成听翼王称赞,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却忽似想起什么,又抬头问道:“对了,殿下不是很赏识那汉子的武艺么?怎么方才没有出面,邀他同为天国出力呢?”
  
  石达开别有意味地一笑,道:“普成,你不觉得那汉子的举止有些奇怪么?他得你相助,却连个“谢”字都没有,反而一副避犹不及的样子。你想这是为什么?“
  
  “是啊,卑职也正纳闷呢,”韦普成笑道:“难不成是我长得一副妖魔丑怪相么?”
  
  此言一出,四周人都笑了,石达开微微摇了摇头,也笑道:“以我看,他那反应,和你的长相没啥关系,只怕和你的头发有些关系。”
  
  “头发?”韦普成愣了一下,恍然道:“殿下是说,他可能。。。。。。不想和长毛打交道?”
  
  石达开收敛笑容,点了点头。
  
  韦普成想了想,还是不太服气,道:“要是官爷财佬,或者教书的老先生,倒也罢了,那两人也像穷苦人家出身,难道反愿在清妖朝廷下过活?。咱们进湖南日子也有些日子了,没听外小(注1)都唱。。。。。。”说到这儿,却急忙收住了。
  
  这一次,石达开没有立即说话,众人缄默片刻,接口的却是丞相黄再忠。他叹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志。这兄妹二人不走大道却行此僻径,似乎有意避开我们。许是打仗时家业被毁,迫得流离他投,也未可知。”又对翼王道:“殿下是恐强人所难,不愿意市恩于人吧?”
  
  石达开矜持地一笑,没有回答,却转向韦普成:“对了,普成,刚才你说,听人唱的是什么?”
  
  “没。。。没什么。”韦普成连忙说道。
  
  刘春雁秀目闪闪,笑道:“怎么?韦检点是七尺男儿,莫非还怕羞不成?”
  
  话一出口,顿时又是一片笑声,韦普成脸一红,道:“其实也没什么,一首歌谣罢了。”
  
  石达开知道,韦普成和最近新从湖南入伍的一些兄弟走得很近,这歌谣想是从他们那里学的,不由起了好奇,笑道:“什么歌谣,唱来听听。”
  
  韦普成见难以再推,只得清了清嗓子,道:
  
  银湖南,金湘乡,
  化于游街谷满仓。
  穷的穷末富的富,
  莫说湘乡好地方。
  
  大丘卖给制台家,(注2)
  长丘卖给统领官。
  莫说小丘无人要,
  还有许多有钱郎。
  
  这一队人中,有半数都是湖南新兄弟,他们听到韦普成那夹杂着江西口音的腔调儿,不由发出一阵吃吃的低笑。但韦普成唱过几句之后,笑声停止了。一些人开始用低低的声音应和起来。
  
  这些人中,站在韦普成近旁的,有位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叫陈敬斋,小名喜子,是从保靖加入太平军的,因在攻打里耶镇的战斗中表现英勇,被调到翼王身边担任参护。只因“敬斋”这名字太过肃气,大家通常都只唤他作“陈喜子”。在应和韦普成的人中,他的声音最大:
  
  逼得赤脚没有路,
  大家上山开荒土。
  
  血红顶子黑心肠,
  一路矛子一路抢。
  杀了长毛帮鞑子,
  回家又来撵同乡。
  
  
  歌谣唱完,一时没了言语。过了一会儿,陈喜子和韦普成互望一眼,接着陈喜子对石达开道:“五千岁,您刚刚那一箭,射得可真准!”
  
  韦普成立即接道:“那当然了!殿下比你还年轻时,十八般武艺就已经闻名八桂了!尤其是箭法和鸟枪,听广西老兄弟说,殿下不到十岁,就已练得百发百中了!你们可有得学呐!”
  
  这时,石达开轻咳了一声,意示韦普成不要再说下去,陈喜子眨眨眼,对韦普成道:“韦检点说得是。不如咱们今天就练练箭法吧!刚好可以请五千岁从旁指点哩。”
  
  “这个么。。。。。。”韦普成故作姿态地说道:“你自己和殿下说去,我可拿不了主意。”
  
  陈喜子朝石达开望了一眼,却不开口。
  
  石达开一时不明其意,望向韦普成,于是韦普成上前几步,低声说道:“殿下,要不咱们打场猎吧?难得这地方,冬天里还有这么多飞的走的。”
  
  看到他眼中那掩饰不住的狡黠调皮的目光,石达开心下这才恍然----定是普成磨不过一班新兄弟的请求,方才和陈喜子一唱一和,演了这出戏来!
  
  再看陈喜子他身后那些兄弟,正纷纷投来祈盼的目光。
  
  过不多久,就要离开湖南了,战事将会越来越紧,攻占成都以前,怕是很难再有今日这般闲暇了。队中这些湖南兄弟,更不知何日才得重回故乡。。。。。。湘西善猎者甚多,也不知这些新兄弟箭法如何。。。。。。
  
  想到这里,他微笑道:“若是练习箭法,哪队空手而归,可得挨罚哦!”
  
  一阵欢呼雀跃之声,刹时在林中响起。
  
  
  (二)
  
  夕阳西沉,倦鸟归林,绚丽的晚霞遍染了西方天际,也将一河酉水烧成火红。酉水河滨,里耶古镇,一阵欢快的湘西民歌在“皮匠沟”上空随风飞扬:
  
  “
  颠倒歌来颠倒歌
  看着姐公嫁姐婆。(注3)
  赶鸭上山吃竹叶
  牵羊下水喘田螺”
  
  “
  真稀奇来确稀奇,
  眼见公鸡打狐狸。
  眼见母猪生狗仔,
  兔子长角鸭会啼。”
  
  “
  哥在湖南妹在川,
  中间隔着八面山;(注4)
  画眉对话闲笼叫,
  只恨不得一栏关。
  妹想湖南哥望川,
  心声相应八面山;
  有朝一日时日到,
  白头到老好姻缘!”
  
  。。。。。。
  
  
  歌声之中,马蹄踢哒,翼王一行刚刚踏着晚霞,满载猎物回到位于皮匠沟的太平军统帅部。
  
  刚进营门,就见宰辅曾仕和从内迎了出来。石达开见他面带喜色,笑问:“仕和,可是有好事临门么?”
  
  曾仕和点头道:“正是有贵客临门哩!”说着走近翼王,神秘地道:“殿下不妨猜猜,是哪里来的贵客?”
  
  石达开看着他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微微一笑,略假沉吟,随即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湖北!”他急切地问道:“是广依那边的人来了么?”
  
  “一猜即中!”曾仕和抚掌笑道,“正是曾宰制部下的傅丞相和李检点所派信使!傅、李所部三万将士,现已在来凤城中恭候殿下驾临了!”
  
  夕阳里,石达开明亮的眼中仿佛有两朵绚丽的火焰在燃烧、跃动----一年多前,翼王族弟石镇吉的队伍在广西百色覆灭,余部由部将曾广依率领在桂黔边界活动。当时四川的李永和蓝朝鼎起义军势力正大,翼王有意趁此时机假道贵州入川,与李蓝义军之共图蜀中,便命曾广依先行入黔,准备自己稍后再领大队前往会合。不料就在那时发生了二十万大军反旆之事,这一计划也就随之落空了。此后曾广依一直在贵州转战,三个月前翼王在桂南派人与之联络,并在湘桂边境得到回音:原来曾广依所部丞相傅承义、检点李名玉率领的一支队伍其时正在四川东南活动,得知翼王行将再度起兵入川后已决定前往湖北接应----这也正是石达开统军入湘后直趋湖北的原因。曾仕和告诉翼王,由于原贵州义军许桂和部的加入,傅李二人的队伍已发展到近三万人,并在湖北绿林领袖李洪的协助下攻占了地处湘鄂边界的来凤县城。不久前,翼王入湘的消息传至来凤,他们当即派出数路信使,混过龙山等处清军哨卡,沿途寻访翼王大军踪迹,以求早日会师。
  
  龙山一带的清军,决难阻挡十万太平军的雷霆之势,看来两军会师湖北,挺进川中的日子已不会太远了。这真是一个最及时的好消息!难怪曾仕和竟会出到营门来迎接,想把这消息早些告诉他!
  
  “那几人现在何处?”石达开问道。
  
  “卑职已命人安排他们暂住营中。”
  
  “快请到正厅相见!”
  
  “是!”曾仕和应了一声,又补充道:“殿下,是否通知其他将领?”
  
  “理当如此,传谕检点以上各将,过半个时辰到厅内议事。”
  
  “遵命!”
  
  
  半个时辰之后,太平军高级将领汇聚一堂,三个三四十岁,江湖人打扮的汉子走厅中,来到正中端坐得翼王面前,长跪施礼,口称:“小民等参见翼王五千岁,千岁千千岁!”
  
  “几位义士免礼!”石达开听他们自称“小民”,料想并未从军,故而用了“义士”相称,待几人起身,又道:“听说是你们是受曾广依宰制所部傅丞相、李检点派遣而来的?”
  
  “回殿下!”其中一人朗声答道:“我等是奉鄂省绿林盟主李洪李盟主之命,为傅丞相、李检点送信而来!”
  
  “原来如此,辛苦几位了。只是你们既为傅丞相、李检点送信而来,可有凭据在身?”
  
  几人不及回答,门口处却传来一阵喊声:“禀报殿下!”
  
  说话的是韦普成,他这时已携一卒长服色之人走进厅来,向翼王禀道:“巡营兄弟抓获妖人一名,现押在外,听候殿下处置!”
  
  “妖人?”石达开一怔,问道:“是探子,还是内应?”
  
  “回殿下,”韦普成答道:“好像是在营门外妖言惑众,和几个新兄弟起了争执,被巡营兄弟带回来的。”说着朝跟在身边的那名卒长看了一眼。
  
  “嗯?”石达开望着那卒长道:“他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说了什么惑众的话?”
  
  “回殿下,”那卒长答道:“问过了,他什么都不肯讲,还说我们不配问他。他说。。。。。。说。。。。。。”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说我们逆天作乱,不得善终什么的。。。。。。”
  
  石达开想了想,又问:“他看来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石达开不再多问,胸中已是了然若揭:这种自居正统,斥义军为乱臣贼子的读书人在江南见过不少,但像这样公然骂上门来的毕竟不多,远征以后则还是头回碰上。此事可大可小,却不宜拖延。于是命道:“带他上来!”
  
  “遵命!”韦普成和那卒长一同应命后朝外走去。
  
  这时厅上那几名信使相互交换个眼色,其中一人开口道:“殿下有公务处置,我等是否----”
  
  石达开摆了摆手,笑道:“一点小事,烦几位在旁稍坐片刻。来人!看座!”
  
  不一时,韦普成与那卒长押着一人走了进来,进厅之时,站在门口的陈喜子看见那人,脸色微变,将韦普成拽住,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那卒长却已将人带入厅内了。
  
  石达开一看,果如所料,是个五十开外的读书人,青布长衫,颌下短须,头发略带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他进得厅来,昂头而立,背负双手,却不发一言。
  
  “大胆刁民,见了翼王,还不下跪!”那卒长在旁大声喝道。
  
  “哼,”那老者微微冷笑,侧目斜视,朗声说道:“老夫生平只跪天地君亲师,乱臣贼子,只怕受不起老夫这一跪。”
  
  “你----”那卒长被激得双拳紧握,正待发作,却听翼王在上说道:“不用勉强他,你先下去吧!”
  
  卒长仍有些气愤不过,狠狠瞪了那老者一眼,这才愤愤转身退出。
  
  刚从门外进来的韦普成正看到这一幕,只见他快步走到翼王身边,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石达开待韦普成走出,这才站立起身,向老者抱拳一礼,说道:“老先生,鄙军兄弟年轻气盛,失礼之处,还请多加原宥!”
  
  “不敢当!”那老者又是冷哼一声,却仍是背手测目,一动不动。
  
  石达开微微一笑,又说道:“恕在下冒昧,不敢请教老先生尊姓台甫?”
  
  俗语说,礼多人不怪,老者听他这两句话说得斯文,不由收起先前倨傲之色,身形微转,不亢不卑地朝上一揖,答道:“好说!老夫覃尚科,草字贵良。”
  
  石达开略一点头,踱了两步,仍旧面带微笑,说道:“只是鄙军兄弟血气方刚,难免偶有肝火不平,老先生已近天命之年,何故竟也与年轻人纷争一处呢?”
  
  覃尚科倨然一笑,昂然说道:“足下不必拐弯抹角,老夫俯仰无愧,敢言无不敢当。是老夫方才言道,你等犯上作乱,悖逆天理,神人共愤,必无善终!”
  
  厅内无论太平军或大成国旧将,昔日都曾见过不少顽固文人,但听他出言如此狂悖无忌,仍不禁有相顾失色者。
  
  石达开却神色未变,依然微笑说道:“再敢请教,先生所言之“天理”,究系何指呢?”
  
  
  门外,站立守卫的陈喜子听着里面的对话,忍不住侧过身,小声问一旁的韦普成道:“检点大人,依你看,五千岁会怎么处置这个人?”
  
  “怎么了?”韦普成面无表情地反问道。
  
  “没什么。”陈喜子忙直身站好,却又似是自言自语地道:“那位覃先生平日人还不错,想不到会拿这样话来说天军。”
  
  “嗨!”韦普成突然在他肩上拍了一把,悄声笑道:“我跟你打个赌,五文钱如何?我说啊,殿下不会处置这个人。”
  
  “你说殿下会就放了他?”陈喜子有点吃惊地道,“有啥子依据呢?”
  
  韦普成却又站回身去,笑而不答。陈喜子只好咽下满腹疑问,继续凝听里面的对答。
  
  
  (三)
  
  厅内,覃尚科侃侃言道:““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此人道之常伦,亦天道之常理也。尔等犯上作乱,自立君相,是为大逆;“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也”,是为不伦;大逆且不伦,是为悖逆天理,焉得不受天谴!”
  
  在坐有读过书的天国将官,知他所言出自曾国藩之《讨粤匪檄》,此檄在三江两湖流传甚广,不知翼王将作何答,因而纷纷略带紧张地注视着他。
  
  石达开淡然一笑,直视覃尚科道:“达开不才,亦曾粗读诗书,吾尝闻“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又尝闻“ 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未知先生何以教我也?”
  
  前一段引自《孟子》,答其“大逆”之论,后一节言出《论语》,对其“不伦”之责。覃尚科没料他竟会引出《四书》字句,暗自吃了一惊,却是毫不示弱,随口接道:“然自足下等举事以来,“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荆,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足下既读诗书,胡宁弃春秋之义,而不顾华夏之宗乎?”
  
  仍旧是《讨粤匪檄》,看来曾国藩此文在湖南士林之中的确深入人心。石达开心中这般想着,口中却悠然道:“先生傍酉水而居,想必知道这酉水一路而去,汇入何方吧?”
  
  覃尚科被问得一呆,一时不解其意,只得顺口答道:“自然,酉水源出沅水,自湘西入沅后经洞庭而入长江。”
  
  石达开点了点头,又道:“达开一路自会同、黔阳而来,道经沅水,时曾念及一首古人吟咏。此诗传系楚三闾大夫涉沅水而作,亦为达开自幼之所钟爱。老先生熟知诗书,想必亦曾读过。”说罢,朗声吟哦道:
  
  “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吟至最后一句之时,含笑望向覃尚科,目光中却闪着一丝揶揄。
  
  覃尚科知翼王所吟出自楚辞《涉江》,篇中屈原竭力推扬“峨冠博带”的古人风仪,最后一句“哀南夷之莫吾知,旦余济乎江湘”,无疑是在暗示自己:忘记了满人夺汉家衣冠、毁汉家礼乐之奇耻大辱,枉读春秋,无以论华夏宗义。他祖居江淮,幼时也常听故老说起“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斑斑血泪,年长后更从史书中读过那段民族的屈辱历史。此际听翼王以此揶揄,脸上竟也不禁一红。
  
  但他究竟饱经世故,又于自己之信念深信不疑,因而马上恢复了镇定,略加思忖,随即驳道:“古之圣主,亦不乏诸夷出身,若舜乃东夷之人,文王乃西夷之人,此皆华夏古圣贤王,足下岂不闻乎!”
  
  石达开闻言,摇头笑道:“先生此言差矣!“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而别氏姓姒氏。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注5)舜与文王分明都是轩辕后裔,与诸夷何干?所谓舜为东夷,文王为西夷之说,分明是满人以地域之分淆宗族之别,为乱我炎黄宗传而弥布谎言,先生饱览诗书,何竟以之为然!”说到此,语气转而铿锵,“中国有中国之衣冠,今满洲另置顶戴,胡衣猴冠,坏先代之服冕,是使中国之人忘其根本也。。。。。。凡有起义与复中国者,动诬以谋反大逆,夷其九族,是欲绝我中国英雄之谋也。满洲之所以愚弄中国,欺侮中国者,无所不用其极,巧矣哉!”
  
  方才覃尚科两度援引曾国藩之《讨粤匪檄》,此时翼王忽以天国当年之《奉天讨胡檄》作为回应,座中一些将领听了出来,不禁暗自点头。
  
  檄文引罢,石达开决心采取主动,遂率先开口说道,“听先生口音,祖上不是本地人吧?”
  
  “哦----老夫祖居江苏。”
  
  “江淮乃人文荟萃之地,却有位领兵之人所书联句百载流传:“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不知先生可曾听过此联?”
  
  覃尚科料得翼王用意,不由略带自负地一笑,“老夫自然知道,此系明末江阴典吏阎应元率众抗清,坚守八十一日,取义成仁前之绝笔。只不过。。。。。。”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翼王,昂然说道:“联中写得明白,阎典吏与十万江阴百姓乃为明天子尽忠而死,自是千秋高义,百载流芳。逆贼反叛与窃位自居之徒岂得与彼忠义之辈同日而语哉!”
  
  石达开露出不以为然神色,反驳他道:“昔江阴抗清之时,其县已降,阎应元本前任典吏,举自民间,临危受任,且有“有降将军,无降典吏”之气概,正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也。我辈既为炎黄后人,岂甘屈身异族鹰犬?古语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既为拯华夏万民于水火,又岂斤斤以是否效忠朱明而论是非耶?”
  
  “那么,老夫倒要请教!”覃尚科目光霍地一闪,高声说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帅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注6)自足下等起事以来,蹂躏数省,荼毒八方,城镇凋零,田野荒芜,百姓毁家罹难,流离失所。老夫闻足下向有仁爱之名,何竟忍见神州哀鸿遍野,万众梯山?只因尔等妄起战端,致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难道这就是足下所谓的贵民之道吗?!”说到最后,他声调激昂,已然有些难以自抑了。
  
  石达开一直面色平静地听他说话,直听到他说“妄起战端,致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之时,剑眉一扬,眼中闪过刹那的不平、激动之色。然而,片刻之后,却又恢复了如水的平静,只是有抹淡淡的薄雾,自那平日里冰寒雪亮的目光之中飘过。。。。。。
  
  待覃尚科一席话说完,他轻叹一声,踱了两步,背对众人,以悠然神往的语气说道:“覃先生,达开昔在天京,曾于闲暇之际走览六朝遗迹,每登高眺望,常忆起王荆公一阙怀古名篇: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注7)
  
  
  他念到后来,声音渐渐低沉,至“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一句时,已缓缓转过身形,及至念到“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目光已直向覃尚科凝注而来。
  
  覃尚科见他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竟似含着极深切的悲愤,又像有着说不出的忧伤,不禁心中一震,知他吟出那最后两句之时,实是痛感世人只顾追逐商女歌吹的繁华,全然遗忘了亡国之恨。似是受了这目光的感染,他在瞬息之间竟然忘却了自己的来意,正待开口说些什么,石达开却忽又淡然一笑,道:“覃先生,达开出身草莽,自愧不知“后庭遗曲”为何物,却也有些东西,想邀先生一听。”接着目光一闪,高声叫道:“陈喜子!”
  
  “卑职在!”陈喜子听到翼王召唤,急忙快步走入厅中,在覃尚科身边站定:“殿下吩咐!”
  
  “你将方才韦检点在林中所唱民谣,唱一遍给这位老先生听!”
  
  陈喜子愣了一下,不及多想,立即答道:“卑职遵命!”随即用清亮的嗓音唱了起来:
  
  
  “
  银湖南,金湘乡,
  化于游街谷满仓。
  穷的穷末富的富,
  莫说湘乡好地方。
  
  大丘卖给制台家,
  长丘卖给统领官。
  莫说小丘无人要,
  还有许多有钱郎。
  逼得赤脚没有路,
  大家上山开荒土。
  
  血红顶子黑心肠,
  一路矛子一路抢。
  杀了长毛帮鞑子,
  回家又来撵同乡。”
  
  
  民谣唱罢,覃尚科冥思不语,石达开也沉默片刻,而后说道:“覃先生!当今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神州之内,哀鸿遍野,万众梯山,难道皆因我等举事而来么?“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陈涉牖绳枢之子, 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嬴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注8),何也?今纵我等罢兵,天下即可久安乎?纵我等败亡,黎庶即得享太平乎?须知志士仁人,犹如春草,芟之不尽,烧之重生;世有暴秦,乃有荆柯,秦王行仁,荆柯自断其剑,秦王无道,天下乃共击之!”
  
  说到这里,石达开收缓了有些激动的语气,异常恳切地说:“覃先生,达开此生最大心愿,便是早日得见天下太平!只是。。。。。。”
  
  他再度发出一声轻叹,继而以略显低沉的声音吟道:“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陈喜子唱的民谣和翼王这几句表白,令覃尚科颇受震动。凭心而论,他不能不承认那民谣唱的都是事实,不能不承认石达开的反问不无道理,也不能不相信石达开的表白是语出真诚。而这些,都是他今天走进营门前很少,或完全没有想过的。他感到自己此刻心情异常复杂,已经无法再如进门时那般理直气壮地同对方争辩下去了。
  
  这时,只听翼王开口说道:“覃先生,今日承蒙赐教,受益良多,如果先生没有更多指点,就敬请自便吧。”
  
  覃尚科一怔,脱口道:“你。。。。。。你是说放老夫回去?”
  
  石达开含笑点了点头。
  
  覃尚科似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又问道:“足下此言当真?请莫戏耍于老夫!”
  
  “哈哈。。。。。。”石达开仰天笑道:“覃先生,你也未免太过小觑我们了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自食其言之理!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何况先生并非清廷中人,我等又何以会留难先生?”
  
  “足下又怎知,老夫不是朝廷坐探呢?”不知为什么,覃尚科竟问出这样一句话来,甫一出口,连自己也十分意外。
  
  “这个么。。。。。。”石达开着厅下面站立的陈喜子看了一眼,微笑说道:“先生视我等若虎狼,若先生是官府坐探,岂有不先将宝眷移走之理?”
  
  这一回,覃尚科真有点吃惊了。他努力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吁了一口长气,而后对翼王微微一揖:“久闻殿下才识器量,天下罕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老夫佩服!能与殿下一晤,老夫亦觉三生有幸!只是老夫尚有几句逆耳忠言,不知殿下肯与否见纳否?”
  
  石达开听他此言,忍不住微微侧目,朝坐在最近处的赖裕新望去,只见他也正朝这边看来----两人心念相通,瞬间已交换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会心微笑----覃尚科方才几句话中,以“殿下”相称翼王,足见胸中成见已颇见改观,也算不枉这番唇枪舌剑了。
  
  石达开随即笑道:“不敢当!先生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覃尚科此时已全然收起先前倨傲之色,神色十分诚恳地道:“殿下,请恕老夫直言!当年殿下等人粤西举事之时,确有席卷天下之势,如若那时筹策妥当,三军用命,坐拥江南半壁或非妄想,待时机成熟,再行北伐之计,未始不能一统神州。只可惜你们萧墙祸起,萁豆相煎,自绝人心,坐失良机!其后更不知自省,屡生内讧,似殿下这等忠义智勇之士,竟被逼得去国远征,局促西南一隅,大势之一去难回,已可见矣!当今之势,你们已是举步维艰,强敌环立,且不说湘军楚勇,蒙古铁骑,便是举国上下这遍地民团,恐也难以轻松应付!殿下纵有李晋王之忠勇,令主可肯若永历一般倚你若柱石?(注8)何况李晋王英名一世,亦终难独力回天!老夫闻殿下意欲进取川中,或图自立一方,与金陵互为声援,但自古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殿下孤军深入,更属兵家大忌。且安庆既为朝廷克复,两湖已然巩固,朝廷或调兵入川,或延运辎重,无不易如反掌,故殿下今日谋蜀,更是难上加难!纵使得能坐领川中,雄踞一方,但金陵屏障尽失,朝不保夕,殿下想凭蜀地一方之力进取中原,何尝容易?当年以诸葛武候之忠义才智,亦只落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何况时下并无武侯当年之势!殿下纵能驰骋川黔滇湘于一时,曾不念平西王之当年乎!”(注10)
  
  说到此,他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方继续道:“殿下才略过人,深知兵机,老夫所言,想必早已了然洞悉。老夫见殿下乃旷代不遇之英才,今世之人杰,不忍见殿下他日穷途,故以良言相劝:与其执迷不返,九死一生,何若寻一时机,接受招安?如此,既可息刀兵,减杀戮,亦可全自身而安九族!老夫此言,句句肺腑,愿殿下慎而思之!”
  
  自覃尚科入得厅来,石达开与他几番唇枪舌剑,一直都是从容不迫,应对自如。然而此番说话之间,他却面色微变,待其说完之后,竟更有好一会儿的沉默不语。
  
  覃尚科以为自己方才之言对翼王有所打动,却不料他在凝神缄默一会儿之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傲然的笑容,眼中飘浮的薄雾随之一扫而空,毅然答道:“先生好意,达开心中领受了!武侯才智忠义,我等不敢妄比,但达开与众兄弟一腔热血,誓为匡复华夏而洒,为天下太平而洒!成败利钝,固难逆料,惟达开此身早许反清大业,决意不计利钝,竭尽人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矢志不渝,天地共鉴!”
  
  言罢唤道:“陈喜子!”
  
  “卑职在!”从刚才起一直留在厅内的陈喜子应声答道。
  
  “送覃先生出营!”
  
  “卑职遵命!”陈喜子说着,对身边的覃尚科道:“覃先生,请!”
  
  覃尚科微微摇了摇头,再次朝翼王一揖,说了声“殿下保重!”,转身随陈喜子离去。
  
  待二人出厅,翼王又道:“韦检点!”
  
  “卑职在!”韦普成上前应命道。
  
  “你去安排一下,不要让人和这位老先生为难。”
  
  “卑职明白!”韦普成知道,翼王是怕覃尚科在营门前这么一闹,会有兄弟心中不平,再去寻他麻烦,故而命他将安抚在场的兄弟,并派人暗中到覃宅附近保护。
  
  韦普成领命而出,石达开这才略带歉意地对三位使者说道:“烦劳几位久侯了!”
  
  那三人此时皆已站起身来,其中一人说道:“哪里!殿下一片忠义之心,实令小民佩服之至!”说话间,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说道:“这是小民等人的凭证,殿下一看便知。”
  
  有人将信转呈给翼王,拆开一看,立时知道几人所言不虚----当初驻军湘桂边境时,他曾收到曾广依命人送来的禀报将傅李二人即将前来接应的亲笔书信,这封信的内容与之完全一样,证明写信之人确是受了曾广依所部之委派。
  
  石达开将信阖起,含笑说道:“果然不错!着实辛苦几位了!来凤距此地虽不甚远,但清妖在中途重重设防,几位携信而来,想必颇有一番波折。”
  
  那人答道:“回殿下,来凤派出的信差分作几路,各走不同途径,小民等是绕走八面山过来的!若不是今日在山中遇见一位姑娘,兴许还不知殿下就驻军在这附近呢!”
  
  “姑娘?”石达开听到这儿,和坐在下面的黄再忠交换了个眼色,彼此心中都有相同疑问:难道竟是搜山时遇到的那一位?
  
  果然,那人继续说道:“那时,那姑娘和她兄长呆在一起,我们遇见她时,见她兄长昏迷不醒,上前询问情由,才听她说起今早曾被蓄有长发之人所救,我等猜想天军就在附近,便负了她兄长,一路折回寻觅。后来找到了射杀强匪那支羽箭,才知道出手相救的竟是殿下本人!”
  
  说到这里,他朝身边一位同伴望了一眼,同伴会意,从怀中取出一支羽箭来,只见箭柄之上,赫然镌刻着“太平天国翼王 石”七个小字。他一面将羽箭呈上,一面由衷叹道:“早听人说殿下英雄侠义,今日真是眼见为实!小民等寻到之时,见那强匪尸身已被掩埋,可见殿下仁心;仗义救人而不留其名,更是侠道中人本色!我等向以侠义自居,今日一见也是自愧弗如哩!”
  
  石达开并未回应他的赞誉之词,却又问道:“知那位姑娘的兄长现在何处?情形如何?”
  
  “禀殿下!”曾仕和这时在一旁接口说道:“卑职已命军医为他诊治了,他是被山中毒物所蛰中毒,军医已经替他解毒,应当并无大碍!”
  
  石达开点了点头,这才面露微笑,高声吩咐道:“来人!传令备宴,今晚在营中为三位义士洗尘!”
  
  说完之后,他笑容渐消,沉默稍顷,方又问道:“几位义士从湖北来,可。。。。。。可曾听说安庆的情形?”
  
  
  陈喜子将覃尚科送出营门,转头回来,正遇见韦普成迎面走来。于是从身上摸出一把东西,上前塞在他手中。韦普成略觉讶异,摊开一看,却是五文钱币。
  
  陈喜子瞥见他的讶异之色,笑着说道:“小弟愿赌服输,只是----”他走近一步,问道:“检点大人能否告诉小弟,方才如何断定殿下不会处置覃先生呢?”
  
  “这。。。。。。该怎么说呢。。。。。。”韦普成想了想,问陈喜子道:“陈兄弟,我记得,你是读过些书的?”
  
  “是,爹在的时候,教过我一些。”
  
  “那我念首诗给你听吧!你知道,我是江西人,丙辰六年才加入的天军。在我还没参加天军的时候,在家乡听过好多有关殿下的传闻和歌谣。”
  
  陈喜子点了点头,道:“这诗也是那时听来的?”
  
  “嗯。当时有个江西籍的秀才,二十来岁,被天军征召入馆。他不仅抵死不为天国效力,还口出狂言,毫无忌惮,就跟刚才那位老先生差不多。那时殿下正在安庆,天京以外的各省民事都由他管辖。所以那秀才就被押到了安庆,交由殿下处置,这诗说的就是当时的情形:
  
  “
  翼贼坐堂皇,大义春秋勉:谓尔缪庠生,夷夏胡不辨!
  秀才曰噫嘻,春秋吾所善,用夷则夷之,用夏夷人选。
  圣人大义明,尔贼岂能眄? 众人请杀之,贼笑曰勿翦,
  彼固愿死耳,出禁久或转,吾方收士心,否则礼以遣。”
  
  念完之后,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想,那是在天国治下,对一个抗拒政令的年轻秀才,殿下尚且以礼相待,何况眼下天军只借道此地,他哪会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先生为难呢?”
  
  陈喜子再度把头一点,想想,又压低了声音道:“检点,你跟殿下时间长,你觉不觉得,刚才殿下和覃先生说最后几话时,样子不太寻常?”
  
  韦普成露出一丝苦笑,叹了口气,说道:“好兄弟,你参加天军时间还太短,日子长点就会明白了。。。。。。。”
  
  陈喜子还想再问,却终于欲言又止,呆望着韦普成迈着略带沉重的步伐离去。
  
  
  和韦普成分开之后,陈喜子一路朝回走,一路却思绪纷纭。一会儿想到山中那对兄妹,一会儿想到覃尚科老先生,一会儿想到翼王刚刚的神情,一会又想到韦普成刚刚的说话。。。。。。
  
  他加入太平军还只有几天时间,因为作战英勇,为人机灵,又读过点书,因而受到破格提拔,得以参护的身份跟随翼王身边。这也种难得的机缘吧?
  
  当初参军之时,他几乎不曾多想什么:平常受够了欺压,日子苦得快过不下去了,太平军待人和气,处事公道,加入的人都被看成是兄弟,有饭吃,有衣穿,还说要让天下老百姓都过好日子。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他和他的许多同乡都是带着这样单纯的心情入了伍。
  
  过去的几天,是他一生中过得最畅快,最没有烦恼的日子。尤其站翼王身边的时候,他心中总有一种奇异的宁静和安定,仿佛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担忧和畏惧的事情。能这样子过活,就算哪天战死了也不枉,还有什么可多想的呢?
  
  可是,今天早上,在山里见到那个对救了他性命的普成哥爱答不理的蓝衫汉子,听黄丞相说,也许是因为在打仗中没了家。下午,又遇见在酉水两岸小有名气的覃先生,平素里那么和善的一个好人,竟用那样的话来说天军。。。。。。他这才感觉到,还有好多人,和自己想的并不一样。
  
  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吗?跟着天军错了吗?跟着翼王打天下错了吗?
  
  翼王和覃先生的争论,他句句听在耳里,有能听懂的,也有听不懂的,多数是听得似懂非懂。
  
  但,翼王有一句话,他是听懂了,而且记得很清楚----“一腔热血,为天下太平而洒!”
  
  为了天下太平,这总该是没错的吧。。。。。。
  
  注1:外小,太平军隐语,即老百姓
  注2:丘,即儿子。
  注3:姐公,姐婆,即外公,外婆。文中两首“颠倒歌”唱的都是世间不可能发生的怪事,是民众讥讽世道荒唐的小调。
  注4:八面山,是川黔湘交界处的大山,形如铁桶,故名“八面”,里耶古镇背靠此山。
  注5:出自《史记 五帝本纪》
  注6:出自《孟子》
  注7:王安石《桂枝香 金陵怀古》
  注8:出自贾谊《过秦论》
  注9:李晋王,南明抗清名将,民族英雄李定国。
  注10:平西王,既吴三桂,他在三藩之乱中曾在西南各省得势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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